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似乎響起老記頭的呼嚕聲,一具骷髏,兩眼大窟窿,躺在自己身邊,呼嚕打得像拉風箱。我被呼嚕聲驚醒,眼睛睜不開,身子像被捆住了,動彈不得。好多看不清楚臉面的黑影人在跳舞,他們披頭散髮,利爪上沾著人的血肉。我害怕極了,就是支配不了自己的身體。我掙扎,呼喊,猛地撐開咬合的眼皮,就像從陰曹地府驟然浮現到人間,看見了枕邊的那盞小油燈,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大汗。直到天剛破曉時,極度睏倦才又佔了上風。剛打了個盹,就被記叔叫醒了,招呼我起來洗臉,吃早飯。
我起來後,上了趟廁所,推開屋門驚愕地發現世界像蒙上了一層白綢布。顯然昨夜是下了一場輕雪,這是一九八二年初冬第一場小雪,北國廣袤的森林曠野就像覆蓋了一張巨大的羊絨神氈。在太陽未出山之前,雪野閃著寒冷的銀光。記叔家的小院子,倉房,柈子垛上全像灑了一層白麵粉似的,腳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咯吱咯吱」的聲響。外面顯得很清冷,刺骨的寒風像一根根細細的鋼針,扎得我的臉又脹又麻。院外的街上偶爾擦過一兩個人,也是凍得縮頭縮腦的,行進匆匆,寒冬統治了大地。
早飯,我沒吃幾口,胃裡的食物好像沒消化,人顯得無精打采的,兩眼剌剌粑粑。撂下飯碗,記叔吩咐我帶上「聖旨」一老一少就出了家門直奔辦公室而去了。
我憑直覺敏感地意識到記叔的態度有了些變化,估計是記嬸給丈夫吹了枕邊風。記叔大大咧咧沒啥說的,可記嬸眼睛一眨巴就是一個道道,這樣的女人口蜜腹劍,那笑容的背後總令人心裡不塌實。
跟著記叔一走進辦公室大院,我就認出了這是自己昨晚下車的地方。書記室豪華寬敞,地板打了臘,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牆壁是塗料粉刷過的,白得像姑娘的皮膚;椅子是流線型的,椅背的形狀酷似一些音樂的符號。寬大的老闆式辦公桌後邊坐著一位過早發了福的戴著金絲邊眼睛的黑胖子。這地方的一把手可比中腰站老石頭款式大多了,派頭也相當十足。此時書記辦公桌旁正趴著一位苗條嫵媚的年輕女人,顯然她正和馮書記嘻笑著打情罵俏,聽到屋門被人推開的聲響兩人一驚,立刻鬆開了手。馮書記那一臉淫涎的笑模樣僵直在了臉上,就像點影中定格的鏡頭。那妖艷的女人也直起了高挑的身子,故作沒事似的,但臉上的紅潮仍沒有完全褪淨。黑胖子馬上把臉一沉,一臉的不悅,口氣生硬得如石頭般砸向了來人。
「老記呀,你這人咋這麼沒禮貌呢?進辦公室怎麼不敲門呢?」
「馮書記,你別見怪,我是個大老粗,哪懂得什麼禮貌?」記叔嬉皮笑臉,點頭哈腰。「對不起,真是太對不起了!打擾你們了,我賠禮道歉……。」
「記師傅,有事您先談吧,我先到外面等一會兒。」叫小翠的艷女人沖馮書記吐了下舌頭,使了個媚眼,轉身晃動著圓圓的大屁股走了出去。
「有啥事找我呀,這麼十萬火急……。」馮書記一直目送著小翠走出了屋。才將貪婪的視線由小翠豐滿的屁股上拉了回來。顯然好事被攪了,說話的口氣扔顯得餘怒未消。「你也是的,下雪天不閒天冷,還往外跑……。」說著拿過了一張報紙看起來。
「馮書記,是這麼回事。」記叔伸手把我往前一拽,「這是中腰站林場老職工田大作的兒子,叫田野,是來找你報到的……」
馮書記抬起那高貴的頭, 沖面前這個黑瘦的小青年奇怪地眨巴幾下鏡片後面的小眼睛,皺了皺眉頭,冷笑道:「老記,下雪天你是來找我開國際玩笑吧?」
記叔也有些掛不住臉了;「唉,我說馮書記,這怎麼叫開玩笑呢?我來找你說的是正經事呀。」記叔衝我使了個眼色,「這小子是帶著介紹信來找你報到的,快!拿給馮書記看看。」
我兩手緊張得直哆嗦,從懷裡吭哧了好一會兒才掏出了那個裝在牛皮紙信封裡的信,雙手捧著必恭必敬地遞到了辦公桌上面。
「我看看,這是哪個皇帝下的聖旨呀!」馮書記不屑地拿起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展開,看了幾眼,嘴角露出一抹冷漠的嘲笑。「我當是誰的聖旨呢,原來是刁大老闆下的手諭。」馮書記故意歎了口氣,態度略有些改變,面露難色,「刁局長是我的頂頭上司,(說著豎起一個母指)。局長的指示咱不敢違抗、不過……臥虎灘面臨的實際情況就是這麼個樣子,五七隊每年就是冬天採伐幹那麼幾天的活。既然刁局長能寫了這封信,你幹嗎不讓林業局下份調令,調你來臥虎灘當個副場長什麼的,那多好呀?」馮書記說完,自己點上了一支煙吸了兩口,肥胖的身子往沙發上一仰,嘴裡的煙霧一個圈套著一個圈地噴出來。
「馮書記,您看局長都寫信了信,就求你幫幫忙吧。先給田野找個零活幹著,然後再安排他的住宿和食堂。」記叔哭喪著個臉,幾乎是在央求這黑胖子了。
「老記,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咱們林場青年宿舍住得滿滿的了,食堂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一個廚師忙不過來,天天跟我發牢騷要再加個人。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你以為我這個領導是那麼容易當的嗎?不信你老記來干兩天試試?」馮書記突然話鋒一轉,詭秘地一笑,「老記呀,這小伙不是投奔你來的嗎?那就先讓他在你們家待一階段吧,等過些日子,宿舍有了空位置再搬嗎?奔你來的你也應該負點責任嗎?」
正當記叔開口要說什麼的時候,剛才與場長調情的那個女人去而復返了,而且又帶進來了一個女人。我扭頭一看這個女人認識,是與我昨天同車而來林場的黃會計。本想開口打聲招呼,求她幫助說句話,但見黃會計臉板得像剛從凍土裡挖出來的棺材板,嚇得我把溜到了嘴邊的話兒又嚥了回去。黃會計高挺著胸脯,目空一切,像是根本沒見過我這個人。那個叫小翠的風流女子神色異常,像是和誰生了氣,進來後一屁股坐在了辦公桌旁邊的靠背椅上,兩隻賊不溜秋的眼睛總是在我的臉上掃來晃去的,像審視我是不是個賊,瞅得我心裡直打小鼓,紅著臉垂下了頭去。
「這位同志,請問尊姓大名呀?」小翠的口氣有點妖裡妖氣的,搞得記叔都懵懂了,他瞅瞅這個,瞧瞧那個,莫名的撓起自己的頭皮。
「小翠姑娘,你們認識?」記叔納悶地問。
「記大叔,我想向這個人打聽點事兒,您老能答應嗎?」小翠很客氣。
「我叫田野!」沒等記叔答應,我搶先回了一句。
馮書記一臉疑惑的看了看我,又轉向那女人問道:「小翠兒,你認識這小子?」
小翠輕蔑的咧咧嘴兒,冷冷地一笑:「不認識,不過我家有個親戚住在中腰站,所以我才久聞這個人的鼎鼎大名。這個人在中腰站很有名氣。」
「你們家在中腰站親戚的名字叫什麼?」我惶恐地問道,五臟屏住了呼吸。
「叫王虎,想必這個人你不會陌生吧?」叫小翠的女人眄視著我,鼻翼脹得大大的,雪白的牙齒閃著亮光,接著又補上了一句,「至於……王虎的姐夫你更熟悉了吧?趙廣泰!他姐夫家的小姑娘就叫……叫小琴鳳,我說的沒錯吧?」
小翠的幾句話如五雷轟頂,我頓覺腦袋一陣昏眩,整個心臟在慌亂中急遽地收縮成了一團。刺骨的冷氣猶如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陡然從心底冒起,迅速擴散到週身每一個部位,頃刻間全身一片冰涼了。
「我說你怎麼突然跑到臥虎灘來了,中腰站那地方不比這好多了?」女人陰陽怪氣,兩眼象伸出了毒刺,刺得我渾身是血。羞辱不堪的我像被這刻薄尖酸的女人用話語扒光了衣服,前面的生殖qi和背後的光pi股統統暴露出來。眾目睽睽之下,我顧前不顧不了後,恨不能扒開一條地縫鑽進耗子洞裡躲起來。我哪裡會想到來到臥虎灘的第二天,霉變的臭肉包子就露了餡。幸好黃會計見小翠兒也把我捉弄得差不多了,急忙打圓場,她拉起小翠就往外走:「小翠,快去會計室幫我參謀參謀我織的毛衣花樣兒怎麼樣,別在這沒事兒閒磨牙了。沒意思……」
「老記,後天我要回林業局開會,向刁局長請示一下,等我回來再安排,怎麼樣?」馮書記說得很客氣,他一直不住地打量著我,想猜出這小子是有些什麼背景和來頭。
「那……那我們就回家等你的好消息了……。」於是,記叔就領著我悻悻地跨出了辦公室,突然發現走廊上男男女女七八個人湊到一堆兒在交頭接耳小聲地非議著什麼,其中就有小翠和黃會計。見記叔和我出來了,人堆兒立刻分向兩旁從中間讓出了一條道。記叔不知道是咋回事,還笑著與他們互相打著招呼,可是這些人怪異的目光卻像一盞盞探照燈似的在我的緋紅的臉上掃來掃去,我不敢抬頭。等兩個人快邁出辦公室大門檻的時候,身後便傳來了那些人放蕩無忌的嘲笑聲,這刺耳的笑聲象針一般扎進了我血肉模糊的心上,刺穿了我的脊背,一直扎進骨髓……
一片黑雲覆蓋住在我的心上,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王虎家啥時候在臥虎灘冒出來個親戚呢?真是見了鬼。老天爺難道不想留給邪惡犯罪之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嗎?我偷眼看了一眼記叔,從記叔臉上那凝重的表情中已看出了幾分不妙。走出了很遠,我忍不住問了一句:「記叔,場長辦公室裡那個問我話的女人是幹什麼的?」
「她是出納員,和馮書記的關係不清不白的,一對破鞋。」看得出記叔非常忌恨男女之間的風流事。一聽說那尖酸的女人是馮書記的小姘頭,我頓覺一陣寒意直逼內臟。
我耷拉著腦袋跟在記叔身後走回了家裡,記嬸顯然在家等著急了,急忙迎上來打聽情況:「怎麼樣呀?馮書記是怎麼說的?」
記叔歎口氣,搖搖頭。我急忙替記叔答道:「馮書記答應了,等他去林業局開完會回來再安排。他要當面請示刁局長。」我苦澀地一笑,很知趣地鑽進小黑屋。
我一頭紮在小炕上,方寸大亂。不敢想像自己和記叔離開場長室後,那小翠會如何將自己的老底一股腦地當故事講出來,那後果……老天爺真是無情呀!他老人家比威嚴的法官更嚴酷。像我這種骯髒醜惡之人只要不死,只要活著,一輩子休想卸下恥辱的負荷,或者擺脫臭狗屎的罵名,逃到天涯海角也洗刷不掉一身的惡臭。
我的腦袋裡像串了煙,混混沌沌的。不敢在往前多想了。想也沒用,大不了一死,還能怎麼樣?既然想不出出路,莫不如到外面找點活幹吧。看得出來記叔記嬸不怎麼願意留住這個「不速之客」。在人家死皮賴臉的吃住,不能像豬似的吃飽了睡,睡醒了吃呀,人家可不缺祖宗。另外,幹點活也可以緩解內心的壓抑。想到這裡,我騰地一骨碌從小炕上爬了起來,走進對門的廚房,掀開水缸蓋,水缸快見底了。於是就去了東屋,突然發現記叔不在了,只見記嬸正坐在炕上呆呆地發著愣,房門「咯吱」一響嚇了她一跳,抬頭一看是我。
「記嬸,缸裡沒水了,我去挑一擔水吧。「
「孩子,不用了,等會兒你記叔回來讓他挑吧。」記嬸跳下炕來。
「記嬸,我能挑水,在家經常是我挑水。」我不等記嬸再阻攔,在院子一角的柈子垛上找到了水桶。將扁擔往肩上一放,掛上了水桶,回頭見記嬸跟了上來,就問了一句:「記嬸,你們這的水井在哪呀?」
「野小子,俺們這疙瘩哪來的水井呀,挑水要到前面的大江裡。」記嬸說著從柈子垛上取下一捆細麻繩遞給了我,接著用手往前指了指,「從這條小道一直往東走,看,前面那個人就是去江裡挑水的,你跟在人家後面,看人家咋打水你就跟著學吧,挑不動滿桶就挑半桶,啊,孩子!」
我答應了一聲,挑起水桶,拎著繩子,就走出了記叔家的院落,急著去追趕前面哪個跳著空桶的人去了。初冬的嫩江,岸邊結了層薄冰,江心依然是水流滾滾。由家屬區直通江心的木橋遠遠看去很像一道美麗的彩虹,橫貫於臥虎灘和大江之中。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季節裡,橋上面走路就很危險,來來往往挑水的人灑了一橋的水,水在橋板上結成了冰,冰上再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雪粉,整個橋面近乎於一個溜冰場了。人挑著兩桶水走在陡坡的板橋上,稍不留神就會摔個「前趴子」。
我緊隨著「綠軍帽」來到了斷橋的盡頭。「綠軍帽」放下水桶和扁擔,栓好繩子將水桶吊到江水中,抓住繩子左右一擺,往下一順,水桶就沒入水中。我在那人幾米遠的斷橋頭處也學著人家的樣子拽著繩子將一隻水桶順到江水中,「綠軍帽」不一會兒兩桶水就依次拎了上來,而笨拙的我順下去的水桶不僅不下沉,反而漂浮在江面上順流而下,一個勁兒要跑似的,我使勁拉著繩子把水桶拽了回來,一鬆繩子它還跑,水桶浮在江上就像一條活魚,一時間我急得直冒汗。想喊那個人過來幫個忙,一時又難以啟齒。「綠軍帽」已經將扁擔擔在了肩上,剛要起身見我忙活了半天沒有打上水來的狼狽相,忍不住「格格」地笑出聲來了。聽到「綠軍帽」笑自己,我抬頭一看,原來她果真是個漂亮的大姑娘。
「你不是本地人吧?真好玩,像你這樣一天也打不上來一桶水……。」姑娘很開朗熱情,她撂下了扁擔,走過來從我手裡接過繩子,只見她左右一擺,漂在江面上的水桶象聽到了命令,立刻倒扣在水中,隨後她又輕輕一提桶梁,滿滿的一桶水露出水面。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憋得臉頰紫紅,才一下一下倒換著繩子將一桶水拎了上來。在伸手去拉水桶的時候,桶一歪灑了一鞋,一桶水拎到橋上只剩大半。我臉熱心跳,不敢扭頭看一旁注視著自己的姑娘。猜想她在心裡不知如何嘲笑自己是「廢物」呢。姑娘一直好心地幫助我打上來了第二桶水,才抿著紅潤潤的小嘴兒憋不住笑地挑起水桶,邁著輕盈有節奏的小碎步,踏著「咯登登」的橋板往上坡走去了。我收拾起繩子,挑起這擔水,感覺越走越沉,兩腿發軟,頭冒虛汗,壓得肩頭象撕裂般疼痛。道滑水重,橋面又是步步上坡,我咬著牙硬撐了一段路,實在堅持不住了。腰一軟,兩隻水桶落了地,我將身子從扁擔下抽了出來,抬頭一看,那姑娘挑著一擔水快下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