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說剛才那個下人還會再來嗎?」八歲的若寧趴在方桌上,眨巴著好奇的眼睛問。他總喜歡跟在長他三歲的若安身後,依賴他,附和他,在他眼裡大哥像神一樣,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能做到。
但是這次若安卻遲疑了,他之所以什麼都知道是因為他在別人眼中看到了膽怯,而剛才那個從未見過的丫鬟是如此的無所畏懼,彷彿任何事物都動搖不了她,在她面前一切都顯得虛無縹緲。
過了很長時間,就在若寧幾乎要忘了這件事的時候,屋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不約而同翹首相望,誰知進來的是丫頭小青,她是沖若寧來的。
「三少爺,陳家的小少爺來找你玩了,正在醉楓亭等著呢,快隨我去。」她招呼若寧過去,若寧欣喜的答應了,回過頭問若安:「大哥,你也一起去嗎?」
他隨手拿起一本書,漫無目的的翻看著,道:「不了,我還要唸書。」
若寧應了一聲便拉著小青的手蹦蹦跳跳的走了,原本就空蕩蕩的屋子一下靜得出奇,沒有若寧在確實安靜了不少,但也變得死一般沉寂。細想來,這個家沒幾個人願意踏進他的院子,連送飯菜和藥湯的下人也不會多留片刻,平時除了娘和不願一人悶著的若寧會進來走走,其他更是想都不會想到富麗華美的柳園還有這麼個灰暗的小院。
當然了,誰都知道楊家大少爺的脾氣是出奇的古怪,有誰願意用自己的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長年累月,他變得越發自閉,難以接近,他甚至也憎恨這樣的自己,但又如何呢?這個世界不是相信,就能擁有天長地久的。既然如此,何不一開始就放棄?
真可笑,他居然還開著門等待一個不可能的答案。
於是起身去關門,當門框在交匯前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不可能的可能。
如露水一般澄澈,又如青竹一般傲然挺立的女孩從院落徐徐走來,已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然而未變的,依舊是她眼中那一份不屈的信念。
暮雪把重新熬好的藥端到桌上,沒有目視邊上的大少爺,而是看向了桌子的一側,數支毛筆整齊的擺放一致,從長到短,然後是硯台、墨、以及寫過的宣紙,她雖然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但她喜歡這些清秀中不失剛勁的字體,就像她爹身前練的書法。
「不是讓你別來了嗎?」
暮雪把視線轉向說話的若安,他比她高很多,她只能抬頭仰視:「春梅姐姐關照過,得看著大少爺把藥喝完。」
若安看了看還熱騰騰冒著熱氣的藥,並沒有動,而是轉口對她說:「那件衣服洗不乾淨就讓他們再給你做一件,問起來就說是我關照的。」
「衣服髒了可以洗,洗不乾淨可以跟人家借了穿,但是那些灑在衣服上的墨,就白白被大少爺浪費了。」暮雪目不斜視的望著他說道。
「寫在紙上不還是一樣浪費了?」
「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連一瓶墨都買不起嗎?」
若安隨手將一瓶墨推到暮雪面前,說:「你要你就拿去。」
「為什麼?」
「就當我弄髒你衣服的賠禮。」他想了一下說道。
暮雪毫不領情的回絕了,她才不要一個卑賤的施捨。
「我要了也沒用,大少爺還是收回去吧。」
「我不想欠你,這樣好了,你要什麼就說,只要我有。」
他說的輕描淡寫,似乎還帶著一絲輕蔑,因為一瓶墨對於一個丫鬟來說根本毫無用處,又不會寫字,也沒有毛筆來畫畫。所以他等待她的答案,一份小點心、一個頭飾、一件新衣服、或者幾個銅錢?若安耐心的等著,府裡的丫鬟無非就是要這些東西,這個丫頭也不會例外。
片刻,暮雪將堅如磐石的眼神投向若安,出人意料的說:
「我只想請大少爺教我寫兩個字。」
「什麼字?」若安表面上冷漠如常,心中卻讓這女孩的要求為之一振。她不要首飾不要金錢,只要他教她寫兩個字?
「我想學我的名字——暮雪。」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她只聽娘說過爹是以李白的這句詩給她取得名字,卻不知道怎麼寫,怎麼譯。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若安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站在一邊的暮雪頓時靈魂抽離般望著他轉身拿紙筆的側影出神,她原本波瀾不驚的心卻隨著他的聲音而激盪不已!他居然知道這句詩,她還沒告訴他他就知道是這句詩,這是巧合,還是命中注定?
然而若安並沒有察覺暮雪眼中的變化,只動作熟練的攤開宣紙,然後從筆架上取出一支中型毛筆,沾了沾硯台裡的墨,一筆一劃寫起來。
暮雪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靜靜寫字的樣子,突然想起娘說的,不管白天上工多苦多累,只要和爹在一起,看他寫字讀書,再多辛苦也能熬過去。
年幼的她目前還無法體會娘的言下之意,也不知那種忘卻痛苦的希冀到底是什麼。不過她感覺到了,在胸膛中跳動的火焰,如此奇妙,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