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喬,你看,媽給你買了這個。」
余曼青興高采烈地從精緻紙袋裡拿出一隻手提包擺到桌上,然後滿心期待地等著看女兒的表情。
那是LV當季最新款的經典商品。
簡若喬看了一眼,興致索然地別過頭,語氣冷漠,「不必了,我用不到這些東西。」
余曼青愣了下,隨即收起受傷的情緒,連忙道:「怎麼會呢?你也長大了,總會跟一些同學、朋友們出去逛街吧?這包包很漂亮啊,至少你跟朋友們出去逛逛的時候,可以拿在手上—」
「我說不必了。」簡若喬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包包的話,爸買給我的這一個就已經很夠用了。幹麼?還是你看不起我現在用的平民貨?」
前夫簡維政相當重視物慾上的管教,縱使經濟狀況富裕,他也幾乎不買名牌送給年紀尚輕的子女。
「我不是這個意思……」余曼青垂眸,無力感頓時湧上。
面對女兒這幾年的冷淡,她已經心力交瘁,再也拿不出辦法。
離婚這麼多年了,每個月一次的母女時光,喬喬總是這副嫌惡的模樣,從來就不曾給過她好臉色。
余曼青雖然無奈,卻也無法怪她。
想起十多年前,她早婚產子,根本無心經營家庭,天天想念昔日自由自在、奢華精采的生活。
那時候她毅然決然簽下離婚協議書,拋家棄女,就連簡維政要求她至少一個月要來看一次女兒,她都常常放女兒鴿子。
隨著歲月流逝,女兒長大了,也學會痛恨自己的媽媽,這都是她自作自受,所以她沒資格怪她。
「最近學校還好嗎?」她只好換個話題。
簡若喬哼笑一聲,仍然看著他處,「問這幹麼?反正又不關你的事。」
余曼青被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閉上嘴,靜靜地坐在女兒面前,不知所措。
半晌,桌面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簡若喬立刻拿起手機接聽。
「喂?爸。」她立刻收起不悅的表情,展露微笑,「你們在店門口了嗎?好,OK,我馬上出去。」
她像是終於解脫了一般,抓了背包就往店門口走,連看也沒看母親一眼,更別說是道一聲「再見」。
余曼青見了,心口束緊,鼻頭猛地一陣酸。
她趕緊深呼吸,拚命眨著濕潤的眼眶,然後吸吸鼻子,重新整頓自己的情緒,這才跟著走出店外。
簡維政的車換了,換了一輛BMW休旅車。
她看見前夫的車上坐著一個完整的家庭,和樂融融,好不幸福。
他的新任妻子看起來溫柔婉約,一頭長髮盤在腦後,整個人有股靜謐的古典之美;後座那活潑的男孩聽說十歲了,是他和新任妻子在結婚那年生的,那也是她過去從未達成的任務—替簡家添個兒子。
而那個正在和男孩打鬧的女孩,正是她的親生女兒。
那個視她為仇人、永遠不會給她一抹笑容的親生女兒……
思及此,她的心又糾結成了一團解不開的棉絮。
這時,簡維政看見了她。
余曼青呼吸一促,雖然下意識想別開視線,可還是忍住了,她勉強擠出微笑,朝著對方揮了揮手致意。
她本以為對方回個笑容就會離去,可他沒有,他下了車朝她走來,直到她的面前才停下腳步。
「最近還好嗎?」他問。
「嗯,還不錯。」她倔強地說了謊。
「是嗎?」簡維政打量一下她整個人的狀況,「我看你的臉色比上個月差很多,有沒有去醫院檢查?」
「有。」她點點頭,心卻因他的細膩而躁動著。
「然後呢?有結論嗎?」
「嗯,醫生說只是太累了而已。」她故作無所謂地聳聳肩。
「那就好。」簡維政沒有多疑,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現在一個人過得逍遙自在,但是你也不要太拚命知道嗎?你以為你現在幾歲?不年輕了,該休息的時候還是要休息。」
聽了他的話,她苦笑。是呀,不年輕了,轉眼她也已經三十八歲,而他的關懷令她差點兒就要把持不住紅了眼眶。
余曼青連忙低下頭,佯裝翻找鑰匙,道:「啊、不好意思,我想到我跟客戶還有約,改天有機會再聊。」
「嗯,去吧,下次再說。」簡維政不覺有異,只是尋常地說了聲Bye,然後走向自己的座車。
躲回了自己的車上,余曼青再也忍不住大哭出聲。
那份被她藏在包包裡的檢驗報告,她終究沒有勇氣拿出來給他。
她忍不住害怕地想像,萬一他根本不在乎呢?萬一他只是露出同情的眼光呢?那種場面所帶給她的痛苦,將會遠遠超過死亡所帶給她的。
所以,她根本沒有賭一把的勇氣。
半個月前,醫生把她召回了診間,宣佈她已經肝癌末期。
她不敢相信,自己明明沒什麼太明顯的病兆,醫生卻宣佈她頂多只剩下半年的時間。
醫生歎了口氣,露出無奈的表情,淡淡地說:「肝臟是個沒有痛覺的器官,這種事情其實是很常見的。」
就這樣,她被判了死刑。
她本想告訴女兒,可是見到女兒那滿不在乎的模樣,她便退縮了;她原本也想告知前夫,然而當她看見對方的生活是如此幸福快樂的時候,她轉念一想,何必掃人家的興?
你是他的誰?
她捫心自問,卻得不到令人欣慰的答案。再說,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她有什麼資格找誰抱怨?
十多年前,大學剛畢業的她,像是失心瘋似地想嫁給年長她五歲的簡維政,甚至不擇手段,趁著他微醺的時候,讓他將慾望釋放在她的身體裡。
她順利懷孕了,順勢逼他負起責任。
個性穩重負責的簡維政當然一肩扛起,不顧雙方家長的反對將她娶進門,並且拚命工作好讓她安心待產。
不久孩子生了下來,但她的生活卻從此風雲變色。
她沒有料到自己會這麼不適應婚姻生活,頓失自由的日子、照顧新生兒的疲勞、加上婆婆對她的不滿,讓她情緒漸漸失控,一天比一天還要歇斯底里。
那時簡維政則成立一家新的廣告公司,正是得拚命付出的時期,經常搞到深夜才回到家,她變得多疑,不可理喻地懷疑他在外面養女人,因為種種原因,夫妻的關係降至了冰點。
直到有一天,簡維政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於是某天晚上,他拿了一張法國藍帶廚藝課程的招生簡章給她。
「你要不要學點才藝?就當作是出門透透氣也好。」他這麼說道。那是他的客戶所舉辦的課程,他想替妻子找點事做,也許心情會好一些。
當時的她極度厭惡待在家裡,只要是能擺脫家庭的束縛,就算只是短短幾小時的課程,不管學什麼她都欣然答應。
可惜,她並沒有珍惜簡維政的這份用心。
婚姻生活讓她失去了自己,幽默帥氣的年輕廚師就這麼乘機迷惑了她的心。
那個男人叫做丁邦瑞。他風趣、熱情,狂放浪漫的追求攻勢讓余曼青覺得自己彷彿又變回了美麗的少女,兩人開始展開一段不倫的關係。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妻子的外遇讓簡維政痛心到了極點,終於,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裡,他遞出了離婚協議書,放她自由。
重拾自由之後,丁邦瑞領著她進入了美食與美酒的世界。
像是自暴自棄般,她夜夜笙歌,飲酒享樂,日子過得放蕩不羈,與外遇的對象再婚卻也再次離婚,直到年過三十,身體狀況開始出現問題,她驀地驚覺自己的青春已然悄悄流逝了……
她想,自己罹患肝癌一事,到底得歸咎於她那毫無節制的夜生活。
思及此,她擦了擦眼淚,發動引擎,往醫院的方向前進,從今天開始,她就要住進醫院進行治療。
她本打算向前夫與女兒道別,可倔強的性格終究還是讓她錯失了機會。
而且是最後的機會。
離開人世的那一晚,月亮很圓、很美,余曼青聽見了護士們的談話,才知道今天是中秋節。
她躺在床上,忍不住苦笑自嘲,覺得諷刺至極。
別人是忙著回家團聚,她則是孤伶伶地在醫院裡倒數自己的生命。
不過想想其實也無所謂,反正自從父母過世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家人,即便有,也都是那些不曾往來的遠親。
常聽有人這麼問: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余曼青會說,她想回家。
是的,她想家了。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重來一次,她不會選擇離開自己的丈夫,不會拋下那個曾經屬於她的家庭,她會更愛女兒一些,會記得要好好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然而,上帝是公平的,沒有人的人生可以重來。
她呆茫地望著窗外的皎潔明月,淚水自眼角流淌而出,瞬間,有太多、太多的懊悔自她腦海裡閃過。
她頓時心痛如絞,知道自己將會撐不過今晚。
最後,她輕閉上眼,嗎啡麻痺了生理的疼痛,卻麻痺不了心裡的傷痛,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她發了誓。
一個只能下輩子再來實現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