他一直迴避著她的目光,迴避著與她的路遇或獨處。他不敢面對她。
這樣一天到晚悶在單位裡實在太壓抑了。多虧後來報社進行改革,實行部門負責制。他被調到採訪部,才像一隻出籠的小鳥,自由自在地飛翔起來。
出去採訪,人家不知道他是個臨時招聘的打工記者,跟正式記者一樣地熱情接待他。別人有禮物紅包,他也有;別人能喝酒吃飯,他也能。自尊心和勇氣又回到了他身上,所以儘管人地生疏,但每月採訪任務他都能及時完成,考核成績也不錯。
但畢竟與正式記者還是有區別的,不說別的,光記者證就不同。他不是報社正式在編人員,所以沒有國家統一頒發的醬黃色記者證,只有一張報社發的一年期的黑封面的特約記者證。採訪時,一般單位都不看記者證,所以並不怎麼顯眼難堪。
而在社會上,記者證的作用有時就大了。兩個月工作下來,他口袋裡又有了一千多元錢。見自己身上的衣服實在太低檔破舊,不像樣子。出去採訪,他厚厚面皮就混過去了。但在雲霞面前,他越來越感到自慚形穢,都不敢見她了。
一次,單位裡那個負責人事的女同事當著眾人的面,對他說:「李錦軒,你要注意點自己的形象,你看你,身上穿的什麼不倫不類的衣服?把一個好好的小伙子都給糟蹋了。」弄得他十分難堪。
這天,他拿了錢到南京路去,想買件好一點的羊毛衫,買套西裝。結果他看來看去,價格太貴,怎麼也下不了決心買。
一件兩百多元的羊毛衫,他錢都拔出來了,最後還是沒捨得買。
乘公交車回去時,他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漂亮女人怪怪地瞄了他一眼,覺得她有些面熟,想起剛才在商場裡見過她,卻沒想到會有什麼不測。
到站時,他朝車的中門擠過去。那個女人先他一步擠到門口,將一隻手搭在一根豎槓上,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根本沒意識到這有什麼危險,胸脯輕輕往前一挺,擠開她的手就走了下去。
這時,女人的手一縮,他只覺胸口上極輕地一動,下意識地伸手一摸,西裝袋裡的錢沒了。他連忙回頭大喊:「我的錢被偷了。」
然後一把將她抓住:「喝道,把錢還我。」
女人一臉漠然,凶巴巴地嚷:「誰偷你錢?你說話注意點,神經病!」
「呼」地一下子圍過來許多人看熱鬧。他急赤白臉地沖圍觀者說:「我是記者,不會瞎說的,下車時錢還在口袋裡,總共1156元。」
人群中有人幫他喊:「把她弄到派出所去。」
於是,在一群人的圍哄下,他要將女人帶到附近的派出所去。
那個女人說:「你說你是記者,拿出證件來看看。」
他從包裡拿出證件,揚給圍觀者看。有人居然真的接過看了,嘀咕說:「這是特約記者證。」
女人又凶起來了:「特約記者?又不是正式記者,我憑什麼跟你去?」
李錦軒的臉熱辣辣地發燙,爭辯說:「被偷了錢,跟證件有什麼關係?」
那女人「哼」地一聲冷笑:「那要是到了派出所,抄不到錢怎麼辦?」
李錦軒敢肯定就是她偷的,除非她把錢轉移給了別人。這麼快就轉移掉了?不可能。他有些著急地說:「抄不到,我向你賠禮道歉。」
這樣一說,女人沒話說了,就跟著他到附近派出所去。到了派出所,他向民警報了案,民警讓他說了被偷錢的面額和張數,然後讓一個女民警到裡面去搜她的身。
一會兒,那個女民警出來說:「對不起,她身上的錢跟你說的面額和張數不對。」
那女人得意地說:「那我走了。」沒讓他賠禮道歉,就急急地離開了派出所。
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他沒想到上海灘還有如此漂亮厲害的女賊,眨眼之間,就將他偷得身無分文。
好在熬過一個星期又有工資拿了,他就只得用「破財消災」的歪理來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回去乘公交車,沒了錢,他只得不聲不響地逃票。沒想到在下一個站台,上來兩個臂戴袖章的人:「都把票拿出來,查票。」
「轟」的一聲,李錦軒的頭大了,背上也熱辣辣地直冒汗。
但此時的他只得裝出胸有成竹的樣子,不動聲色地看著窗外。眼睛卻彷彿移到了後腦勺,密切關注著查票人員的動靜。
一會兒,查票人過來了,在他肩上敲了敲:「票。」
他不動。查票人又敲了敲他:「票買了嗎?」
他居然頑固地說:「買了。」天真地以為這樣一說,查票人就放過他了。
誰知查票人打量了他一下,說:「把票拿出來。」
他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強嘴說:「我的票,丟了。」
查票人員不跟他多說,到了下一站,就讓他下車。下了車,對他說:「逃票就要罰款,20倍,10元錢,快拿出來。」
他紅頭漲臉地求饒說:「我,錢被偷了,所以沒買。我是記者,放了我這次吧。」
查票人員說:「把證件拿出來。」
他把證件掏出來。他們一看,說:「這是什麼記者證?身份證呢?」
他拿出身份證,他們看了,態度更加凶了:「外地人?不行,得罰一百倍,50元。把你手裡的包放在這裡,到單位打了證明,拿50元錢來贖。」
多難堪啊,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身上的皮象被剝掉了一般痛。外地人為什麼要多罰?這不是歧視外地人嗎?
可這時候他哪還好意思跟他們爭辯啊?他像犯了罪一樣,心裡萬分難過地轉身往回走。
回到單位,他跟領導說了好多次,才終於開到一張「他是我單位聘用人員」的證明,然後拿了50元錢,去贖回了證件和包。
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他心灰意冷地感到,這樣不明不白地幹下去,算什麼呢?前途太渺茫了。
於是,他又心浮氣躁起來,覺得不踏實,不安穩。你這樣幹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呢?他晚上安靜下來時想,報社能正式調你過來嗎?要是調不過,不就白幹了嗎?
他想試探性地問問領導,卻又不敢問。後來,他從別人嘴裡知道,沒有中高級職稱,要調到上海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就更不敢問了。但他沒有更好的去處,只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地盲目幹著這份活。
這天,他與編輯部的茅主任一起到郊區去參加一個活動。走在一起時,茅主任對他說:「小趙,你想過沒有?你這樣糊里糊塗地在報社裡埋頭苦幹,有用嗎?」
李錦軒聽了,心裡感到一陣溫暖。他進報社快一年了,從來沒有誰跟他說過這種知心話。
茅主任又說:「你不能只顧眼前吃到一口飯就行了,你要考慮自己的將來啊。只有想辦法調過來,才能有養老保險、晉級、分房等福利待遇,否則,就什麼也沒有。」
「真的,你不能往一條死胡同裡走哪。我看你人不錯,才跟你說這個話的。我真替你擔心,這樣幹,你要兩頭脫空的,原單位關係要脫掉,這裡又懸著,你將來怎麼辦?所以我今天特意跟你一起出來。在報社裡,說話不方便……」
李錦軒好感動。冷漠的上海灘原來也有熱心人哪!
他如實告訴茅主任說:「為了出來進修,我沒來得及評上中級職稱,所以恐怕調不過來。」
茅主任給他出主意說:「人是活的,你可以通通路子,讓原單位給你弄一個中級職稱。如果不行,可以想法先調到郊區哪個單位,然後借用到報社,等評上了中級職稱,再調到市區來。郊區的政策相對松一點,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找個接收單位。」
對茅主任真心實意的關心,他千言萬語並作了一句話:「茅主任,你真是個好人,我這生,不管走到哪裡,不管將來命運怎樣,都不會忘了你!」
可李錦軒正要開始照茅主任說的話行動時,報社領導突然安排他到外地去開闢新領域。
他有他的想法,領導有領導的考慮。為了生存和發展,報社開始實行改革,責任到人,給每個編輯記者在訂報和創收上下達了任務。他是外地人,就要到外地去工作。吃人家的飯,就得服從人家的安排。
這天,他開了一張報社的介紹信,就背起牛筋包,到上海附近一個城市去探路。他先來到這個市的宣傳部,宣傳部見他是上海過來的記者,就熱情接待了他,問他要採訪什麼。
他說:「第一次來,先採訪一下你們市的整個經濟發展情況,作個總體報道。」主任一看他是上海來的記者,就領他走進一個間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