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蟲之術
暗無天日的世界中,冥河千載悠悠,黑水潺潺不絕,血紅的曼珠沙華,在冥河兩岸開得艷麗妖嬈,黑石堆砌的奈何橋,在冥河之上沉默無言。
臨近子時,冥河兩岸仍是沉寂若死,不見半點鬼影。
我靜坐於蘇游影的臂彎間,任由他抱著我款款而行,終至奈何橋邊。
他幽幽站定,望著彼岸依舊絢爛的花海,眉間憂思無限,「飛兒,你回陽間後一定要開心快樂,不要為了我耽誤了一生的幸福。」
我側首輕觸著他的腦袋,心下不盡黯然,「在我看來,能給我幸福的人,只有你,世上再無第二人。」
他輕歎一聲,小心翼翼地放下我,修手輕撫著我如流水傾瀉的銀髮,灰色鳳眸中寫盡不捨,「聽話,別倔強了,倘若真有那麼一人讓你動心了,不要管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只有你快樂幸福,我才能放心,明白嗎?」
我無言以對,垂眸額發陰影中,滿心彷徨憂惱。
鬼影綽綽間,白修與流螢被帶了出來,兩人皆是安然無恙,毫髮未損。
忽見冥河彼岸,本空無一物的空中,竟憑空出現一個黑洞,愈漸變大擴展,洞中一片漆黑,幽邃狹長,無絲毫光亮,乃是洞開的鬼門關。
我抬眸眄睞那邪美的俊顏,滿心悲慼難耐,「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語畢,我再也不忍顧盼那孤寞的神情,與二人轉身踏上奈何橋,朝對岸的黑洞行去,已是步步成傷步步念,只覺背後一道目光如影隨形。
一抹黑影佇立在橋邊,黑髮潑墨般飛舞,黑袍無聲輕揚,宛如夜色中一抹孤寂的幽魂,彷彿以全部的力量,抵擋這漫漫時間長河的如晦風雨。
直至我消融在無邊黑暗中,那深情脈脈的目光,方才淹沒得無影無蹤。
從此,他成了我奈何橋邊的守候,只為那千年一次的重逢……
你在三途河邊,凝望我來生的容顏,我種下曼珠沙華,讓前世的回憶深陷;
多少離別,才能點燃梧桐枝的火焰,依稀往夢幻如真,我在塵世間走過多少個輪迴,曼珠沙華花開時,誰還能夠記起從前;
誰應了誰的劫誰,又變成了誰的執念……
酆都城中百鬼夜行,清涼似水的月色,鋪了滿地銀霜。
三人沿著來路而回,身畔二人知我心情沉重,皆一言不發。
回到客棧,卻見其周圍白光煥發,竟是有結界籠罩,然而出行時白修並未張開結界,三人面面相覷之下,百思不得其解,遂穿門而入。
但見屋內一燈如豆,三人的肉身安然無恙地躺在榻上,青霜兒正趴在案上呼呼大睡,冷流雲卻是抱劍斜倚門邊,枕戈待旦,眸光不離我的肉身。
三人悉數回歸己身,我甫一睜開雙眼,冷流雲便疾步奔了過來,冷冽的目光熠熠閃耀,隱約透出三分狂喜,「你回來了!」
我回以淡淡一笑,起身舒展一番筋骨,轉動著頗顯僵硬的脖子。
白修從榻上悠悠起身,口中不免抱怨道,「這一趟真不容易,總算回來了!」
這聲音漫不經心,卻似帶著神奇的魔力,霎時驚醒了沉眠的青霜兒。
青霜兒驀然跳起身來,即刻執壺傾倒一杯熱茶,慇勤地給白修雙手奉上,喜不自禁,「白大哥,你可回來了,我都擔心死了!」
白修轉了轉修長的手臂,俊目橫她一記,「我看你睡得挺香的!」
青霜兒嘟起了櫻桃小嘴,「人家就是擔心你嘛,做夢都夢到你了。」
我觀覷天外陰沉的夜色,心下狐疑不定,「這結界怎麼回事?」
冷流雲劍眉微凝,目光投向窗外,帶出晶亮剔透之色,「前幾天忽然有妖魔鬼怪來刺殺你,我們是凡人,差點抵擋不住,剛好幾個劍仙路過此處,幫我們斬妖除魔,並在客棧外張下結界,以擋住妖魔鬼怪的侵襲。」
我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
蘇游影派來的妖魔,竟是恰巧被路人化解,何嘗不是天意所為?
他驟然回眸,質疑不絕,「你們怎麼去了那麼久,為什麼會有妖魔來刺殺?」
思及鬼界之事,我不由微微黯然,垂眸緘口不言。
白修心知肚明,面色沉重,流螢步上前來,握住我袖中柔荑,溫暖地化笑而開,「鬼界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大家都平安回來了才是最重要的。」
我面色稍霽,斂了滿重心事,回眸淡笑,「嗯,回來就好,離開了幾天,不知道巫州的戰事怎樣了,我們還是盡快趕回去吧。」
翌日清晨,一行人又風塵僕僕地趕回巫州,回到節度使府邸。
李蓮憶日盼夜盼,如今見眾人安然無恙,方才喜逐顏開。
尹筠得到來報,從前線匆匆趕回,風一般地穿堂過室,還未踏入正廳,聲音便從廳外遙遙傳來,亟不可待,「林姑娘,不好了!」
我信手擱下茶盞,起身雲步迎上,「戰事如何了?」
他頓步於我面前,一歎之下,眉梢帶出了幾重焦慮,「情況不妙啊!」
「何出此言?」
「朱兄未雨綢繆,早先便籌劃好了對抗苗軍的戰略,本是一帆風順,但前日苗軍忽然改變戰法,行軍佈陣與先前大為不同,以致我軍措手不及,兵敗撤退,一直未能想出對抗之法,不敢出城迎戰,苗軍卻是步步緊逼!」
我心下一凜,駭白了一副素顏,「那苗軍豈不是要攻破巫州了?」
「還未至此,皇上派了趙統領大人前來增援,暫時穩住了形勢。」
「趙凌寒來了?」
他微微臻首,華貴的錦袍輕揚,在晨曦中映染出輝煌神秀的紋理,目光投向九霄雲外,眉間抑鬱不減,「此刻趙將軍正在守城,城池固若金湯,應暫無破城之憂,但這也非長久之法,若是朱兄在此,或許能運籌對策……」
白修掐指一算,修眉舒展之下,娓娓道來,「大哥暫無生命危險,只是不知如今落入何人手中,我先前委託蜀山的師兄幫我尋探,但師兄卻告知有莫名的結界干擾,無法查出大哥所在何處,可見挾持大哥的非一般人!」
眾人在廳內相對靜默,面上憂慮久久不化,頗有風雨壓城城欲摧之象。
眾人正束手無策時,青霜兒乍然一聲尖叫,彈跳到桌上,驚動了正冥思苦想的白修,惹來他沒好氣的白眼,「你幹嘛呢?大白天的見鬼了?!」
青霜兒花容失色,玉手輕顫著指著廳內一角,「那、那裡!」
眾人凝眸望去,但見一隻五寸長的蜈蚣正從角落緩緩爬出,本不以此為意,卻不料竟陸續有蜈蚣湧現,自各個角落接踵而至,越聚越多。
李蓮憶一見之下,頓時嬌軀一軟,頹然倒在我懷中,不省人事。
此事非同尋常,眾人皆如臨大敵,流螢湊近細瞧一刻,恍然大悟道,「別動它們,這是苗族的一種控蟲之術,這些蜈蚣是來傳信的。」
眾人面面相覷,只見蜈蚣成群結隊而來,轉眼便鋪了遍地,卻並未攻擊諸人,而是井然有序地排列成形,最終於地上排成一行醒目驚悚的大字——
「朱瀟在月谷,以林飄飛來換!」
這一驚非小,諸人已是滿面驚駭,詫異之中,更添了幾樁疑慮。
蜈蚣逕自分散撤離,指顧倏忽間,便消退得蕩然無存。
我瞬時曠若發蒙,「是巫祝派人來的!」
白修不解回眸,「你怎麼知道?」
「如今鳳凰城主在外作戰,月谷中能做主的只有巫祝,定是他無疑!」
「他為什麼要讓你去換回大哥?」
「我與巫祝互不相識,我也不知他為何這麼做。」
我無暇細想,順手將李蓮憶遞予白修,轉身便要步出廳去,卻忽覺右腕一緊,竟是被冷流雲攥住了左腕,他眉間凝成寒霜,「你不能去!」
我回眸付諸一笑,猶如雲散霧開,淡化了他眉間凜冽的煞意,「我只是去救大哥,不會把自己搭進去的,現在巫州需要他,一刻也不能等。」
他凝注著我,眉間依不鬆懈,「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我陪你去!」
他話中隱含金石之音,宛如神兵利器,一擊即中,絕不退返。
我搖首鎖眉,以另一隻手輕輕拂開他的手,凝眸不改堅定色,「不行,巫祝只是讓我去,若是看見你們,說不定會對大哥不利。」
白修幽幽一歎,將李蓮憶輕置於木椅上,轉而朝我款款步來,月色衣袂揚風,晨光中映得眉目朦朧,「四妹,冷公子所言即是,月谷機關重重,挾持大哥的人更是深不可測,你一人恐難應付,我與冷公子和你一起去。」
冷流雲回得乾脆利索,「你若不讓我去,我也不會讓你一人前去!」
我無計迴避,只得頷首答應,目視流螢,還未待開口,她便已心領神會,朝我欣然清笑,「師姐,你和他們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青霜兒卻是放心不下,扭捏著蓮步挪上前來,卻被白修一扇敲中腦袋,故作疾言厲色,「你來湊什麼熱鬧,回去照顧你的蓮憶嫂子!」
青霜兒滿面委屈,嘟噥著低應一聲,復又悻悻地轉身折回。
與尹筠辭別之下,三人即聯袂踏出府邸,一劍一雀飛天而去。
巫祝之邀
不盈片刻,三人便已至鳳凰城外,以白修的法術護體,穿過蠱陣自是輕而易舉,無意顧盼城中山清水秀,我領著二人疾向月谷而去。
直至離聖湖不遠處,我陡然駐足街中,回身凝盼,「你們不要和我一起走。」
冷流雲戛然止步,劍眉凝出一重疑竇,「怎麼了?」
「若是讓巫祝的人看見,恐怕便不會讓我們進去了,你們跟蹤在後面就行了,進了月谷,由我拖住巫祝,你們藏在暗處,找準機會救出大哥。」
白修甫一沉吟,微微臻首,「這樣也好,你自己要小心。」
我撇下二人,身形一展,素白如雪的衣袂翩躚,風一般在人海中穿梭而去。
行至月谷外,果見兩女巫師靜候谷口,見我孤身前來,恭謹地將我領了進去,一路上清泉汩汩,蒼翠成蔭,蝶舞花間,獸游林下,美不勝收。
我隨二人默默前行,不遠處映入臨山而建的平台,高及兩丈,以白石為基,周無圍牆,三面環水,面廣樓稀,極為恢弘大氣,令人歎為觀止。
此為月谷的千機閣,控制整個月谷的總樞紐,便在此處。
由石階蜿蜒而上,視野越見開闊,其外月谷的萬千風景,在閣樓掩映間一目瞭然,其上鑿有水池,由入口延伸向內,連綿百丈有餘。
二人留守入口,徒留我一人沿著水池邊沿深入,四下但見機括樓閣,風車流轉,卻無半點人影,目光飄移間,卻見前方悠長的水池盡處,一座樓閣高聳入雲,沿樓閣百階而下,隱隱綽綽有數道人影,渺然於光天化日之下。
我心下正待狐疑,即刻掠身前去,忽覺眼前流影一閃,衣袍翻飛間,竟有兩個巫師瞬閃而至,手持法杖,橫貫面前,牢牢封阻了我的去路。
「巫祝大人有令,請姑娘靜候此處,不得再上前半步!」
愕然之下,我只得生生駐足原地,目光投向二人身後,那兩道身影毫無預兆地閃入視野,卻勝似晴天霹靂從天而降,瞬息將我驚愣當場!
他,怎麼也會在這裡?!
兩人亦舉目望來,一種窒息般的難以置信,剎那間覆上了整副俊靨!
清風日光之下,恢弘的廣場中央,凝立著一抹勾魂攝魄的幽紫魅影。
三千黑髮如水流瀉,俊顏妖魅足以蠱惑眾生,卻分明透出久不見天日的蒼白。
素日華美的錦袍之上,此刻竟染上了斑駁的血跡,猶可見受過酷刑之後的殘影,血痕交織間,深淺不一的傷口一目瞭然,駭目驚心。
那熟悉妖魅的容顏,讓我的面孔,出現一剎那的怔然,那是一種滿腔希望,都在瞬間被打滅的落寞失望,隨之而來的,即是良久的緘默。
舒亦楓渾身被銀鏈緊鎖,牢牢綁在擎天鐵柱之上,一雙桃花眸似醉非醉,遙遙凝望著我,令天下女子心儀景從的絕美俊顏,此時竟如秋楓落葉般,凋謝得黯淡無光,纖長的弦月眉間,似流轉著千言萬語,卻終是默然無言。
我怔怔地凝眸顧盼,一樁不祥的預兆從無底深淵升起,驚亂了滿懷蕭索。
平生第一次,我目睹了他如此落魄之態。
原來十數日來杳無音訊的他,竟是被抓至此處了!
他右側不遠處,立著同樣被綁縛的朱瀟,墨綠蟒袍輕揚,發上銀冠生輝,不減氣宇軒昂之神韻,渾身不見半點傷痕,可見待遇非凡。
朱瀟亦是怔然望著我,眉目焦憂畢現,恍惚低喚,「四妹……」
兩人的身畔,分別立著一紅一黃兩抹纖影,均是明眸皓齒,紅的沉魚落雁,冷艷逼人,黃的國色天香,淡漠從容,於不動聲色間挾持著兩人。
此兩人,便是巫祝的兩名護法——紅裳與汝鄢嬋!
紅裳冷冷地盯住我,眉心一點菱花宛然,眸似寒冰秋月,輾轉出幾重嫉恨。
我心中已如明鏡,一時間百味雜陳,素白的柔荑在袖中緊攥。
舒亦楓受盡折磨,朱瀟卻是安然無恙,縱使千萬般不願承認,但事實擺在眼前,卻叫人不得不面對,為什麼,他要做這樣的事……
舒亦楓纖眉微凝,落出幾重厲色,「你來幹什麼?!快給我回去!」
他聲冷幽詭,卻隱約帶出遊絲飛絮的微弱,伴隨著若有若無的咳嗽。
他此番疾言厲色,乃是不願我身陷險境,巫祝的狠厲,他自是見識過。
無邊寂靜之中,忽聞一道聲音輕柔如羽,自高闕上千重落下——
「歡迎來到月谷,我等你很久了。」
抬眸顧盼下,映入一道自樓閣上逐級而下的修影,這颯然清揚的一瞥,瞬時壓制了我滿懷焦慮,心下凝澀難耐,空留一泓似水的淒涼。
但見那人負手步下,裡著深藍巫衣,外套米色巫袍,黑髮猶如流瀑一般垂瀉,以一道銀色面具掩住半張面孔,依稀可見面具下的絕代風華。
隨著他的趨近,兩個巫師復又退守一旁,恭謹以待。
此人正是高深莫測的巫祝,這卻是我們第一次以這樣的身份相見。
巫祝風姿翩翩,施施然行至兩道鐵柱之間,透過面具遙望著我,唇瓣柔嫩宛如花瓣,積澱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痕,「勸你不要輕舉妄動,這鐵柱上都被我設了機關,若是不慎觸動機關,這兩個人恐怕命將難保了。」
他的聲音溫潤清澈,恍若琴弦輕撥,驚起了池中一圈圈漣漪。
我黯然垂下雙目,但覺心如波濤起伏,面上卻不露分毫,朱唇輕啟,風中化成唏噓句,「我知道是你,不要再隱瞞了——雲隱!」
他身軀一僵,猶若始料未及,當下便怔在了那裡。
我默然直視著他,縵立於五丈之外,心底卻翻湧著深入骨髓的痛意。
絲帶束縛下的銀髮,輕輕地劃過欺霜賽雪的白衣,髮梢揚起幾重悲歌。
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相視靜默,仿若世間的千山萬水,都化為烏有。
懷中殤,不再回眸的蒼涼;
那道傷,一笑而過的蒼涼。
他靜靜地望著我,恍惚間,一抹苦澀悲傷,無聲地擦著嘴角而過。
彷彿妥協似地,他纖細如玉的修指,緩緩探向自己的臉龐……
袍袖輕揚間,精緻的銀色假面,自白如雪砌的臉上,徐徐褪下,那張純澈清美的俊顏,亦隨之逐分落入日光映染下,皎如明月初曦……
淡朗天光之中,音容笑貌歷歷在目,黑瞳無邪如黑曜石,一雙丹眉彎長優美,頰邊兩彎清潤的酒窩宛然,楚楚動人的虎牙,與往昔毫無二致。
銀色面具砰地掉落在地,帶起往事如流光片影一般閃過。
綢緞般的黑髮輕舞飛揚,柔柔拂過他雪白瑩潔的面容,將日光都染得朦朧。
殊不料,世事輾轉之間,物是人非,昔日純淨如天使的美少年,竟會蛻變成心機殘忍的小惡魔,這場造化弄人,卻教人如何承受?!
柔弱纖楚的雲隱,自是不能做什麼,但作為巫祝的他,身邊不乏奇人異士,以他的聰明頭腦,借別人之手,又有何事不能成?!
此刻我終於明白,寒逸在看見我腕間鈴鐺時的異色,因為作為城主的他,一定在巫祝手上,也見過一模一樣的鈴鐺,所以才會感到詫異。
四下鴉雀無聲,眾人皆沉默無言,只那眸中流轉著迥然不同的深意。
雲隱深摯地凝注著我,頰邊兩彎酒窩瑩然可人,婉然一笑間,恍若春暖花開,驚艷了整個繁華塵世,「什麼時候知道是我的?」
我不忍再目視那熟稔於心的面孔,將臉隱入日華陰影中,只覺一股涼意直扎入骨髓,「就在剛才,看到舒亦楓的那一刻才知道的。」
他輕瞥一眼左側的舒亦楓,回眼正視,水晶般清澈的瞳中淺笑盈盈,迷茫地咬起了拇指,「可是他剛剛什麼都沒說,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最近碎心毒咒頻繁發作,我才猜想他出事了,他根本不願以毒咒傷我,他這樣做,不過是想提醒我,讓我小心身邊的人,比如……你。」
他不可思議地一怔,啼笑皆非之色,在瑩潤無瑕的俊靨上活靈活現,「怎麼可能,僅僅憑一個碎心毒咒,你就能知道這麼多?」
「碎心毒咒是不能告訴我什麼,但是我瞭解他,這便夠了。」
舒亦楓怔怔地望著我,月光銀瞳中輾轉萬千,浸透著心滿意足的欣笑。
雲隱驚鴻行至我面前,近在咫尺地觀覷著我,巫袍隨風揚起,聲如湖水般憂傷,「真殘忍呢,原來在你心裡,我竟連舒亦楓都比不上麼……」
「我以為我是瞭解你的,但是現在我才發現,我根本不瞭解你。」
梨花瓣一樣的唇邊,微笑依舊,純潔清美宛若冰雪奇葩,然而,卻隱約蘊藏著無盡的淒涼與悲惻,恍若是,所有的期盼,在一瞬間幻滅的絕望。
這萬念俱灰的慘笑,看入眼中,讓人不自覺地泛起無限心疼。
他的笑,讓我的心忽然很疼,彷彿那無意之言,真真刺痛了這無邪的少年。
清涼的薄荷暗香,若有若無地瀠洄鼻端,暈染出一夢情殤。
天使蛻變
笑,在陽光下越發燦爛,那份痛徹骨髓的悲涼與無奈,轉眼便被壓制得不現影跡,「蟬衣,你還是那麼厲害,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我輕輕搖首,暗自咬緊牙根,抑住幾欲劃破胸臆的呻吟,「不,我一直被你瞞著而不自知,想必你被懸城出現在我面前,也是精心策劃的苦肉計,那樣才不會被懷疑。城主回城的那日,你並不是被紅裳劫持出去,而是去見過城主之後,由紅裳護送回來,卻剛好遇上了我,便假借挾持以讓我信服。之後幾日你要為城主出謀劃策,但又不願讓我知道,才下藥讓我昏睡,因為以你的聰慧,可能早就知道我在暗中幫助朱瀟,所以這樣你做,便是以免我阻止你們共商大計。」
「你真聰明,都被你猜中了,可你是如何懷疑到我身上的?」
「從我知道自己被下過藥的那一刻才開始懷疑,我失蹤的這四日,舒亦楓定會四處尋我,首先便是尋到你那裡,但你毫無武功,自然不是他的對手,我本以為是我想錯了,但現在想來,若是以我為誘餌,將他引到你設計的陷阱裡,抓住他便易如反掌,更何況,你身邊還有那麼多厲害之人……」
雪白雲袖中,我左手悄然緊握成拳,不知不覺間,一片指甲已然劃破了掌心,一縷溫溫熱熱的血悄悄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地,卻渾然不覺。
「是呢,其實那四日我一直將你藏在月谷,只在藥坊留了張紙條,告訴他你在我手中,他就迫不及待地來自投羅網了,是不是很傻呢?」
他雙手負後,歪頭瞇眼注目著我,綻開一個雪絨般燦爛的笑容,好似不勝歡樂,「虧他平時詭計多端,也不仔細想想,我怎麼可能傷害你,對吧?」
舒亦楓滿面黯然,垂眸不語,彷彿為此而羞愧難當。
我心頭不禁湧起一股無名火來,瞠目瞪視著他,「雲隱,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利用別人的真心來玩弄別人,真的就那麼好玩麼?!」
此刻,我只覺得他是如此地陌生,已渾然猜不透,那看似純淨的眸底,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心思,究竟是什麼,讓他變成了可恨又可惡的惡魔?
那抹笑,在唇角漸漸隱去,他面上流轉不定,恍惚之色映著明亮的日光,在菩提瞳珠中冉冉沉澱,恰似千年冰封的一縷柔軟霞光,璀璨奪目。
他在我面前低低埋首,黯然對手指,仿似受盡委屈,又似犯了錯的小孩,囁嚅吞吐道,「蟬衣,你別生氣,我沒想惹你生氣的。」
這副天真無邪的表情,卻讓我心口一緊,牽出微微的痛來。
我無動於衷地偏過頭,斂眸毅然道,「既然我來了,請你放了他們!」
此刻已不容我多想,眼下戰局緊張,應盡早讓朱瀟回去主持大局才是。
雲隱薄薄地展顏一笑,轉而回身顧盻兩人,以目示意汝鄢嬋。
汝鄢嬋微微頷首之下,黃衫隨風翩躚,盈盈步於我面前,自袖中取出一隻瑩潤的羊脂白玉瓶,伸手遞予我,復又不動聲色地折回。
我手持羊脂白玉瓶,渾然不明所以,卻見雲隱背對著我,風平浪靜的聲音瀲灩落入耳中,「只要你喝下這瓶藥,我自會送他們二人平安出谷。」
一言既出,朱瀟已是面孔煞白,轉眸眄睞雲隱,憂急之色掩不住颯然英氣,「雲公子,我相信你並非壞人,為何要如此傷害別人,若是有什麼得罪之處,儘管找我一人便可,不要為難四妹,也請你放過舒公子!」
雲隱清笑悠悠,一派純真無邪,「朱公子儘管放心,我與你無冤無仇,並不想傷害你,請你過來,只為見蟬衣一面,我的事,也不想別人過問。」
我緊握羊脂白玉瓶,心下狐疑不定,「這是什麼藥?」
米色巫袍翩飛間,雲隱回身行至我面前,柔潤的玉指自袍袖中伸出,緩緩撫上我瑩白微涼的臉龐,凝眸間笑靨若花,醉了盛世如夢的繁華。
這一舉動,卻瞬間驚怒了舒亦楓,激起怒火沖天,「給我滾開!不准碰她!」
雲隱置若罔聞,「怎麼,怕我傷害你?」
我靜靜搖首,宴如地抬眸回視,「你若是傷我,我反而不怕,我擔心這藥若是會讓人喪失理智,你借我之手傷害他人,我斷不會放過你!」
「你放心,這藥並不會讓人失去理智。」
他笑顏不改傾城色,柔指輕勾,輕輕佻落我發上絲帶,登時滿頭銀髮如流瀑般飛灑,柔柔傾瀉在如雪白衣之上,飄轉出清瑩純澈的月華。
舒亦楓兀自掙扎不休,一雙桃花眸狠狠地盯著我,「我不准你喝!」
雲隱輕撫著我柔滑的銀髮,愛不釋手,宛若櫻花的淡唇,裝飾著溫煦的華彩,「如果這樣還不能讓你作決定,那麼,再加上兩個人如何?!」
我駭然一驚,只見雲隱望向我身後,「把他們帶上來!」
聞言,我僵硬地回身顧盼,卻見四個苗人武士壓著二人前來,鐵鏈拖響聲中,兩人被粗魯地扔在地上,卻在抬眸相視的一瞬,面面相覷。
但見兩人修眉俊眼,手腳鎖以鐵鏈,雙手被反縛身後,此刻正趴伏在地,不能動彈分毫,身上傷痕若隱若現,儘是些不輕不重的外傷。
我難以置信地驚住,頓時心如擂鼓,面如土色。
竟是冷流雲與白修!他們怎麼會被抓住?!
冷流雲冷冷地掃過眾人,目光落在舒亦楓身上,冷峻的俊靨微微一凜,轉而抬眸盼睞我,一雙冰眸灼然生燦,「飄飛,你有沒有事?」
雲隱蹲在二人面前,左手握著下巴,饒有趣味地打量一番,笑得不甚愜意,「蟬衣,原來跟你一起來的是他們啊,說起來好久沒見了呢,都快兩年了吧,沒想到今天在這裡又見面了,當初在唐門時,還承蒙白公子的照顧呢。」
白修愕然驚愣,滿面彷徨,「雲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心中痛不可抑,唇齒如幻,「他就是巫祝……」
此言一出,兩人的面孔不約而同地怔住,恍如玉雕。
雲隱將頭枕在雙臂上,悠悠眄睞二人,笑淡如煙,「我早就猜到會有人跟你一起來,所以特意設了陷阱等他們自投羅網,果然被抓住了!」
他,總是以那一副純真溫順的神情,說出殘忍可怖的話語。
我壓下紊亂沉痛的心緒,在三千銀髮間垂首,纖纖十指緊攥,咬唇低道,「如果我喝下這藥,你真的會信守承諾放過他們麼?」
冷流雲瞬時驚煞了一副俊顏,渾不顧遍體鱗傷,掙扎著向我緩緩挪來,眸光焦憂似焚,「飄飛,不可以,你不要喝,不要聽這混蛋的!」
雲隱起身回步而來,袍袖輕揚間,雙臂輕輕擁住我單薄的身子,貼著我耳際幽然道,「蟬衣,即使我會失信於天下人,也絕不會失信於你。」
我心下稍安,抬眸看定面色焦憂的朱瀟,任由銀髮輕輕拂面,清淡地化笑而開,「大哥,巫州的戰事還沒結束,天朝的軍隊還等著你去主持大局,四妹只能幫你到這裡了,接下來的事,都交給你了,請一定要打贏這場仗!」
「四妹,不要……」
不顧四人竭力喝止,我倏然灌下滿瓶藥汁,頓時一陣灼熱自咽喉處燒起,連綿襲向腹間,週身真元忽如萬流歸海,席捲而回,盡數歸於玄竅。
瑩潤的羊脂玉瓶,砰然跌落在地,帶起一片片玉屑飛灑四散開來。
在兩人驚駭目色中,雪白的纖軀,如輕羽一般頹然墜倒在地。
雪白的素衣,靜靜地鋪瀉在白石地面上,宛如水中曼曼綻放的一株瑩潔冰花,清澈銀白的長髮,千絲萬縷環繞在週身,瀉了滿地悲涼的華殤。
四下靜謐似水,仿若連眾人的呼吸都要化作靜止,萬籟俱寂。
我側躺在冰冷的地上,但覺渾身酥麻,猶如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遍身骨骼關節變得柔軟無比,身子綿軟無力,四肢百骸竟已無一絲知覺。
雲隱款款蹲下身來,深藍的巫衣下擺垂在眼前,指尖輕輕滑過我的臉頰,俊靨潔如瑩雪,「舒公子曾經為了將你留在身邊,廢去了你所有的武功,我也想試試,如果讓你癱瘓了,是否……便不會離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