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牆夜會
漫漫夜色連曉霧,降臨夜幕,花好月圓無覓處,萬物皆已似無。
千尺高峰之上,玲瓏樓閣之中,照影婷婷,琉璃燈盞映出翩然夢影,清淡的月華由窗外靜靜瀉入,鋪了滿地皎潔的銀霜,雙影對坐無言。
面對滿桌山珍海味,我但怔坐凝滯,半點食慾也無,心底徒留無盡苦澀。
寒逸端坐對面,目光定定地傾注在我臉上,「師父請用膳。」
同樣的話語,他已是第八遍道出了。
見我依然紋絲不動,他面上微微一凜,翩然起身而來,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旋即擁著我坐回木凳上,將我橫置於他腿上,一手將我輕攬在懷。
冷傲的冬梅清香,自他身上依稀飄溢瀰散,融了滿室流光。
修長白皙的手指持著玉箸,夾了盤中一塊鯉魚腹肉,輕輕遞至我唇瓣,他的聲音恭謹,有如冷風過耳無痕,「師父的一切喜好,徒兒牢記在心,知道師父喜食鯉魚,特讓鳳凰城最好的廚師做了一份,請師父品嚐。」
我靜坐於他腿上,眼神落入院中深邃夜色中,面上不聚半許流波。
「就算師父生徒兒的氣,也不要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他深深地凝了我一刻,轉而放下玉箸,雙臂緊緊環著我,低低埋首於我胸前,好似不願讓人目睹他的神情,清音幽幽傳出,「不要這麼對我,我知道師父有很多牽絆,可是我只有師父一人而已,徒兒不能沒有師父……」
我心下不由得暗動,對他而言,除我之外,確實再無相識相知之人,若是我不在,他便又會孤身一人。但是,我怎可嫁予自己的徒兒?
我黯然埋首,眼睫靜默低垂,將眸底那一抹悲涼深深掩埋,「逸兒,你為什麼非要逼師父,放過師父好麼?」
「不好!」他寒眸灼灼地望住我,猶如刀光般懾人,「師父是我一個人的,我不會把師父讓給任何人,我只要師父,師父也只要有我就夠了,我要師父所有的關愛,師父只能對我一人好,誰若是分了師父的愛……」
他眼中登時寒光大盛,字句驚魂,「我就殺了他!」
我駭然抬眼返顧,被那寒眸中的火光一驚,一時之間,竟萌生出無窮恐慌!
他竟霸道執拗至此,讓我不得再關心任何人,不論親人朋友!
柔柔暖光之中,他的容色軟化下來,輕手拾起我白嫩的柔荑,俯首,柔潤溫暖的雙唇,靜悄悄地落在手背之上,傾注了數不盡的眷戀。
「師父,為了你,我可以不惜一切,甚至永劫不復,只盼師父,能永遠與我相伴,我會全心全意待師父好,終生只愛師父一人。」
不顧我驚駭滿面,他起身將我抱至綿軟床榻上,為我謹慎蓋好了棉被,目無餘塵,「既沒胃口,師父便安心歇息,徒兒明日再來看你。」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熄了琉璃燈盞,悄無聲息地闔門而出。
待那輕盈步聲愈漸渺遠,壓抑許久的思潮終於層湧而出,我只覺滿心悲惻入骨,冰藍的清淚泫然而下,在雪白的棉枕上,落了滿色淒涼。
半夜輾轉反側,我終是難以入眠,遂披星戴月,頂著夜寒奔赴至城門。
不知為何,我竟分外思念起舒亦楓來,滿腦所想,皆是他的音容笑貌。
我倚著巍峨城牆,撫摸著被歲月風乾的青石牆磚,憂思脈脈流轉。
好想見他,可是我不能出城,來到這裡,只因可以感覺離他近了幾許。
深夜的鳳凰城,萬籟俱靜,臨江的石街上,空蕩蕩地不見人影,籠罩整個古城上空的,除了北斗七星陣法,便是那若隱若現的青光結界。
月華透過結界傾瀉直下,映得鱗次櫛比的吊腳竹樓,平添了三分森寒。
我倚著城牆頹然坐倒在地,清澈的銀髮伴著雪白的綾紗,瀉了一地哀思。
思念之際,我取下腰間的珊瑚長笛,於唇邊幽幽吹將起來,獨留暗想。
悲惻婉轉的笛音,在夜色中徐徐飄盪開來,浸染了整個靜謐如畫的古城。
冥冥之中,一縷如影如幻的簫聲,自牆外裊裊傳了過來。
此簫聲亦淒涼徹骨,流轉著濃濃的思念,與蕭瑟的笛音默契相和。
這聲音點點滴滴落入心中,恍若打開了塵封的往事,瞬息驚起驚濤駭浪!
這一瞬,我難以置信地生生怔住,以致手下一鬆,珊瑚玉笛倏然滑落在地,突起的錚鳴之中,笛音不復存在,那縷簫音卻是瀠洄不休。
這簫聲,分明是舒亦楓獨有的,他此時就在城外!
我只覺此刻心情難以言表,一時悲喜齊湧而上,百般滋味混雜難辨。
明明思念的人近在墨丈尋常之間,卻因一牆之隔,而無法相見,無法觸及。
他定是得知了我要成親的消息,所以才不顧一切地趕來,卻因結界而無法進城,寒逸的威脅亦使我不能出去,兩人只能在咫尺間思念著對方。
他吹簫應和,只是為了讓我知道,他就在這裡,就在我身邊……
激動的淚水,混合著澎湃的思緒,自眼眶裡一股腦兒湧了出來,如雨而下。
我復又拾起珊瑚玉笛,置於唇邊繼續吹奏,一雙手卻控制不住地輕顫。
笛音又起,與牆外的簫聲纏繞相和,在夜色中交織流轉,彷彿所有鏤心刻骨的思念,惟有用這峰迴路轉的曲聲,方能傳達出來。
這一刻,整個如詩的夜色,都被簫笛合音浸染得纏綿悱惻。
兩人的心,亦在這交織的曲聲中相融,阻隔兩人的城牆,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笛音與簫聲,互為默契地漸轉低緩,終於復歸寂靜。
我輕輕將右手印上城牆,好似想透過這厚重的牆磚,仔細感受牆外的他。
一時之間,心中的不安與恐懼,竟瞬間消褪了不少。
只要,他在這裡便好了,因為我知道,自己並非孤身一人……
恰似心有靈犀一般,牆外之人亦將左手印在城牆上,雖隔著厚實的牆磚,牆裡牆外的手,竟是奇跡般地相互吻合,五指一一相印。
如水月色下,兩道淺影倚牆背對而坐,正如那日屋頂之上的背坐夜談。
我闔上眼眸,此時此刻,什麼都不願多想,只想,靜靜地感受這一刻……
夜色,分外迷人,醉了盛世的繁華,醉了月下相依的雙影。
驚天噩耗
「小城主,不好啦,少主姐姐她……」
正是清晨日朗,青衫少年正手持兵書,雲袖展江山一頁,聽聞步聲匆忙疾至,遂回過身來,清絕的眉宇間掠過一絲難掩的驚憂,「師父怎麼了?」
少女驚慌地立在門口,嬌喘連連地道,「少主姐姐她……她死了!」
這一句,猶如晴天霹靂從天而降,瞬間打破了少年面上冰封的冷漠!
古老的長卷,仿似承受不住這份驚悚,頹然滑落在地,展開半卷浮華。
少年恍若著了魔一般,在一陣疾風中,不顧一切地捲出房間,風捲殘雲地疾掠至廂房,卻在目及床上倩影的剎那,硬生生地怔在了當下!
只見華軟的床榻之上,靜躺著一抹雪白的纖姿,一襲羽裳欺霜賽雪。
那傾城殊色的素顏,此時寧靜如畫,毫無半點生氣,悠長清澈的銀髮,鋪了滿滿一床的清華,眉心那抹藍蓮離焰映日而燦,卻更顯慘淡。
平素清亮如星的藍眸,靜謐地掩蓋在潔白眼瞼之中,寸許不見。
晶瑩七彩的靈蝶,依戀地徘徊在少女身畔,不離不棄。
床頭木櫃之上,置著一隻空落落的白瓷碗,其下壓著一隅墨染的蘭花箋。
她,竟是服毒自盡了!
少年僵立在門邊,青衫如舊,清爽的短髮隨風飄逸,整個人宛如失去魂魄的軀殼,黑眸中不見往日的顧盼清揚,徒留濃黑的沉重。
苗人少女在一旁慟哭不絕,梨花帶雨之下,訴不盡的心傷哀痛。
少年面色僵凝若死,步履蹣跚地行向錦榻,玉手輕輕拾起蘭花箋,猶帶著極端壓抑的顫慄,目光游移著投向其上娟秀的字跡,字字針入心間:
「逸兒,對不起,師父還是決定離開,師父活得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你若還念師徒之情,請將遺體運回揚州的湖月居,師父想回家。」
仿若失卻了所有支撐,少年頹然跪倒在榻邊,一手緊攥著少女冰涼的柔荑,一手顫巍巍地撫摩著少女皎潔的面龐,眼眸裡蓄滿悲痛欲絕——
「師父,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下徒兒……」
他五指攥得發白,痛徹骨髓的力道,恍若要將那柔嫩的玉手,生生捏碎!
用以支撐一切的信念,亦隨之在朝槿間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聞訊趕來的雲隱匆匆而入,卻在撞入床上白影之時,煞白了整副純澈俊靨!
那雙大眸之中的清透水晶,陡然間碎裂開來,化為萬千流光殘影……
那一瞬,沒有人可以形容,他的心中,有著怎樣的絕望與悲痛浸入骨髓!
向來淡漠沉靜的汝鄢嬋,目睹此情此景,竟前所未有地漾出了憂傷之色。
閣內氣氛凝重若死,好似有無窮陰霾籠罩,惟有少女抽泣聲斷續可聞。
雲隱面如死灰,纖長的身姿臨風而立,羸弱得彷彿一觸即碎,半景的怔忡與空洞過後,方勉強聚回幾欲幻滅的心神——取代以極盛的憤怒!
他搖搖晃晃奔了過去,猛然推開伏在榻邊的少年,伸手指向他眉心,眉目凝結出濃烈的怨怒,「都怪你!現在把她逼死了,你開心了!」
少年竟毫不還手,任由他推倒在地,清冽的黑眸,徒留一片死寂的空洞。
她,是那兩人心中超越一切的存在,此刻的香消玉殞,生生擊碎了兩人的心!
這份噩耗,傳入遠在巫州的眾人耳中,亦震絕了當場所有人。
青霜兒與李蓮憶當下便昏厥過去,稍有修行的流螢雖意志比普通女子略強,卻也驚得癱坐在地,冷流雲更是悲痛欲絕,瞬間化作了殺神,一陣風煙絕塵而去,勢要手刃仇人,府中徒留幾男相對凝重,面上陰霾不化。
而在鳳凰城不遠處,獨自秘密行動的舒亦楓,亦在得知此事之際,陷入了良久的深痛之中。
雖無人目睹,亦難以置信,但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落淚了。
無聲,無息,然而,卻淒涼得令人窒息,催心裂肺。
那是一種,連萬念俱灰都不足以形容的,極致的絕望……
兒時,儘管備受欺凌,他亦只是冷眼旁觀,無動於衷。
少年,縱使顛簸流離,慘遭世間遺棄,他亦不曾示弱分毫。
但此時,他生平第一次落淚,卻是為了,那佔據他所有心神和靈魂的女子。
他正想方設法要將她救出,已是萬事俱備,殊不料,便在即將著手施救之時,她卻永永遠遠地離開了他,永遠地,消失在了人世間……
沒想到,昨夜的隔城夜會,竟會成了兩人的永別。
這次的絕望,遠比一年多前那次,要慘烈痛苦得多。
那種滿懷希望,在瞬間被粉碎的絕望,卻是比凌遲處死還要痛苦千萬倍!
為什麼,她沒來得及等他……
他立在黑暗的角落,面上雖無半分神情,清淚卻是止不住地墜落,一滴連綴著一滴,悄無聲息,連本身都未察覺,彷彿這淚不屬於自己。
一顆冰涼的心,已痛得麻木,以至於,根本不知自己還能有何表情。
那一刻,不論立場如何,對所有相識之人而言,都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折磨。
這陰霾乍起的噩耗,在天際化作一道驚雷疾電,倏地落向了凡塵。
原本明媚的天色,瞬時鉛雲密佈,濕風大作,旋即淅淅瀝瀝地落下雨來,起先只是濛濛細雨,隨著陰霾愈演愈烈,雨水竟已是傾盆瀉下。
雨水劈頭蓋臉地砸落下來,恍如是,老天在永無止境地垂淚。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非僅限於苗疆一隅,卻是席捲了整個大唐。
在這昏冥天色下,黎民百姓仍是故我忙碌,千載萬年,如在夢中。
長安皇城大明宮之內,正振筆疾書批閱奏章的九五至尊,亦被這場空穴來風的驟雨驚動,飄蕭步出甘露殿,於廊下縱目眺望天際。
他一襲光鮮燦然的皇袍,淡雅絕美的眉目之間,繾綣著若有所思的流華。
雖是十月深秋,雨露頻繁,但這場雨著實來得太快太詭異。
一眾宮女隨行下,一抹倩影步履盈盈地走了上來,著典雅高貴的百鳥朝鳳紫綢披紗襦裙,雲鬢如霧,綴滿玲瓏珠玉,行走間叮噹脆響,儀態萬方。
皇后取過宮女手中的銀紅妝花織錦鑲絨斗篷,輕輕披在皇帝身上,絕美的玉顏之上淡施脂粉,暈紅如春半桃花,溫婉嫻淑,嬌美無雙。
兩人相視一笑的絕代風華,真如一對絕配的璧人,令周圍宮女艷羨不已。
皇帝復又瞻眺陰沉天色,不知不覺間,竟又憶起了那灑脫無瑕的少女。
遠在黔中苗疆的她,此刻又在做什麼,是否安好……
幽窗冷雨聲聲,帶著寂寞淅淅瀝瀝,北風不解愁,和微寒落幽懷。
寒逸凝坐在床榻上,緊緊地抱著少女愈漸冷卻的纖軀,雙手霸道執拗的力道,好似將要少女融入到自己身體中去,寒眸裡篆刻著刻骨銘心的執念。
雲隱僵立不遠處,失魂落魄的黑眸泯滅了所有華彩,卻是癡癡地盯著少女。
雖不敢置信,但以他的醫術,就算有一星半點的異樣,也逃不出他的法眼,然她分明心跳脈搏氣息全無,身體亦漸轉冰冷,毫無生人之象。
他從未想過要霸佔她,他只是想待在她身邊,即使她要嫁給城主,他並未過多傷心,他只要能每天看到她,便能心滿意足。
他的願望那麼渺小,渺小到微不足道,卻為何,比登天還難上千百倍……
汝鄢嬋但立一旁,面上微微黯然,銀翹已雙眼紅腫,猶在若有若無地抽噎。
滿室靜謐似水,四人如此僵持著,始於晨曦初韻,皆是滴水未進,因這陰晦沉悶的天色,淡化了時光的流逝,不知不覺便已將至黃昏。
雨日下午黃昏交接之際,自是格外灰暗,屋內恰可燃燈,卻無一人行動。
卻見寒逸輕輕拾起少女雪白的柔荑,垂首深啄著那冰肌玉膚,吻入到細緻的紋理中去,唇齒間逸出低啞的音節,「師父,你先回揚州,等我做完這件事,便會回家去找你,然後永遠陪在師父身邊,再不分開……」
他抱著少女款款站起身來,陡然一掀眼簾,卻讓在場之人微微一驚!
那雙眼眸不復空洞,竟是回歸了如初的寒凜,方纔的消沉已如煙雲消散。
他冷凝的眸光落在銀翹身上,眉宇之間,自成一股凜然意氣,「你去讓人取月谷北洞中的冰魂晶做成一副冰棺,務必盡快完成!」
銀翹驀然回神之下,慌忙應哦一聲,旋即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雲隱收回視線,轉身便要離去,驟然一聲清冽的嗓音自背後追襲而至,「站住!你去哪裡?!」
雲隱站定,背對著青衫少年,幽幽闔上雙目,仿若壓抑已久的悲痛翻江倒海地湧上,純澈無邪的俊容之上,有一行清淚靜悄悄地滑落下來。
「如今她死了,我做的一切都已毫無意義,不想再與你為伍,我要隨她一起去揚州,從此陪伴在她身邊,不問世事。」
在汝鄢嬋驚詫間,卻見一道赤電倏然吞吐而出,其光芒耀如長虹貫日,迅如超光馳兔,向雲隱綿綿而來,在他腦後三寸之處,戛然而止!
汝鄢嬋面上雖不起波瀾,但翩翩黃袖之中,素手已暗自握住了三枚毒蒺藜,一雙淡眸靜默凝盯著少年城主,依約染出幾分敵意的警惕。
寒逸一手橫抱著少女,另一手持著一柄三尺赤色琉璃長劍,直指雲隱腦後,言簡意賅地冷聲命令,「不准走,否則殺了你!」
他的才華,大唐無人能及,若無他相助,他又怎能成功?
奪棺之戰
雲隱卻是閉眼無動於衷,清淚泫然如雨,神態間一派黯然淒涼,「要殺就儘管動手,她死了,我也不願多活,借你之手送我一程也好。」
清瑩的淚痕無聲滑過,光華瀲灩間,映得他的面孔分外皎潔淒美。
飄逸的水碧緞帶在腦後微揚,悠悠劃過儒雅的雲錦長衣,掀起了幾多悵惘。
寒逸盯著少年纖弱的背影,黑眸中的盛怒陡然一亮,驚煞了如臨大敵的汝鄢嬋,卻撼不動視死如歸的雲隱,幾番流轉間,終是隱斂得無影無蹤。
赤紅的劍光一個迴旋,倏然沒入緋色劍鞘之中,再無光影。
寒逸淡視雲隱的心灰意冷,清絕的眼角眉梢,不染俗塵,「我把我做這一切的原因告訴你,你知道之後,必會心甘情願地輔助我!」
驚愣之際,雲隱終於款款回過身來,不可思議地抬眸輾顧……
暴雨仍是傾盆而下,待一應物事準備完畢,寒逸親手將少女冰冷的遺體放入水晶冰棺之中,於城門口目送一隊人馬護棺而去,目中滿是留戀。
銀翹靜立在少年身畔,目光脈脈傾注在那清冷俊靨上,積澱了幾重深思。
雲隱仍立於少女所居的屋內,憑窗觀望雨幕成簾,詮釋不盡的迷惘,流溢在黑曜石般無邪的眸底,「這樣做……真的可以麼?」
汝鄢嬋垂首恭立他身後,雙眸淡如暈墨,「汝鄢嬋不知,少主憑心而為便可。」
雲隱幽幽歎惋,恍如有一江愁緒,都在這一歎之中傾盡。
他轉身折回榻邊,雪白細嫩的纖手,拾起床頭櫃上的白瓷碗,翻來覆去細細端詳,但見它徒是一隻空碗,已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
他視線突地微微一動,轉而抬眸目視黃衫女子,眼中智光瀲灩,「你去這西峰上的廚房找找,若是找到了任何藥草碎末,都給我送過來。」
汝鄢嬋銜命斂衣而退,毫無遮擋地步入茫茫雨幕之中,迎風而去。
朦朧雨霧之中,一隊苗族武士,二三十成群,均是蓑衣斗笠著身,護送著一副水晶冰棺,從林間小道中策馬疾馳而過,帶起一片片泥濘飛濺。
晶瑩剔透的冰棺之中,靜躺著一抹雪白纖影,傾城風華依約可見。
正當此時,道上憑空投下重重鬼影,眾人抬首上望,卻見一片陰影籠罩而下,竟是密密麻麻的黑衣人,約有上百之眾,自四面八方接踵而至。
雙方一觸即鬥,雨中頓起一片刀光劍影,腥風血雨大作,黑衣人攻勢排山倒海,勇猛無匹,苗族武士不敵,不盈片刻,便紛紛落荒而逃。
水晶冰棺沐於雨中,靜置於一輛簡陋馬車上,一隻透明彩蝶熠熠飛舞。
眾黑衣人忽向東側幽林齊齊跪下,神態畢恭畢敬,恍若頂禮膜拜。
為首一人單膝點地,拱手抱拳,埋首恭謹稟告,「屬下已遵從教主吩咐,從苗人手中奪得冰棺,請教主過目。」
幽深密林之中,緩緩浮現出一道修長的身影,姿態綽約,媚態萬千。
他披著一件黑色斗篷,華美的幽紫錦袍若隱若現,斗篷連帽之中,隱露出半張面孔,竟是妖美精緻得無與倫比,舉手投足,於不經意間流瀉出的蠱惑風華,竟讓在場同為男子的眾黑衣人,亦不免微微羞紅了臉。
舒亦楓步態輕盈如羽,游衍穿過屏息斂氣伏跪一地的黑衣人,直行至冰棺旁邊,錦袖一拂,倏地將水晶棺蓋掀落在地,濺起點點泥濘。
纖長白璧的玉手,在雨中輕顫著伸出,輕柔地落在棺中少女皎潔的素靨上,細細描摹著那美輪美奐的眼角眉梢,傾注了如癡如醉的眷戀。
隱約紫光籠罩了兩人,卻是將雨水牢牢阻隔在外,不得寸進。
他撫摩著雨中少女恬靜的睡顏,狹長妖魅的桃花眸,此刻竟溢滿似水的柔情,聲音極盡溫柔而小心,宛如在呵護自己心愛的小孩,「飛,我來了,我來帶你走了,乖,聽話,不要睡了,睜開眼來看看我……」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鬼哭狼嚎的風雨,以及,少女波瀾不驚的面容。
他的聲音帶上了幾分哽咽,「飛,不要這樣,算我求你了……」
少女依然無動於衷。
一叢黑衣人只深深埋首,噤若寒蟬,任由驟雨濕透全身。
漸漸地,他眼底凝聚起濃濃的憤怒,好似有火光在激烈地閃爍,隨即陡然爆發出陰冷狠厲的怒語,「你給我醒來!我不准你離開我,不准去我的手夠不到的地方,不准去我再也抓不住你的地方,絕對不允許!」
他的聲音悲憤欲絕,猶如滿江愁水洶湧氾濫,幾乎震響了整個天際。
他憤了,怒了,繼而哀了,悲了,痛了……
風雨如晦間,他癡戀地輕撫著少女的面龐,雖已再無言語,但任誰都能從那微弱然而不容忽視的發顫之中,品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楚。
驟雨傾城瀰漫,蕭蕭幾葉風兼雨,為伊判作夢中人,多少成追憶。
正當諸人沉寂若死之時,忽聞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呼嘯著踏雨千重而來。
眾目聚焦之下,映入一道矯健如鷹的修影,雪白的斗篷在風雨中飛揚,隱約露出藍白交織的衣袂,冷冽的劍眉之間,凝結著懾人的殺伐之意。
來人策馬疾至,卻在甫一觸及冰棺中的少女時,堪堪勒馬停鋒!
他倏地自馬背上縱飛而起,衣袂翻飛間,飄逸地落於冰棺旁,目光投向長眠不醒的少女,瞬時俊靨煞白,五色無主地低喚,「飄飛……」
他向少女徐徐伸出手,卻被對面的男子倏然橫臂擋住,「不准你碰她!」
冷流雲毫不客氣地回眼瞪視,一雙冰眸晶亮懾人,蓄滿令神鬼都為之懾膽的怒意,「你還是不是人,她都死了你還不放過她?!」
「不管她是生是死,都是我的人!」
便在兩人瞪得風生水起,周圍黑衣人劍拔弩張之際,又聞一連疊的馬蹄聲有如雷鳴般轟響趨近,竟是數十披著斗篷的箭衣侍衛,正穿雨而來。
而一馬當先的,卻是並駕齊驅的兩名男子,均是風度非凡。
雖皆著白色斗篷,但猶可清晰目見二人,一人月白長衫飄逸輕揚,風姿修雅,一人著煙色長袍,英俊黝黑的面孔之上,一雙墨眸冷凜懾人。
居然是白修與趙凌寒帶領的御林軍?!
乍見這來勢洶洶的人馬,眾聖天教弟子聞風而動,立時持劍攔在路前,繼而是接二連三的馬嘶聲,御林軍紛紛情急勒馬,停駐在了數丈之外。
舒亦楓視若無睹,冷流雲卻是劍眉一軒,破見疑惑之色,「你們來幹什麼?」
白修駐馬而立,眸色飛快掃過眾黑衣人,一閃而逝的驚異下,轉眸流眄冷流雲,「我們本是來從苗人手中奪回四妹,沒想到被舒公子搶先了。」
這各方聚首的盛況,實乃罕見,竟都只為一具冰冷的屍體。
冷流雲目視白修身畔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棺中少女的趙凌寒,冷冽的俊靨微微一凜,隱約帶出幾分敵意,「關他什麼事?他來幹什麼?!」
白修斜睨了眼身畔男子,無可奈何地搖首,「因為這是私事,不便調動巫州的軍隊,趙公子知道後便施以援手,調動自己的人馬來幫忙。」
舒亦楓戀戀不捨地將視線從少女身上收回,錦袖一揮,轉身攔在了冰棺面前,正對御林軍人馬,面容隱在斗篷連帽之下,細薄的唇瓣微掀,妖魅的唇音不容置疑,「不勞你們費心,她是我的人,遺體由我帶走!」
冷流雲正要發作,卻聞白修在雨中歎息道,「四妹沒有死。」
這一句迅雷不及掩耳地襲耳而來,卻無異於石破天驚,當下便驚住了兩人!
雨勢漸轉輕緩,朦朧了林道百影,亦隱去了各自迥異的心思。
冷流雲瞬間驅散了滿面黯然,取而代之的,是雨過天晴的狂喜,「真的?!」
舒亦楓驀然抬首,眸中浸透著閃耀的流彩,「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頤指氣使之下,眾黑衣弟子收兵而退,散回林道兩旁。
白修下馬行至冰棺旁,攏了攏斗篷,睇向靜如玉雕的少女,眼底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縷深思,「四妹陽壽未盡,斷不會在此刻死去。」
舒亦楓亦折回棺旁,伸手握定少女冰冷的素手,妖嬈俊顏渲染幾分難解的狐疑,「既然如此,她現在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和死人一樣?!」
「四妹如今擅長配藥,她應是自己服了一種可以讓人假死的毒,所以看來和死人無異,只要服下相應的解藥,便能甦醒過來。」
冷流雲稍微懈氣,轉而若有所思地凝起了雙眉,「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白修一聲歎息深沉如雨落清潭,「她自是被逼無奈,才想以此來逃出月谷。」
舒亦楓終於得以安心落意,迷戀地輕撫著少女銀白的長髮,唇齒間儘是掩不住的欣喜,「太好了,你沒事,我再也不許你離開我……」
冷流雲忽有所悟,迫不及待地追問白修,「那解藥呢?趕快拿出來救她!」
「我並無解藥,也不知是什麼毒。」
一言既出,宛如一盆涼水當頭潑下,瞬息澆滅了兩人滿懷喜悅!
這份凝重壓抑之下,眾人莫敢做聲,但作雕塑,四下徒有雨聲盈耳。
趙凌寒凜坐馬上,冷眼旁觀前方諸人,仿若隔岸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