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八歲了。
睿仙永遠記得下個月十六,便是她和四郎哥初次見面的日子。
小時候還不懂,只知長她五歲的四郎哥,就像兄長般照顧她、愛護她,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在不知不覺當中,她對他不再只有兄妹之情,也曾不止一次偷偷幻想過,若能當四郎哥的媳婦兒該有多好,不過婚姻大事本該由父母作主,她不敢反抗傳統禮教,只能認命地嫁給指腹為婚的對象。
但是重生之後的她不再認命,也不再忍耐,更不想讓自己再委曲求全了。
這天,申時才剛過,她被二娘氣急敗壞地拖進屋內。
「……跪下!」劉氏氣呼呼地斥道。
睿仙揉了揉被抓痛的手腕,垂下眸子,一聲不吭地照做了。
「這是怎麼回事?」剛回到內衙的姚景安,官服剛換下,才想坐下來喝杯茶,便瞧見這一幕。「她又做錯什麼了?」
劉氏趕緊把話說清楚,免得夫婿以為她存心虐待繼女。
「老爺,這可不是我要故意找她麻煩,聽說今天下午這丫頭居然一個人跑到縣衙裡專門停放屍首的屋子,要不是被衙役發現,趕緊把她帶回內宅,恐怕我到現在還不曉得,這一回你可不能再縱容,非得好好教訓她不可。」
聞言,姚景安不免好奇地看著長女,知她自小就特別懂事,不似一般同齡的孩子天真稚氣,說話的語氣和神情像個大人,有時還真會忘了她的年紀。
「你跑去那種地方做什麼?」他問,想先聽聽她的說法。
她抬頭覷了爹一眼,雖然外表不過八歲,但是魂魄的年紀卻已二十,只能盡力裝出小孩子該有的口吻和神態。
「前些日子,女兒跟縣丞伯伯借了筆墨來習字,今早想拿去還給他,就走到前頭的官衙,正好聽到衙役們聊起昨晚在街上發現一具男屍,應是『遺路死』,所以……想去確認看看是不是真如他們所言……」睿仙把腦袋垂得低低的,裝出一副害怕捱罵的樣子,其實也擔心爹被下頭的人蒙騙,將來若是知情,一定會良心不安。
姚景安不禁感到訝異。「為何會這麼懷疑?」
所謂的「遺路死」就是被人毆打致死,然後棄屍路邊,不過負責處理的衙役不想費事,便含含糊糊地呈報上頭,假裝是死者自己倒在路旁暴斃,這可不像是個八歲的孩子會去關心的事。
「女兒是看了《雪冤集錄》,裡頭有一篇寫到萬一兇手先把人給打死,再假裝路斃,豈不是含冤而死?所以才會……才會……」睿仙想到重生之前遭人陷害入獄,若沒有四郎哥為她查明真相,只怕到死都要背著謀害親夫的惡毒罪名。「女兒知錯,下次不敢了。」
他將長女拉到跟前。「你不怕看死人?」
「女兒自然害怕,可是……爹說過要將宵小歹徒繩之以法,讓百姓安居樂業,女兒才會……想要幫爹的忙,何況這也是在做好事……」她一面說一面哭,希望這樣能讓爹相信自己的說辭。
其實睿仙有想過把重生的事告訴爹,可是爹絕不會當真,萬一連二娘也知道,只怕會認為她的腦子有問題,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說得好!」姚景安朗笑地說。
劉氏聽了不禁傻眼。「老爺怎麼非但不責備她,還誇獎起她來了?」
「因為我的女兒有心助人,當然要誇獎了。」由於繼室堅持兩個女兒都要讀《女誡》,還特地請了一位教書先生到府裡來教她們識字,可沒想到長女竟然會喜歡上閱讀如此艱深的書籍,還學以致用,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他卻感到驕傲。「《雪冤集錄》裡頭的字你都看懂了?」
睿仙用靦腆的笑意來掩飾心虛,總不能說她在重生之前,為了看懂四郎哥不時捎來的書信,相當認真地學習。「若有不識得的字,女兒自然會問教書先生或是爹,否則一知半解反而不好。」
「你說得沒錯。」姚景安看著長女沈靜早慧的目光,想她甫出生就失去親娘,才會連想法都比其他孩子成熟,也就更加疼惜。
「這世間事莫大於人命,而罪莫大於死刑,殺人者抵法故無恕,施刑失當心則難安,倘若檢驗不真,死者之冤未雪,生者之冤又成,仇報相循慘何底止,你一定要牢牢記住……」他想補償睿仙自小喪母的遺憾,便順了她的意。「由於衙門一直以來都缺少仵作,除了審案,連驗屍也都由爹一人包辦,若你真的不怕,爹可以把一身的本事都教給你。」
她一臉喜出望外。「謝謝爹!」
「老爺你怎能答應她這種事?」劉氏滿臉震驚。「她可是個姑娘家,還是唐家未過門的媳婦,怎麼可以學那些仵作驗屍呢?萬一傳到對方耳裡,要咱們給一個交代,又該如何是好?」
姚景安倒是不以為意。「睿仙還沒進唐家的大門,依然是我的女兒,何況我也不是真的要她當仵作,只是教她一些本事,或許以後會用得上,若唐家真的問起,就說睿仙不過是想幫我這個爹分憂解勞罷了。」
「老爺……」
他擺了下手。「我答應你私下教睿仙便是,知情的也只有咱們自己人,不會傳到外頭,這樣你總該放心了吧。」
劉氏實在是氣不過。「老爺就是偏袒這丫頭,含珠也是你的親生女兒,就不能對她好一點……」夫婿向來對長女疼愛有加,反而對自己所生的含珠嚴厲,這一點最讓她感到不服氣了。
「夠了!」姚景安很想回繼室一句,就因為你從來沒有疼愛過睿仙,他才想盡力彌補,不過要是說了,夫妻倆又要為此起口角。
劉氏這才不情不願地閉上嘴巴。
聽他們提起和唐家的親事,睿仙希望現在說還來得及。「女兒有件事一直放在心上,希望爹能夠成全。」
「什麼事?」姚景安啜了口茶水問。
睿仙深吸了口氣。「……女兒想要退婚。」
「退婚?」劉氏險些把杯子給打破了。「你這丫頭的膽子真是愈來愈大了,可知這唐家是什麼人?豈是你說退婚就退婚的?」
她不疾不徐地解釋。「雖然唐家不過是江臨府的一個大糧商,但因為唐老爺是淑容娘娘的兄長,咱們還是高攀了,女兒才想要退婚,請爹答應。」
姚景安沈吟一下。「當年指腹為婚是對方主動開的口,就算想要退婚,也不能由咱們來說,會削了人家的面子,何況事關你的幸福,爹也不能這麼做,否則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娘?」
「既是高攀,又何來的幸福呢?」睿仙說什麼也不想嫁進唐家,再經歷一次同樣的不幸。
「老爺你千萬別答應她,要是咱們主動開口退婚,等於是甩了唐家一記耳光,要知道淑容娘娘撫育過太子,等將來太子登基,不是封為太后,便是太妃,要是惹她一個不高興,只怕連這小小的七品官都保不住了……」劉氏驚慌地勸說。
聽二娘這麼說,睿仙才想到自己確實沒有為爹想到後續問題,萬一真的丟了官,這一家子該怎麼辦,心口不禁一沈,明白退婚是不可能了。
「……而且一旦退婚,這丫頭還嫁得出去嗎?又有哪個男人願意娶她?難不成要她當妾?」劉氏把話說得直白了,就不信老爺會不在乎。
他自然不忍見女兒受委屈。「你二娘說得沒錯,這可是攸關女子的名節,爹不能答應,再過個幾年,你自然就會明白咱們也是為你著想……」
睿仙沮喪地垂下螓首,一言不發。
「爹相信唐家絕不會認為你是高攀而虧待你。」姚景安以為長女只是對於將來要離開這個家而感到有些不安,畢竟還只是個八歲的孩子,會恐懼也是應該的。
「爹……」就算唐家真的虧待自己,他也看不到了,睿仙眼眶泛紅,想到十六歲那一年,爹因積勞成疾,突然大吐鮮血,熬不過三天便與世長辭,而她則趕在百日之內嫁進唐家,便是苦難的開端。
劉氏涼涼地數落。「嫁進唐家有什麼不好?要是可以換,我還真希望是你妹妹嫁過去當少奶奶。」
「你說的是什麼話?」他不滿地指責。
「同樣都是女兒,老爺你就是太偏袒這丫頭了……」劉氏抱怨地說。
睿仙連忙出聲制止因自己而起的爭執。「爹、二娘,你們別為了女兒爭吵,是女兒思慮不周,才會隨口說出退婚這等大事,還請原諒。」
「你知道就好。」劉氏悻悻然地說道。
姚景安輕拍一下長女的頭。「你不過才八歲,只是個孩子,別學大人杞人憂天的毛病,爹相信你嫁進唐家之後會過得很好。」
「是,爹。」睿仙明白退婚行不通,只能另想法子了。
姚景安突然想到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交代。「對了!皇上特命恩師前來視察涇江的水患災情,預計下個月中就會到達江臨府,他在信上說會到咱們這兒住上幾天,可千萬不能怠慢了。」
「老爺的恩師不只是工部尚書,還是太子的外祖父,咱們一定要好好款待才行。」劉氏當然不會錯過巴結對方的機會,若自己的親生女兒含珠有幸成為炎家的媳婦,那可就大大的風光了。
睿仙心中一喜,她和四郎哥終於要見面了。
重生前,就因為自己的爹和四郎哥的爹有著一層深厚的師生情誼,每年奉旨來江臨府,必定會到華亭縣小住幾日,而四郎哥也必會隨行,總是會跟她說一些旅途中的趣聞,或贈送幾樣京城裡姑娘家喜愛的飾物,甚至兩人在平日還有書信往來,一直到了及笄,不便再見面為止。
就這樣,她滿心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可是當這一天真的來到,睿仙得知四郎哥並未隨行,甚至到了出嫁之前,兩人都不曾謀面,不禁大為錯愕,這也是重生以來,命運的軌道第一次出現意想不到的變數。
若她和四郎哥不曾相遇,她又該如何報答恩情?還有當自己因謀害親夫的罪名而被關進大牢,還有誰會來救她?
看來她只能自救了,這是睿仙唯一找到的答案。
時光荏苒,又一個八年過去了。
由於爹驟然病逝,唐家不得不趕在百日之內將姚睿仙迎娶進門,於是在十分倉促的情況之下出嫁,也少了喜慶的氣氛。
睿仙頭上蓋了條紅巾,坐在喜床上,心中卻無半點喜悅。
如今的她不再像重生之前那般好欺負,只因為爹不在人世,不能為她作主,二娘又巴不得她快點嫁進唐家,讓妹妹含珠也能沾光找到一個好夫家,就算回娘家哭訴,也只會嫌她人在福中不知福。
「……小姐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跟著陪嫁過來的春梅小聲地問。
睿仙輕搖了下螓首。「我不渴,屋裡還有誰在?」
「就只有奴婢一人,根本沒人理會咱們。」春梅不禁怨聲連連。
她不禁心想,到目前為止,除了四郎哥不曾出現之外,其他的事件都跟重生之前大致相同,接下來就要看自己的決心,因為新郎官馬上要進門了。
才這麼想,就聽到新房的門扉被人很粗魯地推開,撞到牆壁上,然後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春梅朝身穿新郎紅袍的唐祖望福了個身。「見過姑爺!」
「什麼姑爺?」唐祖望明顯喝多了,滿身酒氣,語氣更是狂妄。「這兒是唐家,可不是你們姚家,在這座府裡,要稱呼我一聲少爺……」
「是,少爺。」春梅連忙改口。
唐祖望右手一揮,粗聲地喝道︰「沒你的事,出去。」
「是。」她朝小姐看了一眼,想幫也無從幫起,只能轉身出去。
坐在喜床上的睿仙沒有一絲即將與新婚夫婿面對面的羞澀,更別說緊張了,只是冷靜地等待對方下一步的行動。
「都是你害的!」唐祖望一把扣住她的左腕,硬生生地將睿仙從喜床上拉起來,也因為搖晃,蓋在頭上的紅巾跟著滑落。
只見睿仙脂粉未施的嬌容上沒有一絲表情,看著比自己不過大上幾個月的唐祖望,下頭只有兩個妹妹,他不只是唐家嫡長子,還是家中獨苗,自然被寵得無法無天,也養成了幼稚無知、驕縱自大的性子。
同樣的狀況又重新經歷一次,還是讓睿仙心裡很不好過,她為何要忍受這般羞辱?兩家的親事明明是由唐家主動提起,事後才來嫌棄,好像是他們姚家故意高攀,真是太可笑了。
「什麼指腹為婚?」唐祖望不禁替自己叫屈。「我要什麼女人沒有,為何得娶一個不喜歡,而且還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女人?」
睿仙曾經與這個男人結褵四年,此世再見面,發現跟唐祖望之間別說夫妻之情,甚至像是陌生人。
就算她可以在四年後,也就是王氏失手殺害唐祖望時,想盡辦法避開,免於遭到對方嫁禍,但她根本無法忍受和這個總是看不起她,又踐踏她的男人做一天的夫妻,寧死也不要。
「……你喝醉了。」她清清冷冷地開口。
他哼了哼,用力甩開睿仙,令她險些摔坐在地。
「才不過幾杯酒,還醉不倒我……」唐祖望一臉鄙夷。「要不是當年你爹高中榜眼,不過才二十,即被皇上指派為華亭縣知縣,還是太子的外祖父,也就是工部尚書炎大人的得意門生,將來肯定是官運亨通,前途不可限量,也不會有這樁親事。誰知炎大人在幾年前病逝,人走茶涼,這會兒連你爹也死了,娶你又有什麼好處?一個七品知縣的女兒,配當本少爺的正室嗎?都怪爹娘愛面子,怕別人在背後說閒話,不然早就退婚了……」
已經不打算再逆來順受的睿仙自行將鳳冠取下,否則脖子都快斷了,再倒了杯茶水來潤喉,可是怡然自得得很。
唐祖望見她非但沒有哭哭啼啼,還一臉悠哉,怒火也就更旺了。「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當然有了。」她口氣平淡。
「幸虧你還有幾分姿色,否則我可是連碰都不想碰……」他搖搖晃晃地走向睿仙,意圖已經很明顯了。
見唐祖望朝自己走來,睿仙不禁往後退了兩步,想起初夜的疼痛,以及相公的毫不憐惜,下意識地產生抗拒。
「妾身有些不舒服。」她低著頭說。
「你說什麼?」他橫眉豎眼地問。「我可是你相公,難道還不能碰你?」
睿仙根本不想和這個男人圓房。「妾身是真的不舒服。」
「好!很好!」唐祖望見她一點都不像身子不適,擺明了就是拒絕自己親近,不禁惱羞成怒。「這可是你自找的,我今晚就去別的女人房裡睡,明天爹娘問起,看你如何自圓其說!」
他也不願繼續留在新房內,便氣沖沖地甩門出去。
聽到腳步聲走遠,睿仙這才吁了口氣,無力地跌坐在椅上,既然退不了婚,那麼只有被休離這條路可以走了。
她寧可當個棄婦,也不想等到將來遭人嫁禍,成為謀害親夫的毒婦,讓死去的爹娘蒙羞。
翌日一早,聽聞兒子昨晚被趕出新房,唐老爺和唐夫人馬上將睿仙叫到面前來,不但要她下跪,還狠狠地訓了一頓。
「……你娘究竟是怎麼教的?出嫁從夫這句話,你到底懂是不懂?」唐夫人愈看愈覺得這個剛進門的媳婦兒不順眼,挖苦地說。「對了!我倒忘了你才出生,親娘就死了,當然沒有人教了。」
她低垂螓首,跪在公婆面前,看在對方是長輩的分上,不想回嘴頂撞,只能掄緊藏在袖中的雙手。
「媳婦兒是真的不太舒服。」這些傷人又惡毒的話,她在重生之前不知聽過幾回,早就麻木,可是只要牽扯到雙親身上,還是令她難以忍受。
唐夫人挑剔地打量著睿仙清瘦的身子。「你的身子這麼虛弱,怎麼幫咱們唐家傳宗接代?當初以為挑了一個好媳婦,沒想到會看走了眼。」
「豈止是看走了眼,還以為將來會有個位居高官的親家,若是別人問起,咱們也能沾沾光,誰知到了最後依舊是個小小的知縣,光是聲望好有什麼用,七品官就是七品官,說出去還怕人家笑話……」唐老爺一面說、一面搖頭,總覺得吃了大虧。「你當初就不該跟人家指腹為婚,現在後悔也太遲了。」
「我又怎知事情會變成這樣……」她不禁長吁短歎。「幸好咱們有先見之明,早幫祖望收房納妾,想要抱孫子,只能寄望她們了。」
當睿仙一身疲累,在春梅的攙扶下回到新房內,才剛坐下,唐祖望最寵愛的小妾王氏前來跟她請安了。
「見過姊姊。」王姨娘嘴甜地說。
睿仙看著重生之前,將殺害唐祖望的罪名嫁禍給自己的罪魁禍首,說不恨是假的,冷冷地啟唇。「誰是你姊姊,別認錯人了。」
「既然姊姊不想與妾身姊妹相稱,那妾身就不客氣了……」王姨娘馬上換了一副耀武揚威的嘴臉。「昨晚相公是在妾身房裡過夜的,還真要感謝少奶奶成全,否則在這大喜之日,豈能見得到相公……」
不待對方說完,睿仙陡地站起身,當場甩了對方一記耳光。
「不過是個賤婢,竟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如此一來,王氏必定會去跟唐祖望訴苦,這便是睿仙的目的,無論將來她會不會失手殺死唐祖望,都與自己無關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盡早離開唐家。
王姨娘捂著火辣辣的臉頰,眼泛淚光。「你……」
「我才是明媒正娶的唐家少奶奶,你算什麼?」睿仙冷聲質問。
聞言,王姨娘嗚咽一聲,立刻奪門而出。
沒過多久,唐祖望一臉怒不可遏地跑來興師問罪。「你為何出手打她?」敢打他寵愛的女人,就是跟他作對。
「因為她對妾身出言不遜,身為正室,自然有資格教訓了。」這些話她以前就想說了,總算可以一吐為快,也好讓夫家的人曉得自己並不是任人掐扁捏圓的軟柿子。「往後若再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曉得尊重妾身,定將她逐出大門。」
唐祖望哪受得了她這種強悍作風,簡直不把他放在眼裡。「你敢!」
「妾身還有一件事要說,那就是府裡以後不准再納妾。」睿仙覺得這一招應該有效,能逼得他開口休妻。
這下可把他氣得火冒三丈。「我非休了你不可!」
於是,就從這一天起,唐祖望不只不再踏進新房半步,更是天天吵著要休妻,無奈唐老爺和唐夫人不想親家才剛過完百日,就把人趕出去,傳出去也不好聽,總是有所顧忌,遲遲不肯點頭。
就這樣,拖了一個多月,唐祖望索性來個不吃不喝,就不信爹娘會不管他的死活,唐老爺和唐夫人實在拗不過他,又想反正唐家是遵守婚約已經把媳婦兒娶進門來,只是因為犯了七出中的嫉妒才休妻,也算是仁至義盡,終於同意了。
接著,唐家馬上派人到華亭縣通知親家一聲,劉氏聽說繼女被夫家給休離了,氣得差點昏倒,也不敢多說什麼,於是在兩家的父母、親戚共同見證之下,最後再呈報給官府,才算完成休離儀式。
嫁進唐家兩個月,睿仙如願得到一紙休書,從唐家後門出去。
「小姐,以後該怎麼辦?要回姚家嗎?」春梅哽咽地問。
睿仙早就想好退路,盤纏也準備好,就等著這一天。
「爹已經不在,二娘對於我才嫁進唐家不久就被趕出大門一事,已經把話說絕,言明要與我斷絕關係,更不可能收留我了,所以咱們不如到京城去,記得爹說過娘親有位遠房表妹,不只府上開了家醫館,還是我朝第一位女大夫,兩人自小感情就好,我打算去投靠她。」
就這樣,她帶著春梅離開出生長大的華亭縣,離開江臨府,踏上重生之前不曾走過的路,決定開創一個全新的人生。
經過兩個多月的漫長旅途,讓從未出過遠門的睿仙,好幾次都不禁以為會病死在半路上,眼看盤纏用罄,也不得不乞討維生。
「小姐,以後還是讓奴婢去跟人家要吃的就好……」春梅不忍心地說。
睿仙搖了搖頭。「這種事算不了什麼,我也不覺得丟臉……」因為更難堪的場面她都遇過。
「可是……」看著小姐整個人消瘦不少,又為了避免暴露女兒身招來危險,還特地換上短褐,頭戴布巾,清麗的臉蛋故意抹上一些泥灰,要是老爺還在世的話,一定很心疼。
睿仙柔聲安撫著同樣穿著短褐的婢女。「別說了,咱們忍一忍,等到京城之後,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六安堂。」
春梅用袖口抹去淚水。「是,小姐。」
「走吧!」睿仙抱緊手上的細軟說。
於是,主僕倆重新咬緊牙關,又花了好些日子,總算抵達目的地。
「這京城果然是不一樣……」春梅不禁讚歎地說。
走在熙熙攘攘、繁華熱鬧的大街上,睿仙不禁紅了眼眶,喉頭也梗住了。
「我辦到了……」若在重生之前,她絕對不可能有這股勇氣,選擇離鄉背井,來到遙遠的京城,以後或許還有機會和四郎哥見上一面,也是這個念頭支撐著自己,才有辦法熬到現在。
見主子哭了,春梅也跟著淚流滿面。「小姐,咱們真的到京城了。」
睿仙一面拭淚、一面又說︰「快找個人問問。」
「是,小姐。」她攙著主子,走向距離最近的路人。「這位大叔,請問六安堂要往哪兒走?」
路人馬上指引了一條路,主僕倆道了聲謝,打算尋過去,才走沒幾步路,正要經過一間叫「永安茶樓」的鋪子,就見一名約莫二十出頭的高大男子從裡頭出來,睿仙不經意地瞥向對方的臉孔,雙腳陡地釘在原地,一時無法動彈。
「……四爺慢走!」茶樓老闆朝男子拱手哈腰。
這名被稱為「四爺」的年輕男子「嗯」了一聲,像是早已習慣眾人的阿諛奉承了,他不只外表生得高大俊美,眉眼之間彰顯著胸有成竹的霸氣,唇角還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頭上戴著長冠,代表其身份高貴,身上則是一襲朱色袍服,腰間再用虎型的青銅帶鉤繫住,又在腰側垂下一條上等的玉珮掛飾,任誰都看得出此人並非一般商賈百姓。
終於見到念念不忘的人,睿仙一時情緒激動,就要撲向對方,不過旋即想到重生之後兩人從未見過面,四郎哥又怎會認得自己?這才冷靜下來,可是一顆心依舊跳得好快。
「四郎哥……」她無聲地喚道。
彷彿感應到睿仙深切凝望的視線,正要步下石階的炎承霄不由得偏過頭,朝她所站的位置看去。
「是四爺府裡的人?」茶樓老闆只見到兩名身形瘦小又渾身髒兮兮的少年,以為是炎府的家僕。
睿仙明知他不可能認識自己,還是忍不住屏息以待。
「不是。」炎承霄的聲調聽來帶了幾分傲慢。
眼看他就要坐進停在茶樓外頭的轎內,睿仙再也克制不住滿腔的感情,衝過去拉住對方。「四郎哥!」
除了家人,可沒人膽敢直呼自己的乳名,炎承霄自小見多了趨炎附勢、見風轉舵的小人,這名看來寒酸落魄的少年不是真的認錯了人,便是藉故親近,根本不必理會。
他猛地抽回手腕,讓對方一個不穩跌坐在地上,接著彎身鑽進轎中。
而隨侍在轎旁的兩名炎府護衛更是投以警告的目光,不許她再接近。
「起轎!」
吆喝聲之後,一行人也漸漸走遠。
「他不是我的四郎哥……」睿仙兩手撐在石板路上,失魂落魄地望著轎子離去的方向,心想或許只是長得相像,不是同一個人。
儘管四郎哥並不識得自己,可是他向來溫文有禮,不可能用冷漠高傲的態度來對待別人,她一定是認錯了。
春梅連忙扶起她。「小姐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她連忙跑向正要返回店內的茶樓老闆,心急地問︰「請問剛剛離去的那位大爺如何稱呼?」
「你是說四爺?」茶樓老闆先用評估的眼神上下打量睿仙,這才回答:「他是虎衛司都察使,還是已故聖母皇太后的胞弟,跟當今皇上不只是舅甥,感情也最為要好,在府裡排行老四,因此外頭的人都稱呼他一聲四爺……這位小兄弟,聽我一聲勸,要認親戚也得看對象,不能亂認,免得惹禍上身。」
睿仙不禁呆住了。「真的是他……」
可是為何會跟從小認識的四郎哥判若兩人?
難道是因為她的重生,兩人的命運因而錯開,各自有了不一樣的人生?
沒錯!八歲那一年,他們原本應該相遇的,可是四郎哥並沒有出現,如今就算相逢,也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溫柔多情的男子,更不可能再喚她一聲「睿妹妹」……
原來老天爺賜予自己重生的機會,是要付出代價的,而這個代價便是失去親生爹娘之外,在她心目中最為重要、也最在意的四郎哥!在這一刻,睿仙的心真的好痛,痛到都無法呼吸了。
她真的失去四郎哥了!
「小姐認識剛剛那位大爺嗎?」春梅見主子掩面痛哭,完全摸不著頭緒。「小姐別哭……心裡有什麼苦就說給奴婢聽……」
她搖著螓首,哭到說不出話來,不論是重生之前,或是重生之後,她與四郎哥終究是無緣。
待睿仙淚水流乾了,收拾好心情,才又舉步前往六安堂。
主僕倆走上好一段路,總算到達最後的目的地。
「小姐快看,是不是這兒?」春梅指著掛在醫館門上的匾額問。
睿仙頷了下首。「沒錯,這兒就是六安堂。」
「請問……」春梅趕緊朝裡頭問。「紀大夫在嗎?」
聽到有人要找紀大夫,醫館裡的學徒便代為傳話,沒過多久,一名模樣秀麗、打扮樸素的婦人從內屋裡出來。
「我就是紀大夫,小兄弟是哪兒不舒服?」紀氏見她們衣衫襤褸,還是十分親切地招呼。「快到裡頭來,我先幫你把個脈。」
見到親人的面,睿仙想到這段時日所受的委屈以及吃過的苦頭,還有失去四郎哥的心情,不禁悲從中來,再也撐不住地崩潰了。
「……表姨母!」她痛哭失聲地喚道。
紀氏先是一怔,還沒開口詢問,就見對方身子癱軟,昏厥過去,本能地伸手去扶。「小兄弟……」
「小姐!」春梅驚呼。
聽到這聲稱謂,紀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對方並不是「小兄弟」,而是個「姑娘家」。「快幫我把她扶進屋裡!」
失去意識的睿仙已經聽不見週遭的聲響和動靜,深沈的疲憊,令她墮入了黑甜鄉,直到入夜,才幽幽醒轉。
當她望著帳頂,還有些迷糊,忘了發生何事。
「春梅?」睿仙本能地開口喚著婢女。
聞聲,紀氏來到床畔。「你醒了?」
「你是……表姨母?」她赫然想起來,連忙坐起身,才要開口,喉頭不禁一梗。「我……我……」千言萬語,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紀氏在床緣坐下,握住睿仙的小手,滿眼的疼惜。
「我全都聽春梅說了,什麼都不必擔心,一切有表姨母在。」得知表姊夫姚景安過世,表外甥女又在夫家受了莫大的委屈,只好千里迢迢的來投靠自己,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了。
聽到這般慈愛和藹的嗓音,讓她的淚水再次決堤。「多謝表姨母……」
「你就安心住下來,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好好調養身子,以後的事再慢慢打算。」紀氏輕拍她的小手說。
睿仙嗚咽一聲,投進表姨母的懷中,她終於有了落腳之處,有了親人的依靠,不必再擔驚受怕。
「唉!真是苦了你……」紀氏輕拍她的背,疼惜地說。
她頓時哭到不能自已。
就從這一天起,睿仙便在紀家住下,身邊有待她像女兒般的表姨母,還有被病人尊稱為「神醫」的表姨父、以及表妹秀娘,不管是在紀府或六安堂,大家都像一家人,在這裡她找到了久違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