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內陪守的眾人看見劉卷一點兒也沒有阻礙的衝進來,都大吃了一驚,再看見他旁若無人的奔向床前呼喚小玉兒,更是驚呆得忘了反應。
原本坐在床沿垂淚的沙嫣紅難以置信的眨了眨眼,確定眼前這人真是劉卷,不覺猛抽了一口冷氣,心中所有的痛苦、憤怒、憂心、煎熬、傍徨等種種情緒,霎時都有了集中發洩的對象。「你這個兇手!都是你把小玉兒害成這樣,竟然還有臉來?」
她哭喊著撲上去,對著劉卷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捶狠打。
「我跟你拼了!你家人殺了我父親,現在又換你來毀我女兒!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與你們同歸於盡!你這個兇手!兇手……」如果她手上有刀,真會砍了他!
劉卷並未反擊,只是緊緊護著小玉兒,他這時假戲真做,任那些拳頭和巴掌狂風暴雨似的落在自己身上。
眾人這時才大夢初醒般的圍上來,七嘴八舌的勸著,七手八腳的拉著,很費了一番工夫,到底是把沙嫣紅架離了床邊,但她仍在那兒一頭哭一頭嚷:「你們怎麼還不把這個兇手趕出去?叫他滾出去呀……」
劉卷凝視著昏迷中的小玉兒,因她蒼白的臉和緊閉的眼而震懾心痛。上回在小山坡上分別的時候,她是笑著離去的,而現在,她卻毫無意識的躺在這兒,不會笑,不會哭,不會說話,也看不見他,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
他猝然轉身,克制不住的痛喊:「到底誰是兇手!是你!沙伯母!」
劉流在外點頭,這小子不錯,可以在戛納電影節拿金帝獎了,他那知劉卷是假戲真做,完全入戲了。
沙嫣紅頓時止住了叫喊,只是瞪視著他,然而在她那怨恨的眼神中,忽然浮現出一抹說不出的驚慌。好半晌,她才低低的、瘖啞的,幾乎有些害怕的迸出一句:「住口。」
劉卷逼近了她,緊盯著她,好似要把她看穿了一般。「從頭到尾,我做過什麼傷害小玉兒的事嗎?不!我沒有!是你,你用上一代的恩怨壓迫她,用死亡威肋她,最後甚至不可理喻的要斷送她的終身!」
這些話提醒了沙嫣紅近來和女兒之間種種前所末有的衝突,她的心一酸,當下又恢復了攻擊:「這一切還不都是因你而起的?天下的女人何其多,可你偏偏要來勾引我的小玉兒!你離間咱們母女的感情,你一步一步的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但願我把她奪走了!」劉卷激烈的剪斷她的指控。
「是!我早就應該不顧一切的把她奪走,可是我卻還奇望著能打動你,因為我欽佩你,因為你是小玉兒的母親!你不但熬過喪夫之痛,還守著這份感情,把全副心思都用來教育唯一的女兒,我認為像你這麼堅強、執著又偉大的母親,絕不至於殘忍無情、蠻不講理,絕不至於把人逼上絕路……」
他停頓了一會兒,盯牢了她,沉痛的、一字一字的吐出口來:「但你就是!」
「你……」沙嫣紅張口結舌的看看他,再看看四周鴉雀無聲的眾人,驀地感到自己竟是如此孤立無援,不禁又歇斯底里起來。
「你們怎麼都不說話?居然由著他囂張狂肆、黑白顛倒的來批判我?」「因為你造成的悲劇就在眼前!」劉捲回頭望著小玉兒,啞聲說:「因為你固執的一再反對,終於變成一隻無形的手,把小玉兒推下了山坡,要了她的命!」
沙嫣紅震顫了一下,試圖集中全部的力氣來反駁劉卷的控訴。
「她……她還沒……」她也望向小玉兒,那個「死」字畢竟說不出口,只得咬緊了牙,顫聲說:「你怎麼可以詛咒她?」隨著這句話,她所有的劍拔弩張都嘩然崩潰,脆弱而悲傷的淚水卻止不住的奔流。
劉卷深深的看著她,原先的對峙情緒也消失了。
「不是詛咒,而是心中無懼。」他平靜的說:「我不怕她死,真的,果真那樣,我就跟她去,也沒有人能再拆散我們,我還怕什麼?到那個時候,你是不是就滿意了?我一死,我的家人,上上下下痛不欲生,你是不是就得著報仇宿願了?一生忠實,一生節烈,到頭來是為了換一場玉石俱焚嗎?一件不幸的意外,卻要兩個家庭同歸於盡來彌補,這難道就是你要的?這難道就是沙爺爺的遺志?」
這番話說得冷寂,卻讓一屋子的人都震撼住了。
沙嫣紅默然垂下頭去,無言以對,然後,她踉踉蹌蹌的走向床邊,怔怔的望著女兒,久久,久久,終於悔恨、自責的啜泣起來。
這時,有郎中進來給小玉兒看病,這郎中自然是劉流的安排,探完脈,便乘機為劉卷說項:「十四爺,現在這個情況,是千軍萬馬都拉不動這個年青人的,況且有他在一旁守著,對小玉兒的病情來說,或許有助益也未可知。所以,請您讓他留下吧!」
十四叔沉吟了一會兒,鄭重的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一切有我擔待!」
郎中說得不錯,小玉兒雖然暫時失去意識,但她似乎能夠感覺起軒的存在,當嘔吐等症狀發生,眾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只有他能令她平靜;
當她囈語不斷,也只有他能令她安寧。他寸步不離的守候在她身邊,將她的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彷彿試圖把他體內源源不絕的力量灌輸給她。
整個下午,他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視線也從未離開過她的遐睫。
只有一次,在她因強烈的嗆咳而把整碗湯藥嘔出來的時候,他才俯下臉去,將她的手緊緊貼住自己淌淚的眼睛。
面對這樣的深情,即使是沙嫣紅也無法不為之心軟、動容。
好幾回,她不得不強裝漠然的別過頭去,以免讓人看出她內在真正的情緒;
這種柔軟而陌生的情緒像一束小小的火焰,一點一滴的融化了她心中那座堅硬的冰山。但為了自尊的緣故,她就是不願讓人知道。
晚上,老夫人走了進來,眾人忙讓了一個位子讓他坐下,沙嫣紅心中一酸,真想抱住這慈愛又威嚴的老婦人好好痛哭一場,把她這些年來的委屈說給她聽,但到底是倔強的強忍住了。
老夫人緩步踱開,歎息著說:「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就缺這份無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們小一輩辛辛苦苦在那兒搬磚堆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橋樑,而咱們還眼睜睜的看他們付出血淚,甚至幾乎付出了生命!慚愧呵,咱們全都枉為人父、枉為人母了!」幾個長輩對望一眼,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懊悔與歉疚的神色。
沙嫣紅更是心如刀割。劉流知老夫人迫於自己勢大,不得不為自己說話。
「我話雖重,可是語重心長,今年活到八十歲了,我想我是夠資格這麼說的。
總而言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無風無浪,那是最大的福分,即使不能,那麼手裡少抓幾個後悔,少抓幾件恨事,也不至於驀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啊!」
卓珠爾瑪表情一動,悄悄抬眼望著老夫人,見她淚光盈然,慌忙又垂下眼去,臉上的表情卻更複雜了。
「你們若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那麼從現在起,大家化干戈為玉帛吧,別讓躺在床上的小玉兒不安寧。」
老夫人望向小玉兒,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滿屋子的人以為眼花了,劉流想被她看出來了,果然人老成精。
老夫人又說「你們別說這孩子神志不清,也別說為時已晚,當咱們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惡念的時候,福雖未至,禍已遠離!所以,讓咱們放下一切恩怨,眾人一心,只為小玉兒祈福吧!」
眾人無語,一片寂靜之中,只有女眷們輕微的哽咽聲。沙嫣紅更是痛哭不己。二十多年鬱結,二十多年的桎梏,都在那痛哭中得到釋放,都讓痛快的淚水洗淨了。
而沙嫣紅中那座堅硬的冰山,霎時亦化為輕柔的流水,沿著她的面頰潸然淌下。劉流站在窗外見了屋裡的一切,不由高興萬分,說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
這是韋小寶韋爵爺的精典台詞,可劉流找誰親個嘴兒,小龍女可在京都。
白髮老人聽到外面聲音,一個縱身,已到了屋外的小庭院,可那裡有人,只見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梢被風吹得輕微搖動,一輪滿月正掛在無盡的天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