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鳳華天下 第4卷 166 番外{玉卿衣}
    這日春光明媚,桃花又開,甚好的三月時節。

    山下的人們都乘著天光正亮早早起床,幹著自己的營生。而似玉卿衣這等富家子弟,從來不需擔心這些,直到日上三竿,那老頭子沈遙連踹幾下門,才將她喚醒。

    玉卿衣懶洋洋起身後,就著銅鏡,束上髮冠,著好白衣,銅鏡之中儼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俊朗無雙,她亦是十分滿意。

    沈遙老頭掐指一算:「山下有事!」

    玉卿衣白了他一眼,深感無趣,「干卿底事?」

    沈遙老頭長吁短歎,「乖徒兒,再不下去,怕雲虛門下就有死人吶。」

    玉卿衣知曉這老頭素來仁善,而她自己,甚有潔癖,思來想去,也就拍了拍手,將老頭做的早點扔入口中,問明方位後,施施然的下了山。

    別看她心不在焉,腳程卻極快。

    就這樣生生的揮著扇兒擋在了眾多黑衣人面前,替墨昔塵封住了一記要命的劍招。

    這是她與墨昔塵孽緣的開始。

    墨昔塵模糊的記憶裡,只有那微微低啞卻又十分耐聽的聲音,頻頻響起。

    來人大喝:「什麼人!敢攔我們的路!」

    玉卿衣「啪」的和扇,指著這些黑衣人說:「行走江湖難道不知道,有些地方是不能取人命的麼?」

    他們自然知道,比如山間老林可以,但是碰上名門正派的山門,自然不可以。這裡出現一個形容如此出挑的公子哥,難道觸了誰家山門大忌?

    「報上名來!」

    玉卿衣微微一笑,「不才,正是雲虛門下首徒,長天坊玉卿衣是也。」

    黑衣人們對望了幾眼,忽然有人跳腳道:「什麼勞什子雲虛門,聽都沒聽過,別管他,上!」

    話剛落音,這些殺手都傻了眼。

    躍在半空中的人亦是十分狼狽的翻了回去,直愣愣的看著地上灑落一堆的銀錢。

    玉卿衣冷哼了一聲,「誰給你們的這些錢,我回你們百倍,替我也踩踩他們家地盤。」

    「這位公子……」

    玉卿衣見領頭人說話軟了三分,顯然是動心了。

    「我師傅宅心仁厚,不好見血光,諸位領著錢,便自離開,在下呢,也便放過爾等。」

    來人目光一凶,顯然是血心再起,想要人財雙收,玉卿衣眸光一凜,腕上軟劍忽的一下掠過對方頂心,那人只感覺頂上一涼,幾縷頭髮帶著分外美妙的弧線,倏啦啦的落了一地。

    有錢!心狠!手段硬!

    碰上了對家哪裡還敢人財兩收,其中一人上前收羅起地上銀票,落荒而逃。

    玉卿衣在後喊道:「記得,去對方的院子裡亮亮招!」

    而後她有些苦惱的回頭看著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墨昔塵。雖然她外表是個翩翩公子哥,但並不代表其人真是如此孔武有力,比方說此刻躺在地上的那人,顯然身形比之她自己,要大上好幾號,於是分外頭疼。

    最後她選擇了拖著此人回雲虛門,是生是死,聽天由命!

    沈遙:我說徒兒,我沒治過人啊!你平時帶些貓貓狗狗回來就忍了,今天帶個死人回來,為師壓力很大啊。

    玉卿衣:沒事,師傅你就死馬當活馬醫,一定可以的。

    沈遙:你這麼信任為師!

    玉卿衣:那是!你是誰的師傅!你可是玉卿衣唯一的師傅!

    後來沈遙老頭說,就單是她這種不憐香惜玉的拖法,墨昔塵能活過來,簡直是一場生命的奇跡。

    玉卿衣揮著小扇子,很是不滿的道:「憐香惜玉?大臭頭一個,為何要憐他?」

    墨昔塵緩緩醒來,已是三日之後。

    渾身如散架一般,週身疼痛,背脊處更是火辣辣的,顯然是傷處甚多,而他那雙淡然的眸子睜開後,第一眼便瞧見個白衣的俊俏公子哥蹲在床邊,用那扇子戳著自己說:「喂,你醒啦?以身相許吧?」

    很多年後,墨昔塵再想起當日相見,亦是歷歷在目。

    那一笑一顰,一轉身一投足,都帶著十分的自在,百分的灑脫,就是這樣的女子,讓墨昔塵迅速淪陷,令這顆老鐵樹的心,動的如同三月的桃花,朵朵開放。

    只是那時候,他尚不知其是女子,更以為其有些斷袖癖好,所以好在自己身上吃點豆腐,也好揩油佔便宜。

    墨昔塵作為被救的那一個,時常忍下,從不還手。

    雲虛門,其實很簡樸。

    一個師傅一個徒兒,號稱首徒,因為墨昔塵屬於外來戶,只能霸佔「山門護法」稱號。

    這日的沈遙老頭兒應招下山,美其名曰做個法事賺點補貼,雖然玉卿衣在後面連番哀嚎,師傅我有的是錢,你真的沒必要如此節約。

    沈遙對著緊隨其後的二人連拋媚眼,「其實師傅是將獨處的機會讓給你們兩個年輕人。」

    墨昔塵一陣惡寒,他怕自己被這個有龍陽之好的傢伙給生吞活剝了。

    玉卿衣賊兮兮的轉頭,看見其一臉木然,心中好笑,刻意上前,在其耳畔吹了一下,輕聲道:「怎麼,你害怕啦?」

    墨昔塵不說話,亦不能隨意降低自己的底線。

    這世間能入他眼的女子,沒有。

    當然,更不可能要一個入他眼的男子。除非他失心瘋。

    玉卿衣甚是無辜,忽然推了推墨昔塵。

    對方莫名的看著她。

    她壓低了聲音道:「乘此良辰吉時……」

    墨昔塵終於開口,「你想作甚?」

    玉卿衣壞笑,「師傅不在,山下有個沉香樓,美人甚多,不如由在下出些錢,替墨兄開開葷?」

    墨昔塵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毫不領情的朝著雲虛門的後山走去。

    玉卿衣追在他後頭喊道:「喂喂……墨兄,惱羞成怒作甚?大把的好姑娘在山下等你,難不成真有什麼斷袖之癖不成?」

    墨昔塵停下腳,豁然轉身,很是認真的說:「在下只想尋一個清靜自然的好姑娘。」

    然後便大步流星的扔下玉卿衣一人,獨自在那思索,「清靜自然?再尋一個冰塊,豈不是要凍死?」

    其實玉卿衣也覺著有些奇怪,為何她要對這大冰塊刮目相看。

    不過她向來是個想的很少的人,尤其是在感情一事上,肆意妄為的很。

    墨昔塵人雖沉默,但委實忠心,比如她下山去辦事,此人步步緊隨,當真做到沈遙交代的絕對不會離開視線範圍。

    墨昔塵雖有些冷淡,但性情卻又極好,比方說她與沈遙做飯難吃到一定境界,其操起廚藝來,進步還真是一日千里。

    總歸不知為何,在玉卿衣的眼裡,墨昔塵總有千般好。

    因國破家亡,親人皆喪,在此侍奉沈遙也不過是因為沈老頭算出自己的天年將至,所以傳信將玉卿衣喚回自己的山門中來。

    他只有這一個弟子,自然從小便與其感情極好。也明白玉卿衣的苦衷,若非有墨昔塵的忽然出現,令她砰然心動,恐怕這一輩子,玉卿衣都要裝成男子,承大業度過一生。

    而墨昔塵卻是她的一個結。

    一面希望墨昔塵能歡喜她。

    另一面,卻又怕對方知曉自己的身世,卻也不能透露她的性別。

    沈遙老頭不止一次的聽見玉卿衣的輕歎,難得的看她面上的一絲閨怨之氣,甚是驚悚。

    要曉得沈遙與玉卿衣多年師徒,從未見過她如此。

    這番驚嚇,也讓沈遙老頭想著,在仙逝前怎麼都要幫幫自己的傻徒弟。

    某日夜了,玉卿衣的房門鎖的緊緊的。

    沈遙老頭趴在窗外,忽然聽見身後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立刻示意其屏住聲息。

    墨昔塵很是奇怪的看著沈遙,只見沈遙又招呼了下,他才遲疑的走了過去,然後沈遙大方的將自己的位置讓了出來,自己則擺著手道貌岸然的轉身去吃飯。

    剛剛做好飯來喚師徒兩的墨昔塵,只是莫名的看了眼沈遙的背影,才無意識的朝著窗內瞥去。這一看不得緊,整張臉頓時燥紅不已。

    只見玉卿衣坐在房中,裸著上身,一圈圈的將束著胸的綁帶摘下,一面摘著一面輕輕揉著,表情又是苦楚又是無奈。很顯然,這等束身之舉,還是有些不適的。

    經年下來,她總要尋個時間,給那一對收在綁帶中的玉兔輕鬆點的時間。

    哪裡會曉得,外面有一人被算計了。

    當然,她自己也是被那老不休算計上了。

    所以當玉卿衣伸展筋骨,走到飯堂的時候,墨昔塵看著她的眼神忽然變了,整個臉紅撲撲的,好若生了病一樣。

    玉卿衣奇怪的連聲喊:「今日是哪陣風不對?墨大俠不是病了吧?」

    她伸手去碰墨昔塵的額頭,他更是臉紅若滴血,側頭讓過,便自埋頭吃飯。

    老頭兒嘿嘿笑著,打岔道:「餓死我啦!」

    沈遙那風捲殘雲的勁,生龍活虎的氣態,玉卿衣如何都不會覺著,這是要仙去的人的徵兆。只是這老不死的總是算無遺策,被山下的人都稱為活神仙,所說的話應不會有假。

    想到這裡,玉卿衣也低落了下來,只不過為了不讓沈遙覺著不舒服,她還是上前與他搶菜,口中嚷嚷著:「都要入土的人了,吃那麼多做什麼,留些給你徒兒。」

    沈遙不滿的敲打著桌子,「連入土都不讓為師吃飽,你簡直是太可惡了!逆徒!」

    墨昔塵停下手,將自己碗中的菜夾到玉卿衣碗中,淡淡的道:「不要與你師傅搶。」

    玉卿衣忽然一愣,只覺天地都變了顏色,怎麼此人忽然轉了性子,待其如此體貼?

    她湊上前,吞吞吐吐的問:「你莫不是……真燒糊塗了吧?」

    墨昔塵連眼神都變了,豁然起身,「我吃飽了,先出去走走。」

    沈遙也拍著肚皮,哼著「桃花桃花遍地開」的小曲兒,行了出去。

    玉卿衣愣在原處,看著墨昔塵給自己夾得菜,忽然拍桌子喊道:「你們這些混蛋,居然將碗留給我洗,今天輪到你呀老不休的!」

    細雨霏霏,瓦上滴著雨水,黃色的、紅色的花漫山遍野的開放,整個雲虛門前後,都洋溢著一股暖春新雨的味道。

    玉卿衣站在窗前,面前是一幅出水美人圖,曲線動人,滿頭青絲僅以布巾裹著,留下幾綹濕濕的貼在面頰上,臨花照水,水中映花,卻不知道是美人更美,亦或者是此景更美。

    墨昔塵走到她旁邊的時候,其正在暈染著枝上桃花,分外妖嬈。

    玉卿衣哼著歌,忽然問:「此女子,足夠清淨自然麼?」

    墨昔塵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卻看著玉卿衣的側面,怔忡的說了句:「夠。」

    玉卿衣擱下毛筆,抬眼瞧他,「這四月好時節,莫不是墨大俠你當真思春了?居然肯回答在下這等問題。」

    「我……要離開了。」墨昔塵定定的說。

    玉卿衣忽然凝眉,單手一拍,那將將畫好的畫,正處於細雨之中淡淡暈染著的畫,被其一手拍的攪作一團,「說好的以身相許呢?」

    墨昔塵答:「待諸事辦妥,定報答公子的恩德。」

    玉卿衣狐疑的看了他兩眼,「是你受傷那回事麼?」

    墨昔塵卻不回答了,顯然是不希望將玉卿衣捲進此事當中。

    玉卿衣怒目相向,「墨昔塵你是混蛋嘛?你將我當兄弟嘛?」

    「沒有!」墨昔塵也跟著怒了,連性別都隱瞞著他還好意思說兄弟,當然他亦是再也沒辦法將此人當做什麼勞什子兄弟,才想著盡快離去。

    玉卿衣氣的渾身發抖。

    墨昔塵心中亦是惱火,轉頭就走。

    玉卿衣扯住他,狠狠的道:「你敢走,你試試看。」

    墨昔塵同樣的怒意上頭,不管不顧的回首就吻,就像是炙熱的火花,瞬間綻放,就連腦中亦是一場空白,徒有氤氳的氣息在二人之間反覆縈繞,直到那朵煙花再度騰升,控制不住。

    待到玉卿衣的腦子回復清明之後,已然是覆水難收。

    至少是木已成舟。

    她掐著墨昔塵的脖子問:「你是何時曉得的?」

    墨昔塵無辜的指了指沈遙的房間。

    「老不死的!!」

    清明時節,一捧孤墳,上書:雲虛門第二十代掌門沈遙之墓。

    老不死的還是死了。那總是笑罵人間的老神仙,入土了。

    墨昔塵撐著傘站在玉卿衣身後,淡淡的道:「我看他這輩子挺開心的。」

    玉卿衣沒有流淚,而是蹙眉說道:「我總罵他老不死的……是真的希望他老而不死……」

    想起那老傢伙臨走前,握著兩人的手,別看他早前生龍活虎,這精神狀態彷彿是一下子萎靡了過去,老態龍鍾的很。但他還是像往常一樣俏皮的說:「你二人啊……總算讓我安心了。」

    玉卿衣哭笑不得,「老不死的,你能不能不死,給我們主持大婚啊。」

    「老不死的天年已至,根本爬不起來呀,來來,你二人就站在我面前,夫妻對拜三回,權當師傅見證了。」

    玉卿衣的眼睛模糊了。她轉頭看向墨昔塵。

    對方認真的拉住她的手,說:「謝謝師傅。」

    沈遙歎氣,「可惜啊……小錦兒若不是此生苦難,也不會出此下策,就希望有生之年,你能等到她以娘子自居的那日。」

    墨昔塵搖了搖頭,「我不介意,並且會護她一輩子。」

    沈遙滿足的歎了口氣,「這才是我徒兒真正的福分。」

    玉卿衣不懂。

    但她已然被墨昔塵拉著,二人在沈遙面前跪下,足足磕了六個頭。

    三個是給師傅。

    三個是給彼此。

    全當拜堂了。

    沈遙顫抖著說:「好……好……小錦兒,為師還有一句話交代你。」

    「師傅請說。」

    「為師此生最擔心你的,是怕你顧此失彼,要明白,什麼是你要追求的幸福,若是有天你懂了,為師才是真正的放心。」

    沈遙老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緩緩合上了眼。

    玉卿衣終於抑制不住的埋在墨昔塵的懷中哭了起來。

    十年後,蔥翠的竹林深處,有一處不太引人注意的墳頭。

    人們都說,這裡是老神仙的墓,來拜祭一下,總能享到好運。

    也有人說,這裡哪裡是老神仙,是個老壽星,所以帶孩子們沾沾喜總是不錯的。

    當然,人們都從那墓碑上刻著的雋秀字體上,讀出此乃當年隱居深山之中的神秘門派雲虛門的掌門人墓碑。

    「爹爹,那第二十一代掌門人呢?」

    不知哪裡來的三人,至少是在此踏青的村民們也都不認識的三個人,兩個男人帶著個孩子,令諸人只覺怪異。

    略微清秀點的男子,自然就是玉卿衣,她將手中的酒傾倒而出,回答繞在腳旁的孩子,「唔,第二十一代掌門人?或許已經在了呀。」

    「誰啊誰啊。」

    玉卿衣索性坐在地上,將墨白抱在懷中,笑著說:「可不就是你麼?」

    墨白愣住了。

    墨昔塵在後,將手中的籃子裡的東西掏出,有當年沈遙最喜愛的燒雞,也有他最喜歡的糕點,玉卿衣抱著墨白,讓他衝著墓碑喊老不休。

    墨白覺著好玩,便真正喊了出來。

    那脆生生的聲音,著實讓玉卿衣想起了年幼時候,圍在老不休身邊的時光,她認真地看著墓碑,輕聲道:「師傅,你說的對,從我武功被廢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什麼是我真正的福分,可恨我錯了那麼多年,總算沒有讓你失望。不過嘛……」

    她笑了笑,「只是讓你唯一失望的是,下輩子再讓你看我所謂的娘子裝束如何?」

    墓碑沒有說話,只有清風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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