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傍晚。
位於台山腳下的這座小山村一如既往的靜謐安詳,除了裊裊升起的炊煙,幾乎看不到有人活動的痕跡。
打獵回來的秦阿倫推開院子的門,喊了一聲「娘」,秦大娘忙從屋子裡走出來,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
「那姑娘還睡著呢,別吵到她了。」
秦阿倫眼睛一亮,壓低聲音說:「那姑娘醒過了?」
「嗯,下午醒了,沒哭也沒鬧,安靜的很,連聲道謝,一看就是很有教養的姑娘,也不知遭遇了什麼,落到了這種地步。」秦大娘輕歎。
秦阿倫摸了摸腦袋,嘿嘿一笑:「我今日打了幾隻山雞,正好給姑娘補補身子。」
「行,把山雞給我,你去堂屋裡休息休息,喝口水。」秦大娘麻溜的接過,見兒子傻笑,不由的瞪了他一眼,「想什麼呢?那仙女似的姑娘也是你能肖想的?指不定什麼時候她家裡人就找過來了呢!快去!」
阿倫被罵了幾句,也沒生氣,嘟囔了一句:「我就是瞎想想唄!」就進了屋,秦大娘笑著啐了他一句。
迅速殺了山雞燉上鍋,秦大娘掀開簾子進了裡屋,見床上的人已經醒了,忙上前道:「姑娘醒了?可是餓了?飯馬上就好!」
「麻煩您了大娘,我下午剛吃過,現在不餓。」
「還說呢!瞧你下午連吃了三碗,看是餓了好幾天的樣子了!」秦大娘笑吟吟道,見她如玉般的臉頰上出現了紅暈,更是大為憐愛,「大娘家裡旁的不多,米飯還是夠的!隨便吃,別拘束!」
「大娘,麻煩您倒點水給我行嗎?」
「唉,這就來,等著啊!」
床上的人忍不住再次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輕輕一歎。
直到現在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眼睛上縛著白綾,她什麼也看不見,大娘說因她滾落在山坡上的時候被樹枝劃到了眼睛,好在沒傷到眼球,但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取下白綾,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必須在黑暗裡生活。
感覺真的很不習慣,本來已經做好死的準備了,可是眼下自己似乎除了眼睛上有點傷,其他地方都好好的,她的第一反應是自己重生到別的軀體上,可是這具身體是自己熟悉的,聲音也依然如故,她基本可以斷定她還是她。
聽大娘的意思,似乎是她兒子在打獵的時候救了自己,因為那時她渾身冷冰冰的,還以為她是個死人,可是後來見她還有呼吸,這才將她帶了回來,休息了將近兩天才好。
她在大娘家待了兩天了,可是距離自己跳下城牆卻不知過了多久,而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是一個謎,大元的京城應該被佔據了吧?也不知邵梓孺是不是還好好的,想到這裡她有些心焦,可是這裡只是一個小山村,即使自己問了也問不出什麼。
眼下只有耐心等待,等著自己徹底恢復了才能考慮自己接下來要去哪裡。
正想著,大娘掀開簾子走進來,端著水餵她,山裡的水很是清涼甘甜,她有些貪婪的喝著,直喝了整整一大罐水才算完。
大娘摸著她的腦袋輕歎道:「好姑娘,看樣子多少天沒吃東西沒喝水了,你要是相信大娘,就說說你昏迷前的事,大娘也好幫你找找家人啊。」
裴容卿低下頭:「謝謝您大娘,我們一家人出門訪親,後來遇上了歹人,我這才……也不知家人可還活著。」
大娘唏噓不已:「你家在哪裡?」
「在京城,大元的京城,我家裡姓……邵。」她下意識的答。
「原來是京城的人家,看你也定是個大家千金了,只是京城離這裡還有些遠,回頭我讓阿倫找人去一趟京城,幫你問問姓邵的人家。」
聽大娘的語氣,似乎這裡還是大元的地界,遂問道:「大娘,如今京城可還安定?我們一家離開京城,就是因為京城出了點亂子。」
「啊?沒聽說京城有啥啊?如果真是很大的亂子,應當會傳過來吧,要不再等一段時間,你先在這裡安心休養。大娘去做飯。」
裴容卿點了點,心裡稍稍鬆了一口氣,但願邵梓孺還安好。
如今再次重生,想起當時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不由的有些好笑,到底還是沒沉住氣,竟然真的說跳就跳了。可那時自己的確是失望的狠了,對周圍的人和事。
自己真的很幸運了,死了兩次沒死掉不說,如今又遇到大娘這麼好的一家人,如果不是足夠幸運,此刻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境況。這一回,她定然會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還有,遠離韓岑。
兩次都因為他,大概自己上輩子真的欠了他的。她無奈一笑,將這些心思拋在了腦後。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秦大娘走進來說:「姑娘,飯好了,大娘給你端進來吧!」
「不麻煩您了大娘,我自己來吧,正好下床走走。」
「也好,來慢點。」
腳步還有些虛浮,但走路還是沒問題的,大娘扶著她坐在院子裡,給她弄好一切,又把筷子塞進她手裡:「來,先慢慢吃,一會兒大娘來幫你。」
「謝謝您大娘。」
「別一直道謝!生分!」大娘笑吟吟道,見自己的兒子走過來,用眼神示意他動作小點。
裴容卿感覺到對面有人坐了下來,遂開口道:「可是阿倫哥?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秦阿倫沒想到她不但知道是自己救了她,還知道自己的名字,侷促的臉通紅:「說不上救不救的,你沒事就好,嘿嘿。」
看樣子是個憨厚老實的獵戶,裴容卿微微一笑,低下頭繼續吃飯,卻不知她這一笑卻讓對面的年輕男人看的呆了。秦大娘又瞪了他一眼,他這才埋頭扒飯。
飯吃到一半,大娘忽然開口:「姑娘,你的名字是啥?」
裴容卿愣了一下,抿嘴笑道:「大娘叫我卿卿便好。」
「卿卿,來吃雞腿!大娘把肉都夾下來了!」大娘熱情道。
要是放在從前,她絕對不會吃這些油膩膩的東西,可不知大娘的手藝好還是這裡的氣候好,山雞吃起來竟然無比美味。
在這裡的生活意外的極為舒適,雖然條件遠遠比不上宮裡,可大娘的悉心照顧和靜謐的生活,遠比宮裡來的愜意。
不過幾日,她便將大娘家的屋子熟悉了徹底,行走也不必再讓人扶,大娘每日都會取下白綾幫她上藥,卻始終不許她睜開眼睛。長久的黑暗即使是她也有點暴躁。
這一日她獨自走出院子,迎面聽到一陣腳步聲,一道尖細的女聲道:「喲,老秦家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別是搶來的吧!」
裴容卿皺了皺眉,聽聲音感覺對方和秦大娘年紀差不多,遂平靜道:「大嬸你好,秦大娘一家是我的救命恩人。」
大娘聞聲出來,見到來人笑罵道:「你個老貨!嘴裡不乾不淨的!你這張嘴怎麼就當上媒婆了!」
「大家都愛聽我溫姑瞎掰!」女人得意一笑,「這就是你家阿倫從山上撿的姑娘?這模樣倒是沒話說!性子也不錯,你是不是打算給你家兒子留著?」
看來這個女人知道自己的存在,還說那番話,裴容卿臉色沉寂下來,雖說對方沒壞心,但心裡還是不喜。
「卿卿啊,你先回屋坐著,大娘馬上把這個不討喜的打發掉!」大娘沒理溫姑,先去扶裴容卿,裴容卿微微一笑道:「大娘,我自己進去便可。」
身後傳來大娘惱怒的聲音:「你這個老貨!真是嘴裡吐不出象牙!人姑娘一看就是大家的小姐,能看上我們家阿倫?」
「喲,話不是這麼說的,就算從前是小姐,如今落到這種地步,還遇到了歹人,只怕這小姐也做不成了,而且戲文裡頭不是說了嘛,報答救命之恩不都是以身相許嘛!」溫姑尖細的嗓音傳來。
「你收起你那些個心思,我家阿倫又不是娶不上媳婦!」
「能娶上媳婦怎的到現在還是光棍?誰不知道你家窮,如今還來裝好人,白白養著這麼個姑娘,人家裡人要是一直不找來,你是不是打算養她一輩子?」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說你這個老貨是不是打人家姑娘什麼主意?」秦大娘皺眉道。
「嘿,不就是咱們山坳子裡難得出現這麼個水靈的姑娘,我個當媒婆的,好奇也是正常的!」說著她神秘的擠擠眼睛,「人姑娘可有婚配?說不定最後還是留在咱們這個山坳子裡,你家不敢要,別人家可惦記著!」
秦大娘愣了愣,繼而怒道:「溫姑,我警告你別打姑娘的主意!除非人父母做主,否則任你說翻了天也沒用!走走走!我們家不歡迎你!」說著便開始趕人。
溫姑惱羞成怒:「別忘了你家阿倫的親事還得我幫你呢!你這樣,我看誰家姑娘肯嫁到你家!」
「要你來說風涼話!走!」秦大娘利落的把人推出去,狠狠的關上門!轉過身見裴容卿還站在院子裡,不由的喲了一聲。
「卿卿,別理那個老貨!走,大娘給你下餃子。」
「大娘,我是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哪裡!卿卿,我不怕你笑話,我啊,當初懷著阿倫的時候就想要個閨女,可誰知生下來是個臭小子!後來阿倫他爹去了,我到底沒那個福分,大娘看到你啊,不知怎的就覺得很親切,心裡是真把你當閨女一樣疼,你可別嫌大娘膩歪。」
「怎麼會呢!大娘,碰上你是我的福氣。」裴容卿握著大娘粗糙的手,有些意外自己竟然如此流暢的說出這樣的話來,從前面對裴夫人的熱情,她只覺得彆扭,原來不是自己性格冷淡的原因,區別只在於對自己是不是真心。
想到這裡,她嘴角的笑容也深了幾分。
大娘呵呵直笑,忽然想起剛才溫姑說的話,不由的問道:「姑娘,你從前可許過人家?」
裴容卿頓了頓,低下頭說:「不瞞大娘,我從前許過人家,只是還沒過門,夫君便死了,後來爹娘想重新幫我尋個親事,旁人都說我剋夫,這就耽誤到現在。」
大娘「喲」了一聲,隨即不滿道:「京城的人還不如我這個山坳子裡頭的老婆子,這事咋攤你身上?是那男人沒福分!」
裴容卿抿嘴一笑,今日溫姑的話讓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在這山坳子裡只怕會惹來麻煩,若說自己剋夫,是人都會退避三舍的吧?
她的猜測一點沒錯,就在溫姑上門後的第三天,麻煩就來了。
這個寧靜的小山村難得有這麼熱鬧的日子,當時她和大娘都在院子裡,一群人鬧哄哄的闖進來,聽聲音 至少有十來個人,大娘停下手裡的活計,斥道:「你們幹啥呢?想搶東西呢?」
「秦大娘!」一個年輕的男人聲音響起,聽著就十足的輕浮,「我今兒上你家提親來了!」
大娘哼了一聲:「我家只有一個兒子,又沒有閨女,你提的什麼親?難不成看上我這個老婆子了?」
周圍傳來一陣哄笑聲,那年輕的男人也不氣,笑嘻嘻道:「那坐你旁邊的姑娘是哪兒來的?」
「天上來的天仙,你個癩蛤蟆哪裡來的滾哪裡去!」大娘怒道。
裴容卿端著杯子,不由的一笑,雖然縛著白綾,但這淺淺一笑還是讓對面的男人看直了眼睛,大娘見狀擋在裴容卿的身前,看著眾人冷冷道:「張阿德,你是裡正家的兒子又怎樣?除非你今天從我屍體上踏過去,否則別想動卿卿一根手指頭!」
張阿德嗤笑一聲:「你又不是人父母,做的了主麼?說不定人姑娘願意跟著我呢!姑娘,小生張阿德,住在這村最大的屋子裡頭,你若嫁了我,我保管把你當少奶奶伺候。」
裴容卿聞言站起來身來,向他那個方向微微一福:「張公子有禮,只是我是嫁過人的,雖然還沒過門夫君就死了,但我已經發誓要為他守寡。」
有人小聲嘀咕:「喲,不是剋夫吧?」
張阿德聞言有些退縮,但一看到她如玉般的臉,色心立刻戰勝了恐懼,涎笑道:「姑娘,我不介意。」
「我並沒有問張公子是否介意,我只是想告訴張公子,我不會嫁給你。」裴容卿微笑著說。
眾人哄笑:「張阿德,人姑娘親口說了,你還是省省吧,你家那點家底,人姑娘怎麼可能看得上?」
張阿德惱羞成怒,挽著袖子上前,大娘眉一豎:「你想幹啥?」
氣氛一時僵持不下,這時,打獵回來的阿倫老遠便到:「娘,村口來了好些穿著整整齊齊的人,好像是來找卿卿姑娘的——咦,張阿德你來我家幹啥?」
裴容卿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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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國京城。
不過短短十來日,那場讓人色變的戰事就被人遺忘,如今眾人口耳相傳的只有兩件事,一是當日皇后如何寧死不屈,二是陛下死而復生從天而降挽救了危局。這場帝后佳話因裴皇后的薨逝增添了幾分悲壯色彩,眾人說完後都忍不住要感歎一句。
因著陛下的重新臨政,原本日漸頹敗的大元迅速恢復了元氣,眾人原本以為陛下臨政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追封裴皇后,誰知陛下對此毫無動靜,好像完全忘記了還有這回事。
承乾殿裡,元懷瑾手持一份折子,沉默了很久,殿下的小路子大氣也不敢出,只得哭喪著臉跪在那裡。
「劉大人身體如何?」
「回皇上的話,劉大人頭上的傷還未好全,但已經沒有大礙了。」小路子聽到問話,激動答道。
「下去吧。」
「是。」小路子忙不迭的爬起來,臨走之前看了眼神色平淡的陛下,總覺得陛下有哪裡不一樣了。
從前的陛下雖說思念先皇后,但大部分時候都沒什麼表情,根本讓人看不出來陛下在想什麼,如今陛下依然鎮定如常,但,很多時候小路子能看出來,陛下會走神,會發呆,甚至喃喃自語,卻不知是什麼原因。
如果是為了裴皇后,為何連一個體面的喪事都不願為皇后辦呢?和另一個皇后柳氏相比,小路子只得搖頭歎息。
空曠的大殿又只剩他一個人,元懷瑾放下手裡的折子,提起筆寫下了幾個字,然後盯著那幾個字又一次陷入長久的怔忪。
劉明德已經多次上奏要求對裴皇后的地位做一個交待,而自己已經是第三次駁回了,他為此稱病不上朝,無聲的抗議。
無論從哪方面看,多麼高的讚譽她都當得起,可,心底還是不願意承認她就這樣死去了。
指尖彷彿還殘留著她臉頰的溫度,那麼的涼,一直涼到了心底,讓他整個人都彷彿浸在冰天雪地裡,得不到解脫。他猝然握緊了手指。
那日自己中了毒,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就任由邵梓孺帶走了她,可是現在想起來,那時她雖然從城牆上落下,但她的身體是完好的,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冥冥中他總覺得她還沒死,那麼驕傲的一個女子,怎麼可以就這麼死去了?連他都還活著。
安靜的大殿忽然響起了聲音,他抬頭,卻看見唐麒麟走了進來,指尖因為激動而微顫。
「有消息了嗎?」低沉微啞的嗓音有幾分連他都不曾察覺的顫抖。
唐麒麟抱拳道:「皇上,屬下找到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大夫,似乎七日前,邵大人曾帶皇后去過他那裡。但他語無倫次,屬下不知他的話可不可信。」
元懷瑾抿緊唇:「人帶來了嗎?」
「他怎麼也不肯離開他的醫館,屬下百般詢問,他只說那個女子——就是皇后娘娘,命格奇特,非普通人可以消受。」唐麒麟蹙眉道。
「朕親自去一趟。」
「皇上!」
「不必多說,馬上備馬。」元懷瑾立刻提步往外走。
唐麒麟心知無法再勸,只得應下。
「皇上,就是這片小樹林。」唐麒麟指著前面道,「當日幾個歹徒便追到了這裡,他們總共四個人,有三個人後來被殺,只剩下一個膽小如鼠的整日疑神疑鬼,但從他的敘述中,似乎在他們搶了錢後不久就來了一批人馬,不但救走了邵大人,還殺了他的幾個同伴,他說那時皇后娘娘從這裡落下,就是不知後來的那批人馬可找到了。」唐麒麟說著,想起皇后娘娘的屍體就從裡滾落,聲音立刻艱澀了幾分。
他想,那日如果他在娘娘身邊,不知有沒有可能救下娘娘,只可惜他在此之前被娘娘派去慈寧宮。想起她從城牆上跳下的悲壯,心中便是一痛。
「多半是齊珩的人。」元懷瑾看著眼前高高的陡坡,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眼底晦暗一片。
「皇上,要不要屬下先下去看看?」
元懷瑾仔細看了看陡坡的環境,頷首道:「一起。」說罷雙腿一夾馬肚,率先衝了下去,唐麒麟緊隨其後。
台山腳下綠草如茵,空曠無比,一眼望不到頭,因此不遠處的小山坳很快就引起他們的注意,讓他們意外的是,小小的山村竟然如此熱鬧,村民們紛紛交頭接耳,神情很是神秘。一個小孩看見騎著馬的兩人,怔了怔,忽然大喊:「不得了啦,又有人來搶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