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苗疆巫亂——妙手神醫 章節
    忘川之海

    白修若有所悟,趁機一把拽過我,沿著通道奔逃而去,身後歎息隱約——

    「哎,現在的鬼男的俊,女的俏,讓我們這些老鬼情何以堪……」

    直到遠遠甩掉鬼卒,白修才放開我,旋即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細細打量著我。

    我被他盯得發毛,不由忐忑地搓了搓雙臂,「你幹嘛這麼看著我?」

    他摸摸光潔的下頜,發上緞帶飛揚,唇齒之間,別有深意的笑韻依約,「我說四妹啊,你可真厲害,連鬼都被你迷住了,你要是不穿衣服該多好,在鬼界定然能暢通無阻,我們也就不用這麼躲躲藏藏了,那多省事啊!」

    我頓時只覺怒火有如岩漿,沖天而起,遂抬起一腳,猛地踢向他腦側,卻被他橫臂擋住,連忙賠笑道,「四妹別生氣,我不過是開玩笑而已。」

    我壓下滿腔怒意,慢悠悠地收回腳,轉而抬臂擱在他肩上,唇角微彎,淺淺漾起一絲迷死人不償命的笑意,「你不是蜀山弟子麼,法力無邊,你用那什麼變身術,變成一個赤/身裸、體的美女給我瞧瞧,不是比我更方便麼?」

    他嘿然一笑,「那我也得要會變身術才行啊,你以為我是孫悟空啊,哪能想變就變,還沒聽說過哪處仙境能學到變身術,不然世界都亂套了!」

    我不予理會,兀自灑如而去,然而未出數步,便覺冥冥之中,似有一道幽渺的呼喚自幽冥深處傳出,繾綣著落入耳中,輕輕撥動了久已沉靜的心弦——

    「飛兒……」

    我硬生生怔在當場,這聲音磁性魅惑,魂牽夢縈,竟與蘇游影如出一轍!

    白修步上前來,面上寫滿疑惑,「怎麼了?」

    我只覺心亂如麻,恍惚喃喃,「我好像……聽見蘇游影的聲音了……」

    白修愕然一怔,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驚慌,繼而展顏一笑,驅散了這份凝重,「不可能的,我什麼都沒聽見,肯定是你日思夜想,出現幻聽了。」

    我復又仔細凝聽,卻再無蛛絲馬跡,不禁輕輕一歎,「也許吧。」

    不顧我滿面怔忡,他連忙攥過我的手腕,仿似亟不可待地將我拽走,語聲中隱約透出三分焦急,「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走吧。」

    千辛萬苦終至忘川,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望無垠的紫色花海。

    此處花海及膝,芳香馥郁,中有峰巒稀疏,其間飛瀑隱約,由峰頂傾瀉而下,落珠成雪,數條小溪蜿蜒在花海中,淺而清澈,汨汨流淌。

    這漫山遍野的紫花莫可名狀,竟是通體淡紫,瑩潤剔透猶如紫色水晶,散發著幽幽紫光,光華流轉間,竟生生將這幽冥死域,映襯得如夢似幻。

    我渾覺不可思議,與白修信步而入,耳畔傳來平靜無常的聲音,「這裡即是忘川,無數心有羈絆不願轉世的魂魄遊蕩之所,這裡的神秘力量會為他們驅散執念,讓他們逐漸忘卻生前的人事糾葛,久而久之,便會化為荒魂。」

    臨川踏海,身臨幻境,我不禁心有所思,驚醒之下,凝眸白修,焦憂之色溢於言表,「為什麼這裡一個魂魄都沒有?流螢真的在這裡嗎?」

    他在花海深處頓住腳步,月白長衫隨著飛花輕揚,腳邊溪流潺潺,前方百丈外流瀑飛瀉,這淡靜交響的水聲,將他的聲線染得分外迷離——

    「這裡的魂魄,一般都不願被看見,所以你無法看見他們,但若是生前熟識的人誠心想念,他們便會出現。流螢的靈魂正在沉睡中,只要讓她感受到你的思念,便能醒過來,這也是為何你非來不可的原因,因為只有你能喚醒她。」

    「真的只要這樣,她就會出現嗎?」

    他回首一笑,一如既往地飄逸修雅,「二哥何時騙過你?!」

    我霽顏清淡而笑,就此在香薰花海中閉眼,雙手淺握胸前,誠心想念。

    流螢,如果你能聽到我,請出來見我吧,師姐來帶你回去了……

    一生赤心誰人償,歎九宮徵羽,十指流水,弦斷聲歿,恍千秋又蹉跎。

    夢魘正婆娑萬千,到彼岸碎成瀲灩……

    我睜開雙眼,卻見眼前紫光變幻,半空之中,竟緩緩浮現出一抹少女纖柔的剪影,絲緞一樣的水碧長髮,輕柔垂瀉在紫色苗衫上,容顏清澈如初。

    少女飄揚於紛紛揚揚的紫花間,如同一個墜入凡塵的精靈,清塵絕俗。

    我霎時愕然,真的是流螢!

    紫衫飄揚間,少女輕飄飄地落於面前,蟬翼似的睫毛輕顫之下,徐徐張開了一雙澄明的眸子,青幽宛如翠羽明璫一般,映著漫地紫光,熠熠閃耀。

    我一把抱住少女,心中驚喜欲爆,「流螢,我終於找到你了。」

    耳畔但聞語聲幽幽,驚異之中透著無限迷濛,「師姐……我怎麼會在這裡?」

    白修欣慰含笑,我仍抱緊少女不放,生怕她如幻象般轉瞬即逝,「太好了,你沒事,師姐再也不會丟下你一人了,不會再讓別人傷害你……」

    流螢亦伸手抱著我,安慰地輕拍著我的背,眉目之間儘是溫暖笑意,「師姐別怕,流螢在這裡,流螢沒事,會一直陪伴在師姐身邊。」

    白修掃了眼夢幻忘川,眉目氤氳在紫光中,朦朧了這份凝肅,「我們還是快離開這裡,不然被發現鬼界有生魂闖入,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我戀戀不捨地放開流螢,反而攥住她水蔥似的柔荑,甫一凝思之下,不由心起擔憂,「可是流螢是生魂,能承受鬼界的陰氣麼?」

    「這個不用擔心,她是女媧後人,鬼界的陰氣根本不能影響她分毫。」

    一行三人出了忘川,又行入放逐淵中,一路上載笑載言,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流螢,她卻是懵懵懂懂,對被巫祝發現之後的事一無所知。

    然而潛行不久,登時冥界深處,又隱約傳來一聲如影如幻的呼喚,一如來時一般,輕風似地落過耳畔,幽魅而熟悉,瞬間又激起了心中圈圈漣漪。

    我硬生生止住腳步,流螢轉首而盼,眉目清怡,「師姐怎麼了?」

    「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二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搖頭,渾然不知所以。

    我偏生不信邪,鎖眉思索之下,心中頓生一重不詳的預兆,素靨在瞬間煞白!

    白修略顯焦憂,連聲催促,「四妹,你許是累了,待回陽間後好好休息吧。」

    語畢,他不容分說地攫住我的手,正要將我拽走,殊不料我紋絲不動,轉而疑惑地回望我,卻不由面上一驚,好似被洞徹心事一般。

    我直直凝盯著他,面沉如水,「老實告訴我,蘇游影到底有沒有轉世?」

    白修驚疑之下,似有言語欲脫口而出,卻在觸及我堅毅眼神的剎那,生生壓抑在了咽喉中,眼波幾番流轉,卻終在這目光中敗下陣來——

    「他……還未投胎……尚在鬼界。」

    我心下一凜,「他在哪裡?」

    流螢仍是滿面不解的疑慮,白修三緘其口之下,終是一言不發。

    我心底急似火燒火燎,不顧白修的百般阻撓,循聲向放逐淵深處潛行而去。

    不盈片刻,由放逐淵進入另一方天地,卻是一副驚世駭俗之景!

    若說先前所見種種,不足以體現陰曹地府的慘烈與殘酷,那麼我們如今所立之處,則是比噩夢更噩夢的地方,名副其實的煉獄火海!

    眼前但見獄城周匝八萬餘裡,以黑鐵為獄牆,熔岩為地池,鐵板為橋路,整座煉獄如層層包裹的正方體,每面即為一獄,由外而內共有三重十八獄,獄中烈火環生,鬼卒隱約,鐵索彌天漫地,各層獄間以法陣來去,鐵索相連。

    獄中鬼魂萬千,或被銅爪拖拽,或被鐵戟刺身,鐵鷹啖目,鐵蛇繳頸,百肢節內悉下長釘,拔舌耕犁,抽腸銼斬,洋銅灌口,熱鐵纏身,真真慘不忍睹。

    流螢不勝驚惶,悄悄躲在我身畔,與我牽絆的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視瞻眼前驚世駭俗之景,我心中如遭重錘,只覺胸口滾燙,渾身血脈毫無章律地劇烈湧動,視線中幢幢的火影,就如同此刻沸騰的心緒。

    這裡,分明是十八層地獄!

    那呼喚越發清晰,從地獄的最深處若有若無地傳出,猶若近在耳畔。

    我悲惻闔眼,心中波濤起伏,「為什麼不告訴我?!」

    蘇游影死前曾說他罪孽深重,死後會入無間地獄,不料竟真的被他言中了。

    原來他一直在地獄裡受苦,而我卻一直不知道……

    我十指緊攥,但覺憂心如薰,一顆心絞痛得難受,似有千萬把利刃狠狠戳著,下唇咬得滲出淋漓血絲,卻終是抑而不發,眉梢裝飾著夢的悲涼。

    肆虐的熊熊火焰之中,白修黯然垂首,眼底染上了熾熱的紅色,聲音低不可聞,「四妹,你別胡思亂想,蘇游影……不在這裡……」

    我微微搖頭,如沸痛楚從心底瀰漫在血肉內,面上堆滿難以化解的淒惶,「別騙我了,我聽見了他的聲音,如今他在受苦,我怎能袖手旁觀?!」

    雪白的衣袂,纖塵不染,飄然融入擎天火海之中。

    「鬼界的事,不是你能插手的。」

    我抬眸,直面熊熊業火中血淋淋的慘淡,「我要去找他!」

    十八層地獄

    白修急如熱鍋螞蟻,倏然攫住我雪白的皓腕,修雅的眼角眉梢,潺蕩著一派不容姑息的凝肅,「你冷靜點,這裡可是十八層地獄,萬不可亂闖!」

    「不見到他,我是不會離開這裡的!」

    我霍然掙開他的桎梏,向地獄最底層而去,白修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與流螢一同隨行而來,陪我繼續深入龍潭虎穴,行走於煉獄火海之中。

    一路之上,遍觀百般淒慘,種種酷刑,皆是慘不忍睹,我越發焦憂不可自拔。

    路過層層地獄,穿行在法陣之間,越往深處,險象環生,所見之景越發慘絕人寰,遠遠超過了心靈所能承受的極限,終行至整個地獄的中心處。

    然而此處並非火海煉獄,卻是一片冰藍幽冷的世界。

    但見四下光滑如鏡,上懸冰魄無數,腳下光鏡連綿無盡,踏過處帶起圈圈漣漪,玄妙無窮,四周冰鏡映得三人身影成千上萬,人行其中,如處鏡中。

    而在中心之處,有一抹冰藍光暈閃爍不定,心中那聲呼喚便是從中傳出。

    然而除卻遍地冰鏡,此處不見一魂一魄,猶若無人之境一般。

    「我說過,蘇游影的確不在這裡,現在該相信了吧。」

    白修幽渺歎惋,清奇的眉目,在這冰鏡如幻中,仿似浮雲般飄渺。

    我渾覺不可思議,心中悲憤之意稍解,「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這是十八層地獄最深處的幻鏡之森。」

    「那道光是什麼?」

    「那是蘇游影在生前的所有記憶,他的記憶中最深刻的執念便是你,所以你才能聽見他記憶的呼喚,他真正的魂魄,並不在這裡。」

    「若是輪迴轉世,記憶應會消失才對,為什麼封印在這裡?」

    見白修沉吟不語,我淡淡逼視道,「他究竟在哪裡?你知道的,對麼?」

    白修幽幽一歎,不再逃避我的眼神,回眼正視,「我向你保證,蘇游影真的沒事,他現在很好,所以,不要再找了,我們回人界吧。」

    我靜靜地闔上眼眸,心中五味雜陳,都被不動聲色地壓了下去。

    流螢輕扯過我雪白的雲袖,青眸泛出水波一樣的憂急,「師姐……」

    心底所有的焦慮,漸漸地煙消雲散,徒留靜若止水的心境。

    睜眼間映入二人憂色,我莞爾輕笑,淡定如常,「能否見到他並不重要,只要知道他真的安然無恙,我亦別無所求了,我們走吧。」

    白修長舒一口氣,隱約帶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你知道就好。」

    三人聯袂出了幻鏡之森,便見外面一片沸反連天,鬼影幢幢。

    白修見狀驚愕,連忙攜二人藏身鐵架後,眉目堪憂,「不好,我們被發現了,鬼卒正在搜捕我們,此地不宜久留,只要出了鬼界就安全了。」

    他揮袖如風間,一柄三尺瑩色古劍赫然現於指間,神光流轉不定。

    三人潛行而去,四下混亂不堪,追兵愈漸增多,縱使小心翼翼,仍不免碰到鬼卒,一路過關斬將之下,終不易自放逐淵南側而出。

    然而方踏入曼珠沙華花海,還未步上奈何橋,一種突兀的痛楚便毫無預兆地襲上心頭,我霎時只覺寸心如割,痛徹心髓,頹然癱坐在花海中。

    白修與流螢相顧失色,焦憂地蹲在我身畔,「你怎麼了?」

    我摀住慘痛不絕的胸間,冷汗涔涔,唇齒間極是艱難,「我的碎心毒咒發作了,怕是走不了了,你們不要管我,趕快離開這裡!」

    碎心毒咒果真根深蒂固,連靈魂都無法擺脫。

    眼見鬼卒自放逐淵中接踵而至,白修面色駭白,目間卻是堅定不移,「不行,我答應過冷流雲,一定要將你平安帶回去,不能丟下你不管!」

    「不要管那些了,你們帶著我逃不掉的!」

    流螢幽幽跪坐在我身畔,淺握住我袖中蒼白的柔荑,輕輕搖首,水碧長髮如雲飄舞,一笑間清美無邪,「師姐不走,我也不走。」

    「你們……」我一時急火攻心,不禁微微咳嗽起來。

    鬼卒轉瞬便逼至眼前,二人見我此番痛苦,不忍再作折騰,竟是毫無反抗地被鎖上了鐐銬,一同被鬼卒帶了回去,直向北面而去。

    由放逐淵北面而出,既是主宰整個鬼界的無常殿,氣象與凡物不可相提並論。

    但見黑冥的空中,千百座恢弘的大殿凌空懸浮,高低錯落有致,連綿無邊無際,各殿之間以鐵索為橋,下臨萬丈深淵,甚若一座空中之城!

    無常殿不似凡物砌以磚石,而以萬年黑鐵鑄成,濃墨重彩之中,飛簷斗拱,華麗不足,氣勢有餘,與這漫天鐵索交相輝映。

    而在眾大殿中心,有一座殿閣最是雄偉與眾不同,即為無常殿主殿。

    我心痛如絞,虛弱不堪,幸得兩人一路攙扶,方才不至倒地。

    三人被帶入主殿之中,此處空間極大,四下仍是一片幽黑,隱隱陰燈漂浮,四處鐵架遍立,陰森可怖,兩側鬼卒嚴陣以待,直向最深處延伸。

    我們被鬼卒押解而去,路途異常漫長,行了多時,連綿而上的台階上,有鐵案鐵座宛然,一個尖嘴猴腮的老者持筆立於一旁,饒是傳說中的判官。

    而在鐵案之後,一道背影長身佇立,黑衣幽魅如墨,夜幕般的黑髮傾瀉在身後,竟是長及腳踝,身姿頎長筆直,不若垂暮之年,倒像是風華正茂。

    領我們前來的鬼卒向殿上之人單膝而跪,恭謹垂首,聲音在大殿內飄轉出回音重重,「稟鬼王,這三個生魂擅闖鬼界,現已捉住。」

    那道黑影衣袂輕揚,柔長的黑髮飛舞,轉身的瞬間,一切定格成畫,周圍喧囂都在森樓鐵殿之中化為無聲,唯有寂寞在靜靜流淌。

    這不經意的驚鴻一瞥,恍若打開了塵封在黃泉彼岸的前世,輾轉出一世情殤。

    我渾身駭然一顫,遍身血液都在此刻凝固,剎那間驚煞了一副素顏!

    那抹幽魅的黑影,渺然於高闕之上,恍如夢幻……

    依舊如墨一般的黑髮,流瀑似地傾瀉在華美黑袍之上……

    黑髮掩映之中,那容顏依舊邪魅絕艷,華美得令人窒息,一如初見之際,只那原本深若夜影的黑眸,如今竟是冰冷的灰色,如同死亡一般。

    不堪回首,風化故人眸,清描淡墨繪不盡。

    我不敢置信地怔怔望著他,只覺心如同被一把匕首狠狠戳入,瞬睒的痛楚襲遍四肢百骸,匯聚成擂鼓般的心跳,在胸口處化作沉悶的震動!

    那素日輾轉夢中的面孔,此刻正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統領整個幽冥鬼界的鬼王,居然是——蘇游影?!

    恍惚中默默相望,千言萬語卻化作靜默無言,惟有難解的愁思瀠洄在心頭。

    殿上之人手持生死簿,一眼眄睞下來,邪美的面容微微一凜,目光凝定在我眉心藍蓮離焰之上,迷幻的唇齒間,隱約漏出疑惑的字眼——

    「你是……飛天神女?!」

    隨著他話音落下的一瞬,懸在嗓子眼的心,狠狠地落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

    這一句冷漠道來,不含一絲一毫的感情,恍如隔世的過客般陌路遙遠。

    如今的鬼王,只知道飛天,卻已不再認識林飄飛。

    恍若薔薇花瓣一般的緋薄唇瓣,再無往昔那傾倒眾生的邪魅淺笑,如今目之所見,惟有無邊無際的森冷,與無情,直令人不寒而慄。

    我黯然垂眸,下唇緊咬,聲如蚊吶,「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耳畔傳來白修幽渺的輕歎,在這冷殿陰暗之中,帶出幾多悵然,「上一任的鬼王已經投胎了,以蘇游影的資質,是鬼王的不二人選,但作為鬼王不能有七情六慾,因此他的記憶被封印在了幻鏡之森,不再記得生前的一切。歷代鬼王的記憶都會被封印在那裡,只有當鬼王再入輪迴時才會消失。」

    我淚眼愁眉,無語凝噎,「他什麼時候可以再轉世為人?」

    「在下一個鬼王出現之時,也許是幾百年,幾千年,甚至幾萬年……」

    一滴晶瑩的淚珠悄然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卻轉瞬消逝得無影無蹤。

    我心中不由泛起惆悵悲涼之意,沉痛地閉上雙眼,心下宛如冰河洶湧,滔滔不絕,清淚悄無聲息地滑過皎潔如雪的素顏,恰如潤水之珠。

    塵封的冰藍色淚滴,如流星隕落,跌碎了誰的思念……

    冥府鬼王

    雪白的袖口,被攥得死緊的纖纖素手,絞出幾重深沉的褶皺。

    墨成幻,但不見花容艷似血,幽冥一人夢魘淒切,塵世劫不過。

    曾經花前月下的美好,都化作了漫天黃沙,消失殆盡。

    我並非因他視我陌路而傷心,只為他將要承受無邊的孤寂而悲傷,不論生前死後,他依是那高高在上的一人,終無法擺脫孤獨的命運。

    殊不知,這滴清瑩剔透的珠淚,又在那一界之主的心中,驚起了幾重波瀾。

    似雪純白的衣袂,與同樣似雪清澈無瑕的銀髮,靜靜地飛揚成畫……

    那通體雪白的一抹纖影,翩然立於殿內,恍若是,這森羅鬼域之中,唯一澄淨皎潔的光芒,連滿殿沉重渾濁的陰氣,都似要被溫暖淨化。

    白修的聲音輕如夢囈,若有若無地從耳邊傳來,恍如一場命運的宣判,「我一直未肯將真相告訴你,便是怕你要尋死以留在鬼界。」

    我雙眸幽閉,淡淡搖頭,「人鬼殊途的道理,我自然懂,不會做傻事的。」

    「你知道便好。」

    流螢不明所以,只靜默地立在我身畔,凝注我的青眸詮釋無限擔憂。

    蘇游影以目示意,立時便有鬼卒領命前來,為我們解開鐐銬。

    他款款將生死簿置於案上,居高臨下地俯瞰我,一雙狹長優美的鳳眸中,一片死灰之色,「不知飛天神女前來,有失遠迎,還望擔待。」

    黑暗的大殿之中,我壓下滿心洶湧的波濤,閉目沉思片刻,睜眼從二人的攙扶中步出,抬眸迎上那無上威儀的目光,冰藍純淨的翦瞳,在黑暗中熠熠生燦,「鬼王不必拘禮,如今我已不是飛天,不過是區區一介凡人。」

    不料世事輾轉之間,我們竟會有形同陌路的一天。

    他面色冷寂有若寒鐵,負手施施然逐級而下,華美的黑袍輕輕拂過鐵砌的台階,修長的墨發飛揚間,轉眼已至一丈之外,灰眸中不盈一絲情感。

    「既然如此,我便直說了,神女可知道,生魂擅闖鬼界乃是大罪,就算你是神界之人,也不能壞了鬼界的規矩,你們可知罪?」

    修長如玉的手,在袍袖中隱約可見,指甲修剪得渾若天成,食指甲上繪就一個陰陽太極圖,凝視細顧時,似在緩緩旋轉,目光被不知不覺地吸入。

    白修向他拱手深深一禮,將來龍去脈據實以告,蘇游影微一沉吟,當下便派了鬼卒前往忘川,轉而折回向判官詢問,判官翻過生死簿,將三人姓名如實告知,他眉間立時又多了分疑色,目光轉而投向我,神色輾轉不定。

    不多時,便有鬼卒匆匆來報,所查真相與白修所訴同符合契。

    蘇游影鎖眉凝思之下,繼而步下高闕,流逸行至我面前,瞳影重回間,瀲灩生輝,「凡人流螢乃被人陷害才至此,可恕她無罪。」

    我稍稍鬆氣,輕握住流螢白嫩如玉的柔荑,與她相視一笑。

    忽聞蘇游影話鋒一轉,灰色眼波流轉,竟似流瀉出與生俱來的威懾,「但你二人擅闖鬼界本為大罪,念在你們一心救人,並無惡意,大罪可免,小罪難逃,若不施加懲罰,以儆傚尤,恐難以服眾,不能顯我鬼界威嚴!」

    我駭然一驚,抬眸直視那完美得無懈可擊的俊顏,雙目不改堅定色,「來鬼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所有懲罰我一人承擔,不要牽連他人!」

    但覺右腕一緊,卻是被白修緊緊攫住,他目視我蒼白的側臉,修雅的眉目間,鐫刻如火的焦憂,「四妹,這怎麼能行,這懲罰不是你一人能承受的!」

    流螢亦顫顫扯過我的雲袖,纖細的彎眉蹙起幾許憂愁,「師姐,不可以……」

    蘇游影步步緊逼而來,我一時間驚惶不定,只得連連退步,心如擂鼓。

    「你真的什麼懲罰都願意接受?」

    那迎面逼仄的冷意,令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仍堅定不移道,「是。」

    恰似不敢置信一般,他站定,直直凝盯著我,似要看入我心底深處,眉目森冷如畫,「哼,真是可笑,我還從未見過你這麼不珍惜自己的人!」

    迎著他凌厲的眸光,我付諸安豫一笑,深凝著那瞳孔中的一抹灰,笑意皎潔無瑕,舉重若輕,「一年多前,我的心隨一個人死了,如今生死於我來說,毫無意義,只要是我身上的東西,想要便拿去,我……毫不在乎……」

    他怔住,萬千神色,舒捲在死灰般沉寂的灰瞳中,帶出夢一般的恍惚。

    眾目睽睽之下,二人相顧靜默,彷彿連這幽森鬼殿,都化為烏有。

    冷寂若死的瞳色中,似有什麼重要之物,在剎那間支離破碎。

    白修與流螢雙雙默然,低眉垂眸,面上傾注千般無奈。

    晷候,蘇游影斂眸收神,袍袖一甩,復又步上高闕,居高臨下地俯視芸芸眾生,懾人的威儀畢現,「這是你自找的,我本應折去你們二人各十年的壽命,現在都由你一人承擔——判官,在她的陽壽中減去二十年!」

    判官手持生死簿,潑墨揮灑間,瞬間木已成舟,白修與流螢皆是驚駭滿面。

    我終於安心落意,幽幽埋首,「多謝鬼王。」

    他回身背對階下眾人,長及腳踝的黑髮熠熠飛揚,舞散了一場絢爛的繁華,「你們盡快離開鬼界,這裡不是你們該待的地方!」

    聲音森冷無情,落入這幽冥鬼殿之中,回轉出幾重寒意。

    我望著那高高在上的黑影,心下百味雜陳,腳卻似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

    今日一別,直到我真正死去之前,便終生無法再見到他了……

    「走吧。」

    白修輕輕一歎,不由分說地攥住我的手腕,使力將我拽向身後,那勾魂攝魄的一縷幽魂,逐漸在視野中遠去,最終,在鬼殿最深處消弭了痕跡。

    直至步出無常殿,白修才放開我的手,俊靨渲染無限悵惘,「別再想他了,你們終究不能在一起,他如今是鬼王,不再是你認識的蘇游影!」

    我仰視滿天黑暗,清澈的銀髮輕舞飛揚,一顆心沉寂猶如死灰,「我不會再有任何奢望了,現在見到他真的沒事,我也可以放心離開了。」

    流螢雙手扯過我雪袖中的素手,面容隱入額發陰影中,青眸中水霧朦朧,愧疚之色溢於言表,「師姐對不起,你為了救我平白減了二十年壽命。」

    我淡淡搖首,輕撫著她綢緞似的水碧長髮,逕自笑得雲淡風輕,「傻孩子,師姐什麼都不在乎,只要看見你們好,師姐才算活得有意義。」

    她淚眼朦朧,茫然地抬眸望著我,「我不明白……」

    白修歎得煙雲縹緲,月白衣袂因風而揚,卻揮不去滿腔愁緒,「你這樣不珍惜自己,叫人於心何忍?你只為別人而活,過得太辛苦了。」

    「若不能為別人做點什麼,我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無視二人怔忡,我逕自行入放逐淵中,步履淺踏驚夢。

    三人一路暢通無阻,出了放逐淵,又行至曼珠沙華盛放的冥河之畔。

    眾人本以為終可回到陽間,不料身後竟倏然湧來千萬鬼卒,轉眼便將三人去路牢牢封阻,圍得水洩不通,舉兵相向間,一派劍拔弩張的氣氛。

    流螢退立我身畔,秀靨上寫滿迷茫,「發生什麼事了?」

    白修瞬時將寶劍穩操在手,月白的光芒週身飛閃,俊雅的眉宇間,落出一種如臨大敵的戒備,「難道蘇游影反悔了?」

    冥冥之中,一聲深情的呼喚,輕盈猶若夢魘,自身後千重而來——

    「飛兒……」

    我登時木立當場,肩頭微微顫動,他的記憶恢復了?!

    一抹墨黑的修影,隨侍流水般翩然而至,堪堪立於十丈之後。

    我並未回身,僵立當場,面前冥河滔滔不絕,將原本沉寂的心境打得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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