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喜是粵西一個農家的孩子,從小聰明伶俐,嘴甜手腳勤快,招人喜愛。學校裡他的學習成績一直是班上第一名,老師們都很欣賞他超出常人記憶力和領悟力,大家都說這孩子將來準能考上大學。文化大革命改變了他的生活道路,初中二年級,學校停課鬧革命,書念不成了,劉進喜從公社中學回到生產隊。父親跟生產隊長說,孩子不唸書了,不能白吃飯,也掙點工分吧。生產隊同意劉進喜和他父親一起放牛,算個半勞力,按大人平均工分的一半記工分。
1968年夏天,公社來了一批廣州的知青。一天下午,生產隊長領了一個扎一對羊角辮子的姑娘來到牛欄。隊長對父親說,這女孩子也姓劉,叫蘭珠,你看女孩年紀這麼小,才十六七歲,身子單薄,幹不了地裡的活,就讓她跟你們父子放牛吧,對女孩的父母親也算有個交代。
父親主要負責晚上給牛鍘草料和照料生病的牛,趕牛上山放牧基本是兩個孩子的活。父親特意交代兒子:「人家姑娘是從廣州大地方來的,要不是文化大革命,還到不了咱們這偏僻地方。城市的女孩子皮肉嫩,身體單薄,你要多照顧小姑娘。」
每天早晨,劉進喜和蘭珠把生產隊的十幾隻大小黃牛從牛棚裡趕出來,老牛在前面帶路,其他的牛跟在後面,不緊不慢向村後的山包走去,大牛有時停下來吃幾口路邊的嫩草,小牛犢就不那麼守規矩,總要調皮地跑前跑後。村後面的山包一個連一個,山坡上遍地青草,把牛群往山上一趕,牛們便散開專心吃草。夏秋兩個季節是放牛的最好的季節,山上草木茂盛,牛們集中在一個窪地就可以大吃大嚼上半天,吃飽了就躺在蔭涼處打盹。這時候男孩子盡可以放心上樹捉蟬、掏鳥窩,女孩就採摘山花或採集野果子,累了就往柔軟的草地上一躺,嘴裡嚼著青草根,悠閒看著天上的浮雲。春天的日子就沒有那麼好過,春雨霏霏,天空是濕的,空氣也是濕的,山上到處更是濕漉漉的,他們雖然頭戴竹斗笠,身穿棕蓑衣,但是一天下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干地方。
劉進喜把蘭珠當成自己的妹妹,處處照顧,追趕跑散的牛從來不讓她去,怕她摔倒或被荊棘劃破皮膚,採摘到野果先讓給她吃。日子很快過去了,第二年冬天,劉進喜參軍到了部隊,開始時給家裡寫信還捎帶問一下蘭珠的情況,後來逐漸就不提了。所以那次在輪渡碼頭劉進喜和她邂逅相遇,倆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喜悅驚呆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劉進喜到過蘭珠家兩次,姑娘的父母並不拒絕女兒和海軍戰士交往。年輕人更多的時候是選在人跡稀少的地方相會,避開軍艦上戰友和熟人的眼睛。劉進喜的保密工作做得確實出色,金沙江艦的幹部戰士幾乎沒人知道劉進喜在和一個姑娘交往,他甚至瞞過了目光銳利的陳偉國,只有細心的周秀樹看出一些門道。但是周秀樹也不說破,只是鄭重地提醒,要注意遵守部隊的紀律,戰士是不能和駐地的女青年談戀愛的。劉進喜領會了周秀樹提醒的內在含義。不過,嚴格地說,蘭珠不能算是「駐地女青年」,而是返城的下鄉女知青。
黑馬灣遇險,劉進喜和陳偉國及周秀樹成了好朋友。在劉進喜的心中,陳偉國和周秀樹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三個人又都是籃球隊的隊員,平時接觸多,劉進喜有事沒事就找他們聊天,在進一步的接觸和交往中,劉進喜對他們有了更深的瞭解。這兩個人可以說都是人尖子,頭腦靈活,言語犀利,好學上進,倜儻風流,嫉惡如仇。但也有所不同,陳偉國鋒芒外露,稜角分明,得理不讓人。周秀樹外表隨和,語言詼諧有趣,似乎沒有多少見解,但心裡有一定之規,而且往往不容易改變。
在陳偉國及周秀樹的交往中,劉進喜最大的收穫是接觸到許多新的知識,眼界逐漸開闊起來。
劉進喜曾經問他們這麼多的知識是從哪裡來的。
陳偉國說,1967年社會上比較亂,媽媽怕他出去惹事,把他關在家裡不讓出門,他閒著沒事,把家裡所有的書看了一遍。
周秀樹說他大伯以前是說書的,他是聽大伯說書長大的。
現在,劉進喜站在25炮座後面,身體靠著炮座,望著灰濛濛海面上滾滾的波濤,心情格外沉重。姑娘的紅色大衣像一支火苗在他的眼前跳動,腦子裡蘭珠的音容笑貌攪得他心煩意亂。軍艦離開黃埔碼頭時,蘭珠和安青芍到碼頭送行,兩個女人站在一起,如果說安青芍是一朵盛開的鮮花,蘭珠則是含苞的花蕾。他不敢站在顯眼的地方和蘭珠揮手告別,只能從炮位上不時瞟上兩眼,心裡喜滋滋的,心想晚上一定把他現在的感受告訴姑娘。可是誰又能料到情況突變,軍艦肯定是不可能再回黃埔港了,從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相隔千里,思緒綿綿何日是盡頭?
「劉進喜!劉進喜!」有人在大聲叫他。
劉進喜猛的一驚,循聲望去,見何建華正向他走來。
副政委負責艦上的宣傳工作。
何建華知道軍艦將要長途航行的消息後,立即想到應該在航行中搞一次大規
模的宣傳鼓動工作,最簡捷的辦法就是表揚好人好事,因為表揚好人好事最容易鼓舞士氣,增強同志們克服困難的信心和完成任務的決心。試炮結束後,他立即向幾個寫作骨幹逐一佈置寫稿任務,交代稿件的內容,準備在稿子寫出來後由他修改潤色,先用廣播進行宣傳,然後作為黑板報的骨幹文章。
何建華是第一次出遠海,很不適應軍艦在大海風浪中的顛簸,中午的飯量比平時減了一半,腦袋也是暈暈忽忽的,好像腦子裡的東西突然間都變成了水,船晃一下,腦袋裡的水也跟著晃動,他很想躺下休息一會兒,但想到稿子還沒有落實,就強撐著滿艦找人落實稿子。
何建華看到劉進喜無精打采的樣子,他無形中受到了感染,頓時覺得胃部一陣痙攣,腳底有些發飄,軍艦猛然朝左一歪,何建華身子也向左傾斜,軍艦向右扶正,身體在慣性作用下仍然向左傾斜,他順勢向左滑了兩步,兩隻手抓住了欄杆的鏈條,才站穩了腳跟。一陣風吹過,煙囪冒出的難聞柴油廢氣襲進鼻腔,腦袋頓時「嗡」地膨大了好幾倍,一股酸水從張開的嘴噴湧而出。
「副政委,你吐了。」劉進喜有些不知所措。
「沒事,」何建華擺擺手,從褲袋裡掏出手絹擦嘴,「你的稿子寫好沒有?要抓緊時間寫,晚飯前交給我。」
「好。」劉進喜點點頭。
何建華趔趔趄趄地走了。
陳偉國右手拿著書,從左舷走過來,不提防一腳踩在嘔吐物上,腳底一出溜,身體失去平衡,幸虧他手疾眼快,左手一揚抓住了25炮炮衣,才穩住身體。
陳偉國驚魂甫定,一看腳下,不禁破口大罵:「他媽的!哪個小新兵,吐了也不掃掃,要是摔倒了弄個腦震盪,誰負責?」
周秀樹從後面跟過來,一眼看見劉進喜,有點奇怪:「你在這裡?我到處找你找不到,還以為你跳海自殺了。」
「我還沒有痛苦到自殺的程度。」劉進喜苦笑。
陳偉國問:「這甲板上是誰吐的?」
「我也是剛上來,沒注意。」劉進喜輕聲地說。
「管他誰吐的,掃一下不就結了。」周秀樹說,從梯子下到了後甲板,不一會兒提了一桶水上來,劉進喜拿起竹掃把,周秀樹沖水,很快把甲板掃乾淨了。
陳偉國揚揚手中的書,繼續和周秀樹討論:「艙段班長,你說牛虻和於連這兩個人物哪個更真實?」
周秀樹放下鐵桶:「這好像不大好比較。應該說他們都是悲劇式的人物。牛虻是為自己的革命信念而獻身的,他歷經磨難,抱定必死的決心,因此他的死就顯得英勇壯烈。於連也是為自己的追求而死的,他的追求就是脫離貧窮,爬上上流社會,可是社會制度和環境是不允許他通過所謂的正常途徑上升為上層人,所以,為了達到目的,於連採取了許多可以說是卑鄙的手段,最終為社會所不容,斷送了自己的性命。用現在報紙上流行的話,就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從這方面講,於連的死是有些冤屈,也令人同情。」
陳偉國不同意周秀樹的觀點:「我看你對於連的評價是不是有點太高?我認為於連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他是一個不擇手段要往上層社會鑽的傢伙,這種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對社會是個禍害。比如……」
周秀樹笑了:「於連作為一個小說中的人物,我認為作者是寄予了一定的同情。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每個人都想改變現狀。所以於連的行為是合理的,他沒有罪,是那個社會容不得他。或者說是那個不合理的社會毀了他。這或許是作者想表達的思想。」
「我認為是於連他自己毀了自己。這個問題我們找個時間向航海長請教。」陳偉國說,「那你對牛虻認為值得學習嗎?」
周秀樹說:「牛虻堅韌不拔的意志,為實現自己信仰視死如歸的精神當然是值得學習的。牛虻不是一個無產階級革命者,英雄主義是人類的共同美德,同樣也不專屬無產階級。只要是為自己的信仰而奮鬥,不怕犧牲,維護尊嚴,都是可歌可泣的英雄。同樣,愛國主義也是沒有階級性的。」
劉進喜在旁邊注意聽他們議論,「英雄主義不專屬無產階級」、「愛國主義沒有階級性」這些話是第一次聽到,感到很新奇,覺得有些不對,想插兩句,又講不出所以然。
陳偉國說:「你的言論很危險,公開講出去肯定受批判。照你的說法,日本鬼子侵略我們中國,他們中間也有英雄,他們的行為也是愛國主義?」
周秀樹說:「你又上綱上線了。不說了。」
「你不是要看《牛虻》嗎?給你。」陳偉國說,把手中的書遞給劉進喜,「我也該上指揮台值班了。」
周秀樹提起鐵桶,從37炮後面的垂直梯子下到後甲板,又從外走廊進入中走廊。平時人來人往的中走廊,現在看不到一個人,周秀樹順著中走廊向艦艏的會議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