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重生
但見紅裳疾言厲色,冰冷至極,凍徹肺腑,「別吞吞吐吐,有話快說!」
「但是這屍蠱煉魂術尚有缺陷,我們無法控制毒屍,還請護法將情況回稟巫祝大人,以求解決之法。」
紅裳不屑地嗤之以鼻,滿面不快地甩袖而去,灰髮老者不忘施禮相送,一派虔誠,「望護法轉告巫祝大人,假以時日,我們定能利用毒屍對付天朝軍隊,屆時定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振興我族苗疆,指日可待……」
我但覺悲憤填膺,這巫祝怎會如此恐怖,竟能研製出這樣的蠱術,而這些苗人為了對抗天朝,居然無所不用其極,連此種喪心病狂的事也做得出!
但觀紅裳顏色,似乎並非忠於巫祝,而且似對此舉頗為厭惡,既然如此,她又為何聽命於巫祝,作為一個漢人,為何要與苗人同流合污?
忖罷,我悄然退下飛簷,尾隨那一抹紅影而去。
夜深露濃,我不動聲色地跟蹤紅裳,緊追不捨,一路避過守衛視線,直至一處蘆葦蕩漾的淺灘,別無他人,方見那抹纖影頓住腳步。
我落足於翠竹之上,忽然夜色中寒芒一閃,三枚飛鏢破空而至!
我微微一驚,翻空而起,但聞身邊奪奪作響,飛鏢接連打入竹竿,我亦身如浮光掠影,輕飄飄地落於灘中石塊上,月華中無處遁形。
紅裳於石上翩妍回身,青絲飛揚,風姿冷艷如舊。
我面上殊無顏色,依舊一身藍紫苗裝,銀髮以布巾盡數束於頭頂,長袖半挽,五分褲及膝,眉心藍蓮離焰在細碎額發掩映中若隱若現。
竹影婆娑,蘆葦飄搖,二人相對立於水中月下,一言不發,相互目光相觸時,每每有暗雷劫火生出,可謂多年沉痾,早已深入骨髓。
成然,她揚起一線冰冷的笑弧,唇齒間儘是嘲諷,「林飄飛,沒想到你居然還活著,還變成了這個落魄樣子,不知教主看見了會怎麼想?」
我素顏波瀾不驚,「抱歉,我沒死,讓你失望了。」
「你很有本事,居然闖到月谷來了,別告訴我你是來遊山玩水的!」
「我沒心思和你敘舊,只想問你幾件事,問完就離開。」
「哼,簡直是癡人說夢,我為什麼要回答你,不過,聽聽看也無妨。」
「你不是一個甘心任人擺佈的人,卻為何會聽命於巫祝?為何要幫他們對抗朝廷?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此話好似觸動了她的隱傷,只見她面色一凝,怒上眉梢,「你少自以為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當初教主是被你害死的,我跟你之間只有仇恨!」
我心下一痛,憂傷地淡淡搖頭,「我不是……」
「少廢話,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話音剛落,她紅袖一揚,無數籐蔓驟然接二連三破地而出,迅如閃電,勢如桿棒,劃破蒼茫夜色,伴隨著飛灑的水花,疾刺而至!
我幽幽一歎,水光四濺之中,霍然騰躍而起,身如幻影,穿梭在彌天漫地的籐蔓間,銀鞭揮灑間,帶起落英繽紛,如影如幻。
便在兩龍爭虎鬥之時,但聞空中一聲長嘯,一隻巨大木鳥呼嘯而過,紅裳抬眸一望,不耐煩地輕哧一聲,足下升起淡紅煙霧,飄然而去。
我自不甘線索就此中斷,忙不迭飛身追上,「站住,不許走!」
籐蔓層出不窮,逐漸將前路層層封鎖,視線中愈漸佈滿交織的籐蔓,我不顧一切地飛躍向前,騰翔於籐蔓間,身法越發快疾,勝似電閃流光。
陡然之間,一道強風迎面逼近,卻是一擊重掌破開萬千籐蔓,呼嘯疾至!
其來勢之快猛,讓騰身半空的我毫無躲閃之功!
電光火石間,胸口猝不及防地受到重重一擊,口中瀰漫起濃濃的血腥味。
我被逼得不斷退飛,強忍巨痛,左手扣住擊在胸前的手,右手運起一道靈梭掌,猛拍向突襲之人,卻在離他臉龐咫尺之間,戛然頓住!
前方不遠處的紅裳冷冷一笑,隨即幾個縱落,便已了無蹤影。
籐蔓冉冉消退,月光傾灑而下,勾勒出面前之人風華絕代的輪廓……
此時此刻,我終於得以看清他真面目,心底那段遙遠而隱秘的回憶瞬時在眼前寒灰更然,恰如山崩海嘯般激盪,週身血脈都要為之凍結!
這絕美無雙的面容,乃是再熟悉不過,此刻竟如此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猶如時光回溯,江河倒流,刻骨銘心的記憶,於腦海中浴火重生……
是真,還是幻,已然分不清……
我難以置信地觀覷近在眉睫之人,恍惚喃喃,「蘇……游……影……」
月下蘆葦蕩漾,水花四濺的清透中,一切,顯得那麼不真實……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我,柳眉鳳眼,黑髮如瀑,檀香幽幽,華美的黑袍因風揚起,一如初見之際,只是,那夜色般撩人的黑眸,已不再深邃……
七靈蝶翩翩縈繞,彩光流轉間,映得他的面龐猶若紫陽花一樣蒼白。
我從不相信亡者重生的傳說,可當事實擺在眼前,所有的懷疑都化為烏有。
菩提生千年,塵世化緣,塵世之花似鏡,永醉今朝不醒。
雪白的柔荑,小心翼翼地,輕顫著探向男子的臉頰……
這一剎那,周圍一切在眼前淡化,星之幻境的碎片逐漸將我包圍,恍若只消一伸手,他在月下花間的完美輪廓,便會隨著我指尖的痕跡勾勒出來……
相對靜默的兩道身影,在夜色竹影之中疾飛,恍若天地萬物都化為靜止……
然而,夢,卻在下一刻,被殘酷的現實擊得支離破碎!
水蔥似的柔荑還未觸及男子面頰,他便倏然後翻,轉身飛掠離去。
「蘇游影!」
我回神之下,驀然張開七彩蝶翼,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眼見即將觸及那抹黑影,卻不料他突然回身,霎時紅光一閃,鮮血激濺……
一道尖銳的刺痛霎時貫穿胸膛,滿天血雨之中,我不可置信地低下頭——
他手中一柄七尺血紅矛刺,帶著閃耀的血色流光,精準地穿透了我的胸膛!
嫣紅的血,淋漓怒放在胸口,逐漸染紅了大片衣衫……
撕心裂肺的痛,無止境地在胸口蔓延……
胸間的矛刺已如星火般點點消散,唇角源源溢出血絲,我騰翔於半空,靜凝著眼前的絕美俊顏,不自覺地漫起一絲苦笑,「為、什、麼……」
縱使紅蓮業火灼燒著心肺,滾沸的水銀澆灌著雙目,我卻已不覺遍體鱗傷之痛,煎心日復一日,惟有眷念這根利刺,每一下都深深紮在心間!
黃泉遠,孤魂又何依,輪迴鏡前六世姻緣無常,陰陽遙相望。
歲月輾轉之間,僅僅一年半載,他便將我忘得一乾二淨了麼?
此刻,我終於明白,紅裳臨走前,嘴角的那一抹冷笑。
疾風搖落遍野紫陽花的花瓣,如同眼淚一般。
我頹然飄落在地,捂著血流如柱的傷口,腰間那支象徵著兩人生死情誼的珊瑚長笛,亦被沾染了點點血跡,恍若在無聲嘲笑著當初的海誓山盟。
我將珊瑚長笛輕握胸前,沉痛低喃,「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麼?」
夜風在耳邊呼嘯,他眼底橫亙著深不見底的空洞,復又無聲地轉身而去。
「不要走……」
我不顧胸口吃痛,急忙飛身追上,卻見他反身甩來一掌,我慌忙橫臂格擋,但無法抵擋他的兇猛內力,頓時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被震飛開來!
本以為會摔得粉身碎骨,忽覺腰間一緊,竟被一隻手臂牢牢攬住,恍惚間抬眸,卻映入一道白陶假面,正是一日不見蹤影的黑衣人!
他攬著我穩穩落地,語帶驚怒,「你想死嗎?為什麼不還手?!」
我微弱地輕咳一聲,氣若游絲,「關你什麼事,放開我……」
「做夢!給我老實待著!」
他回得乾脆利索,語意鏗鏘,隱約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蘇游影卻並未如先前那般離去,反而騰身襲來,黑衣人右手快疾捏決,竟憑空化出一道紫色七星法陣,手一揮,法陣便以摧枯拉朽之勢席捲而去!
勁風狂飆中,蘆葦飛葉甫一觸及法陣,便瞬間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我驚駭已極,憂上心頭,「不要……不要傷害他……」
「你擔心的該是他會不會傷害我們,他可沒那麼弱!」
蘇游影掌心聚起一團紅焰,霎時化作數條龐大的火龍,盤旋著迎向法陣!
登時電光火石,強襲肆虐,風息凌厲,寧謐的空間無法承受強大力量的交織,逼仄仿似要裂開一般,璀璨的流光洶湧澎湃,激盪飛散,直衝九霄!
黑衣人被逼得連退數步,眼見紅焰漸佔上風,谷內人影閃動,他嚴肅低道,「不好,谷內的人被驚動了,此地不宜久留!」
他又揮出一重法陣,旋即將我打橫抱起,在閃耀的光芒中飛躍疾去。
我不顧唇角血如泉湧,胸口痛不堪忍,焦灼地盼睞流光亂影中逐漸淡去的修影,竭力掙扎不休,「放我下來,我不要走,我要去找他!」
他飛身如電,毫不停歇,輕瞥一眼我血流不止的胸口,言語間隱含怒火,「現在你去只會死在他手裡,我看你真是活膩了,別給我死撐著了!」
話音剛落,我便覺頸後乍受一擊,剝離了最後一絲意識。
月之秘谷
夢境繾綣中,我在黑暗中不斷奔跑,想要抓住那魂牽夢縈的幻影,然而他卻離我越來越遠,背影逐漸在視線中遠去,最終被黑暗吞沒……
迷糊中因痛驚醒,我下意識地抬手撫額,只覺觸手處一片火燙,卻盈了滿手冷汗,渾身若浸在沸油中,被煎熬得五內俱焚,其滋味不堪言狀。
勉力撐坐起身,舉目四顧,但見窗外夜色如墨,屋內清新雅致,似曾相識。
我腦中迷霧環繞,不經意間垂首,卻見自己只著了白色襲褲,上身竟不著片縷,纏了數層雪白的繃帶,隱隱血暈瀰漫在胸前,在熒燭中鮮艷奪目。
這一幕,霎時驚回了我恍惚的思緒——誰,誰幫我換的?!
「別看了,這是我的房間,是我給你包紮的,你的身體,只能給我看!」
這琴弦般悅耳的聲音,幾乎熟悉到可怕,我心中登時返起一股寒意!
驀然抬首間,映入竹桌邊靜坐的黑衣人,卻不復見那遮面的白陶面具,五官的輪廓,首次清晰地展現在眼前,卻瞬間將我驚得目瞪口呆!
他一手托腮,一手以纖草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燈芯,點墨餘香憑誰訴風流,一雙媚眼妖魅地笑視我,「怎麼,看見是我,又想逃了?」
閃爍的燭影之中,映染出他再熟悉不過的眉目,弦月雙眉,桃花細目,凝肌纖頸,眼波流轉間,百媚橫生,妖艷蠱惑得令人窒息……
那般超越性別的美,那樣的容姿仿若不屬於這世間所有,正是舒亦楓無疑!
那濃濃的藥麝之香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便是淡淡蠱惑的曼陀羅花香。
滿不在乎我一臉怔忡,他逕自脫下從不離手的黑色手套,左手拇指上那枚潔白的玉石扳指躍然於眼底,唇邊又掛上了如初陰冷的笑弧,「你昏睡了兩天,如果不想死得很難看,最好不要亂動,我已經替你向掌櫃說過了。」
他先前的種種古怪行徑,我此刻終於瞭然於心——
戴手套是為免我發覺他身體的冰涼,藥麝濃香只為掩飾自己獨特的氣味,以及面具覆臉、用腹語取代真音說話,均是為了隱藏自己的身份!
而他之所以仇視雲隱,自然不言而喻!
我垂眸收神,暗忍胸口劇痛,微弱吐息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還不是因為你在這裡,別以為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少來,我知道你是來見五毒教聖女的。」
他眉梢一挑,陰陽難測地妖柔媚笑,朝床榻驚鴻步來,黑衣隨風而揚,食指饒有趣味地彎在唇角,意味不明的目光脈脈傾注在我臉上。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惶恐地向後挪去,卻見一片陰影籠罩下來,他倏然將我困在雙臂間,柔滑的青絲垂落在我身上,他的面孔近在眉睫之間!
他俯身注視著我的雙眼,顛笑紅塵,風華激盪千古,「看來,你很關注我嘛,居然將我的底細調查得一清二楚,那麼,你是吃醋了?」
我被迫雙手撐在身後,偏頭躲避迎面撲來的帶著曼陀羅花香的冰涼呼吸,不悅蹙眉,「誰有空管你,我不過是遇見了銀翹!」
對於他的無理輕薄,我向來束手無策,也只能眼不見為淨。
「哦?你連五毒教聖女也認識?你的朋友還真不是一般地多!」
「你找五毒教到底要幹什麼?」
他復又壓低身子,越發貼近我,水銀色的桃花眸中凝粹著如夢似幻的月華,耳鬢廝磨地曖昧低語,唇邊笑意不減,「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亦降低身子,埋下眼瞼,不甘地撇撇嘴,「不說算了,我沒興趣知道!既然你來了,還裝什麼神弄什麼鬼,很喜歡耍人嗎?」
「咦?我一直以為你知道,我最喜歡耍你了呢!」
「你!」我怒極語塞,只若魚瞵鶚睨嗔視。
他以毫不掩飾的玩味大笑起來,順勢斜坐在床沿,一手撐在我身畔,一手撩弄我鋪散滿床的銀白長髮,勾起水銀的桃花眸邪邪鎖住我,「我本來也沒想到你會在這裡,當時為了通過城外的蠱陣,便和手下隨身攜帶了特製的藥囊,不料一進城就遇到了你,我怎麼可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所以就買下了客棧,一直隱藏下去,好讓你日夜陪在我身邊,若不是這樣,恐怕你早就逃走了吧!」
想不到那般風流輕浮的他,竟能隱忍至此,甘願只是遠遠地靜默守望……
我眸光閃爍,躊躇低道,「這個……也許大概可能應該會吧……」
陰鬱的憤怒一瞬間閃過他的眼底,他的冷笑中私藏著嗜血的味道,「本來一切順利,沒想到那脆弱的小子突然出現,奪去了你所有的關心,我很生氣,即使不能阻止你關心他,也絕不能容忍他出現在我眼前!」
「無聊!」我不屑輕哧,輕輕摀住隱隱作痛的胸口,抬眸正視那陰冷的俊顏,「那麼那天晚上,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月谷?」
冰涼的手指捻起我的下頷,他似笑非笑的嘴角眉梢,俱是綿綿情意,「我自然是去見五毒教聖女的,卻沒想到遇到了你,帶你回來可真不容易!」
「銀翹怎麼會在月谷?」我狐疑不定,轉而心下一凜,「難道說……」
「和你師妹一樣,她也是月谷的巫師之一!」
「原來是這樣,我怎麼沒想到……」
難怪他之前派人去月谷探查,便是為尋銀翹下落,以與其取得聯繫。
恍惚凝思間,夜間溪山如畫的月谷、昏暗的身影披滿星輝的點滴,恍若從崩塌的回憶沙丘中掙扎而出,鳳凰浴火般清晰地重現在腦海中!
我頓時如夢初醒,連忙竄下竹床,抓起床頭櫃上的布衫便向門外走去,卻覺臂上一涼,被一隻冰涼的手倏然攫住,「你要幹什麼?」
我霍然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蹣跚前行,「我要去找蘇游影!」
「你瘋了!」
「我沒瘋,他還活著,我要去找他!」
眼前忽然黑影一閃,他已牢牢地攔在門前,冷言冷語地火上澆油,「你給我清醒點,他已經死了,不可能活過來!」
「我明明看見他出現在我面前,你也看見了!」
「那又如何,他有理睬你嗎?有和你說過話嗎?」
此言驚雷般擊中了我的心,攜著摧心蝕骨的痛楚滅頂而來,幾令我無法呼吸。
他不僅不理我,反而想逃離我,我的追尋只換來他無情的抵抗,我無法相信,他就這麼拋下我,和紅裳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問個明白……
「無論如何,有我在,絕不讓你踏出房間一步!」
仿若傾盡畢生之力,方才抑下胸臆間肝膽欲裂的極痛,卻任憑心頭不肯熄滅的殘念固執掙扎,我幽幽頓足於他面前,凝眉,「你讓開!」
「休想!」
我無心辯駁,銀鞭呼之而出,伴隨著銀華耀目,恍若朝開暮謝的雪色優曇,攜著死亡氣息毫不猶豫地捲向面前之人,驚得案上螢爝搖曳。
他側身避開,冷笑幽慵,「哼,就你現在這半死不活的樣子,還想跟我鬥!」
我扔下布衣,不顧衣不蔽體,猛地一連七鞭電掃而出,長長的銀絲在風中飄舞,然而因傷勢過重,鞭法速度力道大減,均被他輕巧躲過。
他只一味躲閃,並未還手,正如我對蘇游影一樣。
不盈片刻,胸口便傳來撕裂般的痛楚,那斑斑血暈不斷擴大,身法亦不由得緩了下來,面上轉眼冷汗如雨,不知不覺間,唇角竟沁出一線血絲。
舒亦楓眉頭一蹙,手中倏然凝聚起幽紫的華彩,仿若皓月被緊攥在掌心中炸裂,霎時萬道紫光從指縫中耀眼而出,鋪天蓋地地向我傾瀉而來!
我驚駭之下,即刻向後退躍,卻終是慢了半拍,四肢登時被紫線緊緊縛住,隨即只見他五指撥動,我被陡然拋回床上,縛住手腳的紫線轉眼牢牢地盤結在床柱上,整個人呈「十」字被綁在床上,已是不能動彈分毫。
趕屍巫術
舒亦楓優哉游哉地負手步來,故作嘲諷的得意偽裝覆蓋在面上,搖頭嘖嘖有聲,「我不是警告過你不要亂動麼,你總是這麼不聽話。如果你想死,就由我親手殺了你,但除此之外,你不能隨便尋死!」
我竭盡全力地掙扎,依然放任情緒的野馬肆意馳騁,口不擇言,「混蛋!你放開我,我知道你嫉妒羨慕恨,只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他絲毫不以為意,竟一個翻身躺在我身畔,側身倚肘,悠悠目睹我徒勞掙扎,若有所思地撫著下巴,桃花眸底捲起危險的波濤,「話說回來,我怎麼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呢?貌似最初用這種下三濫手段的,就是你吧!當時可是把我擺成『大』字了,我是不是該以牙還牙,也把你擺成『大』字呢?」
我霍然回首輾顧,怒不可遏,「你敢!」
「有何不敢?」他拿掉我手中銀鞭,旋即以袖輕輕拭淨我唇邊血絲,笑若穿腸毒藥,「你現在只能讓我為所欲為了,我勸你說話最好小心點……」
深諳他話中隱約的威脅,我霎時緘口不言,心底已然警鐘鏘然長鳴。
他輕手為我蓋上淡紫絨被,妖柔的媚笑,在微微生涼的薄唇上暈染開來,「這才乖嘛!作為獎勵,我就告訴你我來這裡的目的。」
我憤慨無聲地狠瞪著他,卻因他脫口而出的話語,難以置信地怔住——
「我是為了蘇游影而來!」
「什麼?!」
斜飛入鬢的纖長弦月眉,壓著微微上挑的桃花眸,折射出詭秘而懾人的星芒,「雖然我討厭蘇游影,但他畢竟是我的哥哥,一年多前我親手葬下他,卻不料不久後他的屍體被人盜走,我也不能坐視不管,便想查清此事,既然你已經見過他了,我也不再隱藏身份,只好將真相告訴你,免得你又做些蠢事!」
我的大腦霎時間冷卻下來,不由得怔怔望著他,心底掙扎著燃起一絲僥倖。
「當時發現他的屍體失蹤後,我便想到了苗族的巫術,於是去了趟五毒嶺,並請五毒教幫忙調查,得知和黔中苗疆的一種巫術有關,所以來到了鳳凰城。就在那天晚上,銀翹告訴了我查到的真相,我也親眼見識到了!」
「到底是什麼?」
他冰涼的玉指輕輕地劃過唇角,不易察覺地微微上翹,彎出一泓似嘲似諷的弧度,「你可聽說過,黔中苗疆有一種巫術,號稱——『趕屍』?」
乍聞此驚世駭俗之言,我幾欲騰身而起,登時心如擂鼓。
趕屍?!湘西苗疆自古流傳的趕屍之術,我怎未想到?
「趕屍是此處獨有的神秘巫術,便是巫師以法術操縱屍體活動,通過這種巫術,屍體生前的力量能在死後發揮出來,為巫師做事,便如傀儡一般……」
「那麼蘇游影……」
「別怪我潑你冷水,蘇游影並未復活,你見到的只是行屍!」
這句話有如晴天霹靂,瞬間粉碎了所有旖旎幻想,令我驚愣當場!
原本僅存的一星半點的希望,亦隨著殘酷的話語,灰飛煙滅……
夜色漸深,竹葉颯颯聲愈漸融化在潮濕空氣裡,春末的雨淅淅瀝瀝墜落下來,在沱江上氤氳成柔和的薄霧,窗外古城忽如海市蜃樓一般搖曳。
我呆呆地望著屋頂,腦中一片空白,僥倖的心又被打入絕望的無底深淵!
我在橫臂格擋他一掌時,便已感覺到他的身體異於常人的冰冷,而他之所以雙目無神,毫無呼吸,全是因為,那只是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我分明早知他並非活人,卻始終不願面對事實,甚至寧願他與紅裳在一起,總好過心中那個猜測,至少,那樣他是平安活著的……
夢中熟悉的面孔,在久已塵封的遙遠時光中,被逐漸風化為記憶的殘片……
舒亦楓靜凝著我的側臉,寄目木偶一樣呆滯的我,眼中神情千回百轉,截玉般的纖指,一遍遍地穿過我銀白的發,嫵媚的暗香絲絲繞住我的身心。
無邊靜夜中,心思迥異的二人,陷入了沉寂若死的氣氛中。
咫尺鼻息間,呢喃的夜風在耳根廝磨繚繞,一如冰涼的呼吸,「我去了五毒嶺後,銀翹便被派來鳳凰城助我查探,並為此進了月谷。那天晚上,銀翹帶我去見蘇游影,正見他往谷的南面而去,銀翹被巫祝召喚離開,我便一路跟蹤蘇游影,於是見到了與他交手的你,沒想到還看到了匆匆逃離的紅裳,要不是為了救你,我當時就把那賤人殺了!若不是我,你也早死在蘇游影手下了!」
我恍然回神,沉痛地闔上雙眸,「他並不想殺我,先前是為了掩護紅裳離開,之後只是想甩掉我,是我不肯放手,才招致他出手的。」
他手下一頓,牙尖嘴利地冷嘲熱諷,「那也是你自作自受!」
我拾回紊亂的思緒,徐徐睜開雙眼,強自冷靜下來,「既然紅裳聽命於巫祝,那麼助紅裳離開的蘇游影,定也是由巫祝操控的,趕屍的施術者必須在傀儡附近,因此,當時巫祝一定在不遠處操縱著蘇游影。」
「你總算清醒了!」
「既然一切已成事實,我也不得不去面對,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想辦法將蘇游影的身體奪回來,不能讓他成為別人的傀儡!」
我暗自悲憤不已,那巫祝真是可惡至極,竟對蘇游影的遺體下手!
可紅裳同樣深愛蘇游影,卻為何能容忍他的遺體被人操縱,難道她為了與蘇游影在一起,真的不顧一切了麼?
那巫祝究竟是何方神聖,既然得知蘇游影的力量並找到他的家,便說明他認識蘇游影,他的所作所為無不令人汗顏,無疑是個勁敵!
幸得我是在谷口附近與紅裳會面,想必巫祝還未知「屍蠱煉魂」術洩露之事,否則他當時定會利用蘇游影除掉我,而他之所以不屑對付我,恐是因急事在身,從那三人幾乎同時被巫師召喚可知,那晚巫祝究竟有何事?
至於那位傳言甚少的鳳凰城主,更是深藏不露,恐怕實力還在巫祝之上!
這個鳳凰城,以及神秘的月谷,隱藏著太多不可思議的秘密……
舒亦楓唇角微揚,佯似漫不經心,「我本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現在你要參與無可厚非,不過一切得聽從我的吩咐,否則我不會讓你冒險的!」
「我要做什麼,與你無關!」
他的瞳孔驟然緊縮點凝,一把掀開絨被,倏然翻身覆在我身上,柔軟冰涼的軀體完美地契合,迷幻的曼陀羅花香充斥在鼻間,兩人之間再無間隙!
我駭然一顫,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灌頭頂!
他故作溫柔地輕撫著我的髮絲,俯首貼耳,冰涼的話語夢魘一般瀠洄在耳邊,「飛,我好像提醒過你,不要亂說話,但是你剛剛說的那句,讓我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我是不是該付諸行動來讓你記住——我是你的男人呢?」
我登時欲哭無淚,後悔莫及,稍不留意便觸怒了這顆定時炸彈,若非無法動彈,直想一掌拍死自己!
感受著他吹拂在頸邊的冰涼氣息,我惶恐閉眼,大有視死如歸之象。
他奶奶個熊的,我要是晚節不保,就自刎謝罪,去陪蘇游影!
然而,他並未有下一步的動作,竟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飛,你還是這麼可愛,這麼好欺負呢,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我小心翼翼地睜開一隻眼,迷茫地觀覷他,卻在瞬間陷入怔忡——
那笑容發自真心,毫無以往半點陰冷的氣息,竟是出奇地燦爛陽光,一如那九天之上的神祇,耀眼絕美得令人自慚形穢,給人無比舒適之感。
他,竟也會有這樣美的時候……
他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頭,令美玉失色的肌膚在螢爝映照下越發耀目,「你這麼好欺負,要是把你交到別人手裡,我還真不放心呢,真幸運我是唯一能看到你害怕和柔弱樣子的人,你在別人面前總是比任何人都堅強能幹,在我面前做個小女人也不是壞事,不然,我真擔心你會忘了自己是個女人!」
他從我身上撤離,復又為我蓋上絨被,秋眸裡柔情似水,「你傷得這麼重,我怎麼忍心欺負你呢,安心睡吧,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仿若源自心頭春雨潤物而生的一股溫柔,悄然無聲地滲入這靜謐的夜色。
我一直將舒亦楓當做S級危險人物,若他在身邊,我定是時刻警惕,不得安睡,然而不知為何,那晚我卻卸下了所有防備,睡得特別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