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匡啷」一聲,有什麼重物倒在鋁板上。
鄭道光知道不好,一個鷂子翻身,從工作台上跳下,扶起胡來福。
王國強見狀,也從天窗跳下來,和鄭道光合力把胡來福往上托,戰士們從天窗拉出副機電長。
慌亂中,戰士們落下了一個人。
被烈火烤爆的炮彈發出震撼人心的爆炸聲,外走廊通往中走廊的水密門在高溫下已經變形,猩紅的火舌從中走廊噴湧而出,舷牆上的油漆已經冒煙起火。前後的通道都已經被烈火阻斷,船舷外就是茫茫大海。
從主機艙撤出的人員被困在外走廊不足10平米狹小的地方,前進不能,後退不得。
胡來福被清涼的海風一吹,清醒過來,他努力睜開眼睛,看了一下四周的情況,吃力地說:「道光,把衣服脫下來綁在方木上,伸出舷外求救。」
正在前甲板組織傷員撤離的帆纜軍士長孫進國眼前總是有一面旗幟在飄蕩,定睛一看,旗子又沒有了蹤影。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可是眼前的旗幟怎麼也揉不掉。他一面指揮帆纜班的戰士及時調整繩索,把傷員從艦艏吊放到停靠舷邊的漁船舢板附近,一面不自覺地向海上四處張望。驀然,孫敬國發現左舷後部有一面藍白相間的海魂衫在海上飄揚,宛如一隻海鷗在海面上低低迴旋。
毫無疑問,這是有人在求救。
孫敬國把頭探出舷邊一看,揮舞旗幟的是主機一班長鄭道光!
「帆纜班長,這裡由你負責!還有2個傷員要送下去,記著,往下送的時候動作要慢一點,有事向周副槍炮長報告。」孫敬國命令,「小袁,跟我來!」
袁煥柱隨手拿了一根繩子,團在手裡。兩人一溜小跑到了中甲板的救生筏旁。救生筏的外表已經被火烤焦了,尼龍邊繩已經燒著了。
中甲板已是烈火沖天,鮮紅的火舌舔著甲板,甲板上的炮彈在烈火中不斷爆炸,爆炸的聲浪中夾雜著炮彈碎片尖利呼嘯聲。
孫敬國和袁煥柱不敢怠慢,立刻擰開固定救生筏的螺絲。
一片彈片擊中了孫敬國的手臂,他突然感到左手有些使不上勁,眼光瞄了一下左臂,紅色的血從手肘一滴滴掉到甲板上,又馬上烤乾了。
螺絲終於鬆開了,孫敬國用肩膀把救生筏頂起,奮力把救生筏推下海。
袁煥柱把繩子綁在立柱上,雙手抓住繩子,麻利地溜下海面,落水的的瞬間伸手拉住救生筏。
孫敬國也順著繩子從4米高的中甲板滑下來,落在紅色救生筏附近。
傷口冷丁被海水浸泡,劇烈的疼痛幾乎使孫敬國背過氣去,他咬緊牙,用力劃了兩下,伸手抓住救生筏上的繩子。
孫敬國和袁煥柱泡在水裡,推動救生筏向舷邊靠近。
救生筏很快劃到了舷邊,孫敬國和袁煥柱爬上軍艦。
孫敬國首先看到了重傷的胡來福。胡來福右半邊臉已經浮腫,鼻子顯得不那麼突出了,眼睛只剩下一條細細的縫,右手手背滿是水泡,有的水泡已經破了,裸露的嫩肉流淌著清亮的液體。
鄭道光用眼睛清點人數,發現郭瑞林沒有出來。
袁煥柱聽說機艙裡面還有人,就從天窗進入主機艙,發現地板上有一個人躺著,趕忙把郭瑞林抱出機艙安放在外走廊。
郭瑞林臉色蠟黃,雙眼緊閉。
鄭道光把郭瑞林抱在懷裡,輕輕搖晃,叫道:「郭瑞林!郭瑞林!」
郭瑞林醒了過來,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孫敬國指揮人員上救生筏,指派每個人的位置。
靳同方、王國強在救生筏上用手划水,麥順林照顧郭瑞林,鄭道光和袁煥柱在水裡推著筏子,救生筏緩慢地向琛航島前進。
鄭道光看到了附近的「西漁407」漁船,知道父親也在西沙參加戰鬥。
此刻,「西漁407」船船長鄭陽民也正在駕駛台上用望遠鏡觀察炮艦附近的救生筏。看到救生筏上坐著人,有人在海裡游水推動筏子撤離軍艦,鄭陽民馬上命令待命的舢板前去救援。
孫敬國坐在救生筏上,為了不讓胡來福的傷口浸泡到海水,他把胡來福的半個身子靠在自己的身上。
胡來福仰面向天,喃喃地問:「同志們,現在是在哪裡?」
「在救生筏上,我們要上琛航島。」孫敬國說。
聽到是孫敬國的聲音,胡來福嘴角漾出一絲微笑:「帆纜頭,你說我是不是長胖了?」
孫敬國鼻子一酸,闊嘴唇微微一動:「你胖了,要被開除出排骨排了。」
從兩舷外走廊向上延燒的大火和中甲板火焰連成一片,軍艦的後半部完全陷入火海之中,整艘軍艦只有前甲板還可以站人,搜救人員的努力已經不可能,到了所有人員撤離軍艦的時候了。
傷員已經安全轉移下島,烈士遺體也已經全部從前甲板運送下艦。周延峰勉力站起來,費力地穿上軍裝,把風紀扣扣好,帶領戰士往舷邊走,準備從梯口上指揮台。可是大火已經封鎖了梯口,周延峰退了回來,從艦長室上方的機槍戰位登上指揮台。
火光把指揮台染成一片紅,一陣風吹過,火焰撲向指揮台的牆壁,火舌無情地舔噬指揮台的外舷護板,鋼板上的油漆在高溫的烘烤下發出「吱吱」的聲音。熊熊火焰和灼熱的鋼板輻射出巨大的熱量,指揮台就像是一個火爐,周延峰臉上頃刻間冒出了汗珠。
艦長吳洪坤滿臉汗珠,臉色鐵青,雙唇緊閉,眼睛裡是熊熊的烈火。
「報告艦長!」周延峰一個立正,「傷員已經撤離,人員搜救已經完畢,請示離艦!」
吳洪坤眉間的川字紋緊縮,沒有回答。
周延峰提高聲調:「報告艦長!請你下達離艦的命令!」
吳洪坤面無表情,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全、體、人員、撤離!」
信號兵吳玉燕把口哨含在嘴裡,鼓起腮幫,一聲響亮的長音在永樂群島海面上迴盪。
周延峰緩緩拉動旗繩,桅頂上的「八一」軍旗徐徐降下。
金沙江艦全體官兵立正,抬首仰望,向神聖的「八一」軍旗敬禮!
嘉陵江艦慢速駛過金沙江艦,當兩艘軍艦並行時,嘉陵江艦上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哨音,向英雄的姐妹軍艦敬禮!
「西漁407」、「西漁405」依次駛過金沙江艦,漁船上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汽笛,向英雄的軍艦致敬。
周延峰解下軍旗,吳玉燕接過來折疊整齊,用旗繩把疊好的軍旗綁在身上,同時帶上了信號旗。
文書易留斌在《艦艇日誌》上寫上:
1250 艦長命令:全體人員離艦。降下軍旗。
周延峰讓劉殿民把高腳靠背椅搬到艦橋下面,戰士們依次踏上椅子,翻越艦橋,從機槍戰位下到前甲板。
吳洪坤戀戀不捨地環顧指揮台,周延峰對劉殿民使了一個眼色,劉殿民和戰士們簇擁著吳洪坤下了指揮台。
周延峰最後一個撤離,當他登上椅子,正要翻過艦橋時,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後彈藥艙的深水炸彈在烈火的烘烤下突然爆炸,巨大的爆炸力把後甲板炸開一個大洞,彈藥艙內的37炮彈被拋向半空,接二連三地在中甲板上方爆炸。
灼熱鋒利的彈片嵌入周延峰左胸,他從椅子上跌了下來。
周延峰平躺在前甲板,閉著眼,大口喘著氣,眉頭因痛苦而緊蹙。
劉殿民用急救包摀住周延峰的胸口,鮮血不斷從急救包滲出來,漫出劉殿民的手指,流到衣服上。
鄭耀祖單腿跪在甲板上,雙手抓住周延峰的右手,一聲接一聲召喚:「老周,老周……」
周延峰睜開眼,看到眼前的鄭耀祖,無力地笑了笑,輕聲地說:「老鄭,我們是戰友……」
「我們是戰友……」鄭耀祖極力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周延峰抬起左手,想解開軍裝上口袋的扣子,但是手指發抖解不開。
鄭耀祖見狀,伸出右手解開扣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信封已經被鮮血染紅。鄭耀祖把折疊的信封展開,信封中間是端莊顏體字:周延峰同志親收。
鄭耀祖把信放在周延峰的手上,問:「延峰,是這個吧?」
周延峰將信封塞到鄭耀祖的手裡,斷續地說:「老鄭,這是碧枝……信,麻煩你交還給她,……告訴她,周延峰愛她……終身不渝……」
鄭耀祖緊緊握著周延峰的手,鼓勵他:「老周,堅持住,我們馬上送你下去,你會沒事的。」
周延峰嘴角漾出一絲微笑,聲音微弱:「我們是戰友……」
周延峰的手臂垂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鄭耀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淚珠從眼角無聲地滾下來。
戰士們把炮衣攤開在甲板上,鄭耀祖抱起周延峰,輕輕地放在炮衣上,仔細地把戰友的衣服整平,然後摘下頭上的帽子,端正地戴在戰友的頭上。
周延峰仰躺在草綠色的炮衣上,眉頭舒展,嘴角微閉,一如往昔,健朗幹練。
吳洪坤緩緩地將手抬到鋼盔下沿,向英雄敬禮。
戰士們列隊立正,向英雄敬禮。
副艦長陳新武和航海長李倫嘉在沙灘上迎接最後一批撤離上島的人員,迎接周延峰歸來。
吳洪坤、陳新武、李倫嘉、鄭耀祖和劉殿民、吳玉燕等站在琛航島沙灘上,默默地注視心愛的軍艦,久久不願離去。
金沙江艦矗立在海中,如同一座正在噴發的火山,火山內是熾熱的熔岩,不時傳出巨大的爆炸聲,熊熊的火焰發出令人心悸的光芒,在數百米外的琛航島上也能感受到火焰輻射出的巨大熱量。
海水在燃燒,空氣在燃燒,滾滾濃煙遮蔽了半邊天,濃煙衝上天空,與天上的烏雲連接在一起,天空中烏雲越聚越密,越壓越低,稀疏的雨點從雲中落下,突然刮過一陣大風,天上下起了滂沱大雨。
雨幕籠罩著海面,但是在金沙江艦的周圍,是一片明亮的空間,冬天寒冷的雨滴在金沙江艦熊熊烈焰的上空化為水蒸氣,旋轉騰升,消失在蒼穹之中。
密集的雨點落在琛航島上,落在英雄們的身上,淋濕了英雄們的征衣,洗去了英雄們的征塵,他們渾然不覺,滿腔的悲憤難以抑制,淚水和著雨水在臉頰上流淌。
大浪淘沙見真金。金沙江艦是一艘英雄的軍艦,軍艦上的每一位指戰員都是金光閃閃的金子!他們用堅強的意志和必勝的決心,打敗了入侵的敵人;他們用青春和熱血,捍衛了祖國的神聖領土。他們,履行了對祖國和人民的承諾,他們,無愧於海軍軍人的光榮稱號。
瀟瀟冬雨,冬雨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