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亮，正是尋常人起床撒尿，睡個回籠覺的那會兒美妙時刻。外環高速公路上，一輛載滿了貨物的運輸大卡正飛速的開著。
臨了內環收費站，繳納了買路錢，卡車駛入內環線，速度亦隨之放慢了不少。開了一會兒，便上到一條圈形高架。
凌晨時分，車流量最是稀少，司機開了一晚上的車，香煙早就抽完，亦有些說不出的疲乏。
伸了個懶腰，他嘴還沒合上，忽然目光一掃，由倒車鏡中看到一個白影。
司機老胡不由大吃一驚，定睛細看，白影竟是個人，正與後車廂貨物擠在一起，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上卡車的，他竟然連察覺都沒察覺到。
正驚愣間，卻看那人一條腿已跨上了後車廂的護欄，眼看是想從卡車上跳下去。
老胡嚇了一跳，若車上死了人，被警察知道，還不得問東問西，麻煩透了，鐵定會耽誤交貨時間；而且更要緊的是，這兒可不比江南的一些大城市，鎮裡的警察、城管，那可全都是混子，抓住一個八十老頭，都能栽贓非禮，職業道德之差可見一斑。
念及此，老胡自然不能讓後車廂就這麼跳下去，與此同時，貨車亦駛上了立交最高之處，足可俯瞰整個地域平面。以貨車現在的速度與所處的高度，那人若真欲跳下去，還真是必死無疑了。
老胡不敢遲疑，畢竟是一條人命，當下猛地一打方向盤，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剎」地刺耳聲響。整量貨車斜起車身，看上去將要傾翻似的，還好老胡經驗豐富，做了一系列細微的調整之後，車身隨之又恢復了穩定，並且貨車與橋欄的距離也隨之驟然拉開。
目光掃向倒車鏡，老胡頓時鬆了口氣，因為那人依舊像剛才一樣，一條腿跨在後車廂的護欄上。若以現在的距離跳下去，就算這人跳躍力再強，頂多也就是摔在地面上而已，想來應該死不掉。
老胡也顧不得這裡禁止停靠了，忙踩下剎車，跳下駕駛位，繞過車頭，來到後車廂下。掐腰瞪眼，抬頭便叫罵道：「操你娘列，賊小子啥時候上老子車的？要死死一邊兒去，別害了你老子！」
天色尚且很暗，這裡又剛好距離路燈較遠，看不清白影究竟長何模樣。
只聽那人喃喃自語，彷彿夢囈般的說：「……走到這個地步，我既不怪天、也不責地……只是生無可戀，只願作黃土一片，一了百了。」聲音有些沙啞，但像是個年輕人的樣子。
老胡聽得直皺眉頭，罵道：「你這賊小子真他媽沒出息，你想死，我也管不著，也不打算攔著你。可你別死在我的車上啊！」
頓了頓，他又道：「總之你先下來，一個人要死的話有很多方法。難道還非得跳車？萬一你跳車沒跳死，反倒摔成個癱瘓，或者植物人什麼的，那可是連死都死不痛快了。總之你先下來再說，對於自殺，我我有的是經驗，還可以指點你一下，包你死得又快又舒服，一點也感受不到痛苦。」
後車廂上的年輕人愣一下，顯然沒想到老胡會說那種話，遲疑片刻，便小心翼翼的沿著呼蘭，背身慢慢爬下。
『嘿，就這德行還自殺？』
老胡不禁啞然失笑，他本來還有些害怕這年輕人會腦袋朝下，故意狠狠摔落在地以求自殺，因而時刻準備接住他。然待看到年輕人這副小心翼翼，生怕摔傷自己的模樣，老胡瞬時間明白了，年輕人是個有死心沒死膽的主。
見他穩當地落地，老胡暗暗鬆口氣。
當下他也不再理那年輕人，轉身開門上車，發動著油門，就欲開車走人。
年輕人忙追上了來，叫道：「喂，司機師傅你別走呀！你不說要指點我怎麼自殺的嗎？」
老胡從車窗探出腦袋，笑道：「賊小子呀，這裡禁止停車你不知道麼？你先上車，我開你下了高架，找個地方停車，然後慢慢說唄。」
見年輕人還有些遲疑，老胡加了一句道：「你要死也不急於一時嘛，趕著去投胎啊？」
年輕人覺得也有道理，逐上了車，坐到不駕駛座上。
老胡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也不說話，即發動了油門，貨車又駛了起來，一路出了內環，進入城鎮公路。
到了一處公交車站，老胡把車停了下來，道：「就這兒吧。」
因為現在還是凌晨三兩點，並非公交班點，因此也不怕有等車的人來打擾。
老胡給自己點了支煙，一點兒也沒分享的意思，吞吐了兩口雲霧，才道：「賊小子，話說你是怎麼上我車的？我咋一點兒也不知道捏？」
年輕似乎有些受不了滿車的二手煙，下得車頭，他雙手插兜，一會兒看看天，一會瞅瞅地，長吁短歎的。
沉吟片刻，他才歎道：：「昨晚我跳樓，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從樓上跳了下來。沒想到無巧不巧，剛好落在你車上，撿回一條命。」
老胡一聽，不由呵呵發笑，說道：「這說明老天爺不想你死，咱這車上都是棉花包，落在上面非但死不了，反倒舒服的很。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年輕人啊，你還是別想著自殺了，人活著不容易，好端端的求死，這不糟蹋自己麼？」
年輕人苦笑道：「司機師傅你有所不知，我現在是一無所有，不死也沒得地方去了。而且人這一輩子，活著就為一口氣兒，一口心氣兒；心氣兒失了，活著也沒意思了。」
「嗨~~~瞧你說的。」老胡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搖頭道：「年輕人啊，人活在世上，苦日子總是比好日子要多，你就看開點兒唄。像我吧，老婆跟人跑了。兒子也死了，現在找一娘們過去是做雞的，嫌我我錢少，整天在家鬧騰。我爹媽只說我是個掃把星，三年前把我趕出了門。可我不是也有沒自殺麼？人那，從苦日子裡挺過來是第一步，然後在平凡中找尋快樂是第二步。這兩步走穩了，你就會覺得自己活得其實也不比別人差。我開車雖然辛苦點，但好歹也是項賺錢的行當，看在錢的面子上，辛苦點也沒關係了。你說自己一無所有，那又怎麼樣？大不了重頭再來唄！人嘛，來的時候一根臍帶，去的時候一根褲帶，錢沒了可以再賺，命沒了那可就真完了。」
年輕人聽著。也覺得老胡的話極有道理。看不出來這大叔其貌不揚，還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再者，年輕人昨晚沒死成，冷靜下來了之後，自殺的衝動勁兒也已經過了，老胡的話剛好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沉默片刻，年輕人順水推舟道：「好，司機師傅，你的話真有道理，我不死了。」
「哎，這就好！也不費我花了這麼多唇舌勸你。」老胡笑著，又道：「這樣吧，等我交了貨，送你回去如何？」
老胡本想年輕人會一口答應下來，誰曾想他竟搖了搖頭，說道：「不，對我來說，過去的地方是個傷心之處；我想盡可能的遠離那裡，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老胡瞅他一眼，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伸手一指北邊，說道：「年輕人，我有個好地方推薦給你，你看那兒——」
年輕人沿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西邊不遠處，有好多四五層的矮樓與平房。看樣子是個城鎮，且佔地面積不小，只是現在時間還太早，因此不見喧鬧。
只聽老胡道：「那地兒名叫『大原鎮』，麻雀雖小，五臟懼全，是個難得的好地方。窮人富人，一樣都能在那兒過活，抓住機會，發家致富不是難事。大原鎮裡曾有許多盲流子，沒什麼大本事，卻也都摸著門道發了家。我載你過去看看，你找個活兒先幹起來，不怕沒有飯吃。」
年輕人聞言點了點頭，望著小鎮，心念一時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