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內的一切由昏暗漸漸到清晰,腦海中的意識凝聚到自己昏迷前的那一刻,神色一凜,夜無殤驀地坐了起來。
身體的本能察覺到旁側有人,轉首望過去,在看清老頑童的那一刻,夜無殤怔住了,臉上有著茫然。
老傢伙?這裡是什麼地方?老傢伙怎麼會在這裡?他又怎麼會在這裡?自從他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娘子……娘子怎麼樣了?
腦海中閃過自己陷入黑暗前的一幕,夜無殤面色一沉便要掀開被子下床,老頑童卻及時伸手制止了他,將他按回了床上。
「小子,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也很擔心李丫頭的情況,但現在你不得不耐著性子聽我把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告訴你,因為,自從你昏迷之後已經過了整整兩個月了。」
看著那雙明顯不如從前光亮的眸子,老頑童如是說道,雙眸裡一片沉靜。
兩個月?
有些被這個事實驚嚇到了,夜無殤當即呆住了。
過了一會兒,待反應過來老頑童方才說了什麼,他皺了皺眉,隨即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老頑童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側過身,面對著房間裡的牆壁,老頑童淡淡地說:「了無在幾個月前忽然找到我,告訴我你即將有難,因為放心不下,我便跟著他一同去了汴京。然後,在你出事的那晚,我們及時出手將你從宮裡救了出來。
我本以為你只是受了點小傷,不曾想你竟然中了十香軟筋散和夾竹桃,此兩種毒我們無藥可解,最終,我便隨同了無將你帶到了千雪山這裡,找了冰火蓮給你解毒。
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現在,有什麼想問的,你可以問了,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
夜無殤凝著眉,直直地盯著老頑童瞧了半晌,似在思索老頑童說的那些是否真的屬實。
雖然心裡明白老頑童絕對不會拿這樣的事情來騙他,但對無聲無息地消逝的那兩個月,他是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
須臾過後,目光移動,將整間屋子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遍後,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了房門上。
屋外有人,且不止一個。有武功不低之人,也有普通人,但……就是沒有了無,和他師父老頑童一樣內力高深莫測的人。
「這裡真的是千雪山?」夜無殤問,眸色幽邃。
「是。」
「外面那些是什麼人?」就他們兩個帶著他來千雪山,那外面那些人是本地人?還是說,是其他到千雪山尋藥的人?
「他們是雪族的人。」
雪族?沒想到傳言居然是真的。
想到如今相隔天涯的人,夜無殤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擠出幾個字來:「……我娘子……我娘子她怎麼樣了?」
那天本是想帶她出宮的,卻不想……
回過頭,側過身面對著床上的人,老頑童寬慰道:「你放心,她沒事。」
「真的?你沒有騙我?」夜無殤挑眉,眸色幽暗,隱隱透著幾分銳利。雖然心裡希望聽到的是這樣的答案,但當真正聽到,他還是有些不放心,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容易。畢竟,南宮宣並不是什麼好對付的人,而他,這次便是栽在南宮宣的手上……
兩道泛白的眉毛抖了抖,老頑童習慣性地掏出別在腰間的煙桿,一煙桿對準夜無殤的腦袋便敲了過去。「小子,師父用得著騙你嗎?」
煙桿被夜無殤敏捷地以兩指攔截。冷冷地瞥了指間的煙桿一眼,夜無殤面色冷然。「有什麼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的。別忘了,我不是三歲小孩,不可能任由你敲腦袋。」說完,兩指一鬆,還予老頑童自由。
「你小子……」憤憤地瞪了夜無殤一眼,老頑童無語至極。
他心裡很鬱悶,因為夜無殤的目無尊長,更因為夜無殤那似是長輩教導晚輩般的口氣。明明,他才是長輩,可在夜無殤面前卻是完全倒了過來。
若是往常,他自會好好教訓夜無殤一番,痛痛快快地用武力解決一切無法用口頭解決的問題。可現在,人家是病人,而且,還從了無那裡繼承來了幾十年的內力。
他心裡很清楚,若是現在惹毛了夜無殤,將來吃虧的絕對是他自己。是以,幾經權衡之後,老頑童硬生生將心裡的那口氣嚥了下去,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
「老傢伙,你說實話,我娘子現在在哪裡?是否真的平安?」夜無殤突然沉聲問道,神色異常的認真,盯著老頑童的目光好似深潭一般幽靜,雙眸深處,是肉眼看不見的波詭雲譎。
收回煙桿的動作一滯,老頑童的眸中快速閃過一抹異光。回過神,若無其事地繼續剛才的動作將煙桿插回腰間,老頑童道:「平安,了無特意讓我告訴你她平安無事,讓你不要擔心。」
「哦……」刻意放緩和上揚的尾音昭示著說話之人的懷疑,只是,那人並沒有立刻行動。
眼波一轉,動作隨意地將枕頭靠在床頭,夜無殤挪動身形舒適地靠了上去。那雙幽眸,看似沒有看著老頑童,眼角的餘光,卻是始終落在老頑童身上。
「老頑童,你該知道,在我面前說假話的後果。」夜無殤聲調平和,那悠然的語氣,好似他在討論今天天氣如何般平常,但老頑童卻是清楚地聽出了他話語中警告和提醒的意味,身上的汗毛,剎那間全數豎立,脊背竄起一股寒意。
了無的話,老頑童一直是信的,但是,對於李青曼這件事……他是真的沒有完全的把握。因為,那一日,他沒有將她救出來,而那日的情形,雖是匆忙一瞥,他卻看得分明。
夜無殤的手下……是處於下風的,不可能在他和了無離開之後有機會將李青曼救出來。
他素聞南宮宣城府深沉,手段非常,連夜無殤,他最中意、也最得意的徒弟都在他那裡栽了跟頭,李青曼如今的處境可想而知。
李青曼腹中的孩子,他的寶貝徒孫,說實話,他很擔心。
視線微垂,閉了閉眼,老頑童無力道:「了無說她很安全,但是,救你出來的那天,我和了無並沒有一道將她救出來,所以……」所以之後,是安靜到壓抑的沉默。
沒有將她救出來……
腦海中迴響著這個事實,夜無殤身形僵硬,臉上的表情瞬間定格,整個人宛若雕塑。
過了好一會兒,老頑童逕自說道:「現在,我也不是很清楚李丫頭的具體情況,看那天的情形,你的人,是沒有辦法將她救走的,但願……真如了無說的,她一切都好。」
「你們……」僅說了兩個字夜無殤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質問?他是真的非常想質問老頑童當時為什麼沒有將李青曼一同救出來。既然能救出他,想必再救出一個她,於他們而言也不是什麼難事,可他們當時竟然沒有出手。
但心思一轉,他又發現自己完全沒有任何立場去質問誰,即便是他的師父老頑童。因為,救李青曼,是他的責任,僅僅是他的,與他們任何人都無關。
念及此,身體放鬆下來,夜無殤緩緩闔上了眼簾,有些倦累地說:「師父,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需要重新消化各種訊息,更需要時間來平復心裡翻湧的情緒。
聽到那聲「師父」,老頑童面色陡然一僵。師父……當真是好生疏、好疏遠的字眼。曾經,他非常希望夜無殤能正兒八經地喚他一聲師父,可這會兒聽見,他卻覺得渾身都不舒坦,心裡沒有一絲喜悅。
調整好心態,老頑童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後,他動作一頓,喟歎道:「小子,不管你現在是什麼心情,都要記住,好生調養好身體,別辜負了了無的一番苦心。
如果,你想早日回去見李丫頭和她腹中的孩子,就務必盡快養好身上的內傷,並融合了無傳給你的內力。」
聞言,倏地睜開眼簾,夜無殤凝眉問道:「你說什麼?了無他怎麼了?」
怎麼會傳內力給他?說起來,他剛才都沒注意,這會兒一試,他因為中了十香軟筋散而失去的內力果然已經恢復了,而且比原來精進了不少。
辜負……好嚴肅的一個詞,難道說……
「你當時不止中了毒,還因為強行使用內力傷及五臟六腑,你中的那一掌,更是加重了你身上的傷勢,讓你經脈受損。
救你出宮後,了無便將你體內的毒逼到了一處,且封閉了你全身的各大穴位。時日一長,你全身經脈不通……」
說到此,歎了口氣,老頑童才道:「雖說幫你打通經脈,將畢生內力傳授於你,了無是存了一部分私心的,但,總的來說是他幫了你,不然,你現在已經是個廢人。
將來,無論你做任何決定的時候,希望你能考慮一下天下百姓。這是了無的原話,但他也說做什麼最終全憑你自己,沒有人可以強迫你。即使身為你的師父,我也不能強迫你一定要遵循了無的心願。
但,如果可以,將來你報仇時,我還是希望你多多少少能考慮一下百姓。」
呼出一口有些粗重的氣,夜無殤伸手撫上了額際,神色間有著疲憊。「嗯,我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那你先一個人靜一靜,等下出來用早膳。」言畢,不再停留,老頑童抬腳走了出去。而在他離開之後,夜無殤放下了手,盯著房梁擠出一抹甚是複雜的笑。
所有的一切,用「太過糟糕」已經不足以形容。
夜無殤做夢也沒有想到,在不知不覺中,他竟然欠了別人一條命,了無居然將內力傳給了他。
他自認自己從不是什麼好人,可卻從不欠任何人任何恩情。如今,這麼大的「恩惠」,他該如何償還?
還有,他視若珍寶,想珍惜一輩子的人,此刻處境難料,他擔憂,牽掛不已,卻無能為力。
重新闔上雙眸,夜無殤輕輕一聲歎息,靜靜地感受著屬於千雪山的寒冷,還有,他心裡的冷和恨,亦有痛……
……
十一月十三日,千雪山,雪族族長水清風之家
今日,是夜無殤與老頑童啟程離開的日子,因為他們要走,早早的,族長一家便起了床,出門相送。
雪族的村民們都很熱情,是以,在近日得知夜無殤與老頑童將在今日離開,他們也一早便趕來了族長家。
此時,話別的場面頗有些熱鬧,老族長與其夫人以及村民們都在表達著自己的不捨,希望老頑童與夜無殤能再留幾日。
只是,年底將至,又有事在身,老頑童心裡很清楚夜無殤急著趕回去,所以,即便他真的很想在這個與世無爭的地方多留些時日,卻也甚是清楚地回絕了眾人的好意。
站在院門外,夜無殤冷眼看著老頑童與族長一家和村裡的居民們話別,絲毫沒有上前寒暄兩句的意思。
自從他醒來後的半個月,每一日,除了喝藥調養,吃飯睡覺,他便是全心全意地練功,將了無傳授給他的內力融會貫通,鮮少言語。
對於此,不管是知曉內情的族長一家,還是毫不知情的村民們,都已經習以為常,並沒有介意。
在老頑童與老族長道別時,水清雲溜到了夜無殤的旁邊,也不管他是不是臉色冷得可以將週遭的一切凍成冰塊,自來熟地說:「喂!表妹夫,回去以後記得好生照顧我的表妹。若是被我發現你欺負她,告訴你,我鐵定跑到樓蘭找你算賬,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只斜睨了身旁的水清雲一眼,夜無殤便淡淡地收回了視線,繼續眺望著遠處。那漠然的神態,顯然沒有將水清雲的警告放在眼裡,又或者,聽進心裡。
「喝……」眼看夜無殤不打算說話,水清雲挑了挑眉。
「嘖嘖!這麼冷冰冰的樣子,我真擔心我那素未謀面的表妹的幸福。這段日子看你挺忙的,我也沒機會和你搭話,現如今你都要走了,我也不妨告訴你實話。
其實,在我和我哥還未出生時,我姑姑和我老爹便為我們兄弟兩定了娃娃親。我姑姑可是親口承認了,如若將來兩家生的孩子中有男孩和女孩,便讓我們結為夫妻。
雖然,表妹已經嫁給了你,並且還有了你的孩子,而我和我哥也不可能同時擁有一個妻子,但是,只要你對表妹不好,我和我哥一定會將她給搶回來的。
你知道的,我們兩個可是直到現在還未成家,而村子裡姑娘們又不是很多……」說到此處,水清雲便打住了,目光深幽地看著夜無殤。
娃娃親……聽到這三個字,夜無殤淡漠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轉過身,正視著水清雲,一雙幽眸沉靜得可怕,帶著讓人退卻三尺的陰鷙和森寒。
「你……」頓了頓,眸色愈發深沉了幾分,夜無殤才道:「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還有,警告你,不要有任何不該有的想法,我娘子不是任何人可以覬覦的。即便你和水清風是我家娘子的表哥,我也不會對你們手下留情。」
說完,緊鎖住水清雲看了一會兒,似是證明了自己不是在說假話那般,夜無殤方才移開視線,一身冷然。
「哦?呵呵!」水清雲笑了,目光清然,全然沒有半點害怕的意思。「夜無殤,你的恐嚇真是不夠份量。不過,請你千萬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不然,我說的會變成事實。」
說完,水清雲大笑著回到水清風等人的身旁。夜無殤所不知道的是,轉身的那一刻,水清雲臉色驀地一變。
神啊,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冷的人?那個叫什麼南宮宣的,估計要倒霉了,還好不是他得罪了這麼個人,否則……後面他不敢想了。
「就此告辭,各位保重!」雙手抱拳,最後與眾人說了這句話後,老頑童與夜無殤便一起飛身離開了。兩人的身形,輕快如風,不一會兒便消失在眾人的視線當中,隱入了雪山深處……
過了許久,大約一個時辰,當來到那日遇見狼群的地方,老頑童提醒道:「小子,當心些,那日我與老傢伙便是在這一帶遇到了狼群的包圍。雖說再次相遇的可能性比較小,但留神一些總是好的。」
身形快速地飛越著,夜無殤神色冷峻。「狼群?就算是虎豹豺狼一起圍攻,也阻止不了我回去見娘子的決心!」阻攔者,殺無赦!
臉上的肌肉抽了抽,老頑童沒有再說話,只是,一雙透著精明的眸,卻是時刻留意著正快速躍入他視野的雪地。
耳邊的風聲呼嘯狷狂,雪地裡,是清一色的白色,靜寂非常,看不到一絲動靜。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那些狼不會來?
正當老頑童打算放下心裡的戒備時,空氣裡卻是傳來夜無殤的冷笑。「來了。」
夜無殤的聲音很輕很淡,卻透著無法忽視的寒意。他率先停了下來,翩然立於雪地中央,衣袍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冷傲如霜,風姿卓然。
老頑童也跟著停了下來,停在夜無殤的旁側。過了一會兒,狼群奔跑帶來的震動清晰地躥入兩人的耳際,那陣勢,老頑童一聽便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