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寨夫人
這位壓寨夫人,當真是絕美非凡,猶若雕成!
而在我與她相視的剎那,不約而同地陷入了難以置信的驚愣!
新娘華服盛裝,鳳冠精美迷離,流蘇墜額,芳香脂粉郁情眸,風動眉黛愁蓮露,玉盆清泉溫素手,牡丹傾城傾盡國家,優著緋襲步蓮華,翦瞳珠淚盈盈,嬌滴滴宛如姣花照水,弱風拂柳,芳華如仙,幾乎令滿城繁花黯然失色。
她形態虛弱,花顏蒼白,頸邊猶裹著雪白繃帶,足以知傷勢不淺。
怎麼會是她?!趙雪楹!
“說,他究竟是不是你相公?!”
舉眾驚愣恍惚,卻見趙雪楹深深地眄睞我,目間千絲糾纏,水盈盈的美眸轉瞬聚上了柳暗花明的驚喜,脈脈點頭,輕語凝噎,“是。”
聲音宛若弱柳扶風,晨露曳草,動聽之極,直令眾人神魂顛倒。
我收攝心神,“唰”地甩開墨染折扇,灑然立在當場,自成翩翩風度,“在下怎敢欺瞞寨主,還望寨主高抬貴手,完璧歸趙,以寨主的勢力,這大唐的寶物與美人,還不都是您的囊中之物?送一個小小的人情又有何難?”
“這位小兄弟說話倒中聽,你說得沒錯,老子想要什麼沒有,但是虧本的買賣誰也不會做,如果我把小娘子給你了,我有什麼好處?”
“這甚是容易,寨主出個價,不管多少錢我都給!”
秦龍登時破口大笑,自有三分酣暢淋漓,右手當空一揮,只見銀光乍現,大刀隨即發出一聲直上九天的清印,爾後自行躍入一旁的兵器架上。
“小兄弟如此爽快,我也不能太小氣,老子啥也不缺,就缺幾個知心朋友,既然都是江湖中人,那我們便按江湖的規矩來。”
“願聞其詳。”
“我們不妨來打個賭,如果你贏了,我就讓你帶走小娘子,如果你輸了,不僅小娘子歸我,你還得留下來為老子做牛做馬,小兄弟意下如何?”
我心中微微一凜,及膝的斜馬尾隨風輕揚,腦中飛快思索。
南籬寨勢力極大,倘若得罪了他們,日後定無安寧之日,若是能將這股勢力收為己用,對日後平定苗疆巫亂必能有所幫助,而且無論武功文才,想必這位草寇出生的寨主均不是我的對手,既然成竹在胸,何不放手一搏!
我淺踏虎皮地毯,回以莞爾一笑,“恭敬不如從命,只是我還有一求,倘若我贏了,希望寨主不僅能放過我妻子,還能答應我三件事!”
此言一出,滿場噤若寒蟬,眾人或目瞪口呆、或竊竊私語、或掩唇竊笑、或嗤之以鼻……恰似群魔亂舞,倒真應了一句眾生百相。
秦龍眼光犀利如刺,似有驚濤駭浪潛伏在眸底,卻終化為開懷一笑,“小兄弟好膽魄,我就是欣賞你這種敢做敢當的人,好!我答應你!”
“多謝寨主!”
“來人,上酒!”
這一記喊聲如同一聲炸雷,轟然在耳邊暴裂,直震得我頭暈眼花。
嘛撒嘎?!難道說……
一時換酒布菜,群雄大喜,各自磨拳擦掌,酒令霍霍,昏迷諸人被一一抬下,趙雪楹被綁木椅上,口塞絹帕,動彈不得,如畫水眸只見焦憂。
一張桐木方桌置於廳中,方桌的兩側,我與秦龍相對而立。
望著滿桌面盆寬的酒壇,我面若金紙,坐立難安,連口齒亦模糊不清,“寨主……您……您說的比試……不……不會就是……是……”
他一振布袍,隨手拔開酒壇的塞子,“沒錯,作為男子漢大丈夫,以酒會友才是待客之道,我們便來比喝酒,誰先喝完三十壇,誰便獲勝!”
我登時欲哭無淚,恨不能一掌拍死自己。
我的媽媽咪啊,他為什麼會比這個,我最不擅長的就是喝酒了,要是一口氣喝下三十壇,我估計得直接歸天了,我這不是找死麼我!
數人將一壇壇酒抬上前來,逐一開封,頓時酒香濃濃,飄溢四散,充斥整個喜氣洋洋的大廳,群雄黑壓壓圍了一圈作安靜烏鴉,屏息以待。
“現在後悔來不及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趙雪楹擔憂的目色中,我暗咬銀牙,心下孤注一擲的絕念,一手操起開封的酒壇,一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赴死神情,“可以開始了!”
一聲鑼響之下,秦龍立刻仰首而飲,喝起酒來舉重若輕,揮灑自如。
我亦不甘示弱,舉起酒壇便是一陣猛灌,清醇的酒水一股腦兒滑入喉中。
然而不過一壇,我便已頭昏眼花,見對方毫無停歇之意,又不得不舉酒豪飲,腹內被酒水脹得難受,再灌不入半滴酒,形勢轉眼間直轉急下。
他的酒量深不可測,而我向來滴酒不沾,如此下去,必定敗得慘不忍睹。
一念及此,我心中立刻泛起一陣寒意。
恍惚間環顧四下,群雄均興致高昂,歡呼鼓舞,趙雪楹卻是珠淚迷眼,雙眸有如一剪秋水,額前流蘇輕顫熠熠,頸邊繃帶已洇開幾線血絲。
再觀眼下,秦龍轉眼六壇已過,我才不過兩壇,望塵莫及。
然而無論如何難受,我都咬牙暗忍,沒有顯露出一絲畏苦懼難之意。
一片喧囂之中,我不動聲色地凝神調息,體內真氣頓如火山噴薄,相生而來,首尾循環,越生越強,仿若數道河流匯入大海,雖然浪花激濺,波濤洶湧,但終於匯成浩蕩大洋,將酒水綿綿引至左手中指,以內力逼了出來。
只在這彈指之間,身體竟舒服了不少,我心下登時雪亮,對如花佳人清淺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操起一壇酒,毫不踟躕地仰首灌下。
我一邊喝酒應付,一邊調息御氣,左手藏匿於桌面下,體內真氣如錢塘大潮,肆意奔流,脈脈牽引著灌入的酒水,悉數自指尖排出,源源不斷。
因體內並無積水,暢通無阻,我立時一鼓作氣,一壇接著一壇,越喝越勇,銳不可當,酒水四濺,沾濕了虎皮地毯,令當場群雄看傻了眼。
廳內依舊紅燭高燃,彩綢滿掛,剪紙生花,這喜慶華盛的一切,恍若只是眾人漫不經心的驚鴻一瞥,這場驚心動魄的比試可有可無的陪襯。
我霍然放下最後一個酒壇,揚袖拭去唇邊酒漬,“我喝完了!”
滿場熱鬧歡欣,在一瞬間沉澱下來,空留群雄張口結舌之態!
對桌之人徐徐擱下未盡的第二十九壇酒,瞠目而視,眉目之間燃起了三分凌厲的神情,粗獷的面孔氣勢逼人,胡渣上猶有酒液瑩然,晶瑩燦然。
我左手負於身後,目光如炬,不肯放過他臉上一絲表情。
晷漏,他忍不住贊歎一聲,如此豪飲似乎令他痛快不已,“你贏了!”
我終於如釋重負,微一移步,便覺身子搖搖欲墜,當即撐住桌案,壓下身體的不適,悠悠淺笑,“多謝寨主承讓,我可以帶走我妻子了?”
“當然可以,說吧,你的三個條件是什麼?!”
“不急,我此時還未想到,日後若有所求再來找寨主,可否?”
“哈哈哈,小兄弟不僅膽識非凡,而且聰明過人,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還未請教小兄弟姓甚名誰,不知能否相告?”
“寨主過獎了,我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名為蟬衣。”
百眾一一回過神來,當下贊不絕口,驚歎連連。
秦龍親自松綁,趙雪楹一旦解脫束縛,便怯怯地藏於我身後,緊攥著我的雪白廣袖,茜素紅裳瑟瑟顫抖,情淚如水清,紅燭燃盡淚難斷。
在群雄驚駭欲絕的目色中,秦龍自懷中掏出一塊令牌,以精鐵鑄成,以金銀鑲邊,其上刻有金龍飛天的圖騰,只消一眼,便知絕非凡物。
“這是金龍令,南方三十六寨的龍頭令牌,你帶上它,算是我欠你的三件事,日後若有所求,只要出示金龍令,各寨赴湯蹈火也會幫你完成!”
群雄神情俱是一動,萬不料南籬寨視為鎮寨之寶、在場之人無不覬覦的金龍令,竟會被其寨主拱手相送,頓時廳內靜若太古,一片凝重。
眾人的目光如有實質,就似百把利刃從我身體中穿過,一時間胸口煩悶。
“不,不用了,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可受不起,你還是留給別人吧。”
他大手一揮,換上一副泱泱大度之狀,“拿著!老子平生最討厭小氣,不過是一塊鐵牌而已,哪有朋友重要,你不收下就是不給我面子!”
“這……”我躊躇不決,眼見秦龍堅定不容回寰,倘若一味推脫反而不好,只得謹慎接過令牌,納入天藍窄袖中,臻首致謝,“那便多謝秦寨主了!”
生死相隨
秦龍攜眾出寨,親自將我們安然無恙地送出,於寨門口互為道別,毫不拘泥地拍了拍我的肩,言談間仍有些余韻未盡,一笑間豪氣萬丈——
“今天喝得真是痛快,沒想到兄弟你不僅武功高強,而且酒量過人,若是肯加入我南籬寨,我定予你二當家的位置,兄弟你真的不再考慮了?”
我但覺啼笑皆非,再三推辭下,他才偃旗息鼓作罷。
“既然兄弟去意已決,我也不便強留,你若是遇到了什麼困難,可以隨時來找我,不管什麼時候想通了都可以回來,我們一起再飲三十壇……”
在南籬寨龍頭豪爽的大笑聲中,我攜著趙雪楹翻上白馬,揚鞭一揮之下,便踏著斜陽余暉,箭也似的奔騰遠去,在幽林之中淹沒了輪廓。
飛馬在官道上跌宕起伏,震得我五髒六腑翻江倒海,說不出的難過。
一旦遠離南籬寨,我身心松懈,突然丹田處熱氣陡升,體內數十穴道猛地真氣激爆,在體內急速匯成滔滔洪流,瞬間急劇膨脹逆轉,不隨指尖導引出去,轉而直沖腦頂,雙耳嗡嗡作響之下,頹然倒在趙雪楹背上,人事不知。
趙雪楹剎那間花容失色,脫口急喚,“相公!”
恍惚迷離間,淡淡的胭脂香粉彌漫在鼻端,溪水嘩嘩的流聲若有若無地縈回耳畔,臉龐上隱約傳來輕風拂面的感覺,溫柔而小心翼翼。
黃粱夢醒晚風朔,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愈漸清晰的視野中勾勒出兩張似真似幻的容顏,一副純真清美,一副溫婉嬌柔,卻均在瞬間化憂為笑。
先前在南籬寨為排酒亂調真氣,以致氣流岔亂,身體早已瀕臨崩潰,卻一直被抑而不發,出寨之後松懈下來,無力疏導壓抑,登時便被那崩爆的真氣撞暈過去,好在急調真氣時,未傾盡全力,是以反沖之力未達危險的境地。
此時空中紫霞落煥,林間七光交陳,景致玄妙難言。
“師兄,你終於醒了,我剛剛用真氣替你調理了身子,現在有沒有好點?”
“我沒事,只是稍微喝多了酒,你怎麼才出來?”
“嘻嘻,那山裡面有好多好吃的東西,我還帶了一些來給師兄,然後就看到你躺在這位美人姐姐的懷裡,這位姐姐一直在照顧你呢!”
我但覺頭痛欲裂,欲坐起身來,雙手一陣亂攀,仿若觸及什麼柔軟渾圓之物,耳畔隨之傳來一聲細弱的嬌吟,忽如醍醐灌頂般,神志清明!
此時此刻,我方覺竟被趙雪楹抱在懷中,而左手正抓著她胸部,抬眼卻見她柔中帶羞,玉顏上紅霞薄染,正以絹帕為我擦拭著面上冷汗。
我驀然驚醒之下,忙不迭跳起身來,一徑撓頭傻笑不止,“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實我根本不勝酒力,讓趙姑娘見笑了。”
她一足三娉生姿嬌,叫聲溫柔哀切,纏綿入骨,幾讓我魂飛天外,“相公……”
我嚇得連退三步,直至背底樹干,醉意全無,“你……你叫我什麼?!”
流螢獨坐樹梢,手托香腮迷茫顧盼,碧發猶如水草一般飄動。
趙雪楹埋首珠玉鳳冠下,纖手捏著一方絹帕,星眸藏嬌傾情露,“今日若非相公相救,雪楹恐怕清白不保,日後願全心全意服侍相公!”
我當下呵呵一笑,撫了撫肩上的輕羽,漫不經心道,“你別誤會,我剛剛認你為妻只是權益之計,其實我是受皇上所托,來帶你回宮的……”
她恍若水仙的玉靨瞬息驚滯,難以置信的眼波之下,潺潺蕩漾著似水的悲戚,翦瞳中轉瞬水霧氤氳,泫然而泣,晚霞中瞧來,有如夢露初凝。
一怔之下,我慌忙上前拭淚,突然間竟一籌莫展,“你、你別哭啊,你離家出走,趙丞相該有多擔心,你也看到了江湖險惡,跟著我會隨時遇到危險,我不一定能每次救你,所以你還是回長安吧,你的親人會保護你的。”
斑駁樹影中,她微微偏過頭,掩不住的失魂落魄,“剛剛看到你為了救我不惜一切,我便決定了今生只跟隨你,我不想回長安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所以請讓我跟你走吧,就算是做丫鬟我也心甘情願。”
“這,這個……哎,你不能跟我在一起的!”
“如果你不肯帶我走,那麼就讓我自己離開,不要再管我的事。”
她抬眸直視,聲音細弱,卻自有一股不容回旋的氣勢,幾令人無法逼視。
我煩不勝煩地抱著腦袋,在溪水邊叉腰來回踱了幾圈,只得委曲求全,“罷了罷了,趙大小姐,我怕了你了,現在天色已晚,我先帶你離開這裡,到巫州了再作打算,否則要是再讓你遇到危險,你們皇上可不會放過我!”
西天最後一線紅雲散去之時,我們一行三人,便啟程前往巫州。
兩匹白馬歡聲長嘶,昂首踢蹄,猛地撒開四蹄,歡鳴著朝城裡狂奔。
一路之上,趙雪楹一言不發,渾不覺流螢驚艷凝盯的目光,只靜靜地依偎在我背後,傾城花顏盡染甜蜜,嫣紅的喜服,在林間飄揚成絢麗華彩。
我們連日奔波,到達目的地,心情一旦放松,那困乏之意立時又湧將上來。
巫州乃苗疆地域,漢人與苗人雜居,民居風格多樣,兼有漢唐樓閣與苗族吊腳樓,風俗各異,沅水貫穿古城,清澈見底,潤物細無聲。
清新的巫州城內外,卻駐扎了無數兵馬,平添了幾分肅穆與沉重。
我們身披斗篷,快馬加鞭,長驅直入,在一家客棧中歇腳,用過晚膳之後,便於城內四下探聽,得知節度使府邸所在,遂一同打馬前去。
趙雪楹換上了一套藍緞鑲了玉白鑲滾的霓裳,發髻高綰,斜斜簪進一枝粉紫的珠花,薄施脂粉,配著花容月貌,端的是錦上添花。
此時正值明月當空,我們快馬奔至府邸,卻陡見府內黑影一閃,一人飛簷走壁而去,緊接著追出數名將士,伴隨著喝聲入耳,“給我抓住他!”
我猛然凝神提氣,頓足躍起,箭也似的朝那黑影電竄而去,踏簷飛奔,旋踵間追至跟前,始見那人竟以兵士裝扮,身手敏捷,頗具夜行者之風。
黔中節度使
那人逃脫未遂,探手入袖,拋來一物,眼前掠影一閃,登時銀蛇吐信,有若天外飛來,來無影去無蹤,無中生有,完全無法躲閃,危險已極。
我驚煞之下,三枚銀針脫手飛出,“唰唰唰”將銀蛇釘入青瓦間。
兩人一觸交手,他花樣多變,均被我逐一化解,不多時便黔驢技窮,只剩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終被我一掌拍暈,再無計反抗。
大庭廣眾之下,我拎起昏厥之人,輕飄飄地躍下屋簷,雪白斗篷在夜風中飛揚,面目隱入雪帽中,纖纖柔荑探出,將人遞給追來的一名將士。
忽聞身後腳步淅颯,一道清越的嗓音襲耳而來,溫厚之中禮敬三分,“多謝出手相助,敢問英雄高姓大名,在下定當好生報答!”
高燃的松明之中,一襲墨綠身影隨侍流水般而來,蟒袍玉帶,將相之風,銀冠生輝,眉目英俊,身姿修長,氣宇軒昂一如既往。
我施施然回身,信手掀開斗篷帽,淺步懷寂寥,“大哥,別來無恙!”
他甫一目及我真顏,驚異染面無疑,眉眼頓開,“四……四妹,我當是誰有如此卓絕的輕功與身手,助我抓住奸細,沒想到居然是你!”
我心頭千思萬緒,眉心藍蓮灼灼,藍絨斜束的銀發在月下飛舞,抬眼只見鴉雀無聲,群眾竟點了穴般一動不動,近百雙眼直愣愣地死盯著自己。
我此生見驚濤駭浪無數,對此事習以為常,卻仍不免尷尬,躊躇了時霎,方才微微展顏,“大哥,四妹來看你了!”
朱瀟拍了拍我的頭,疼愛不減,喜形於色,“這幾年來從二弟那裡得知你的消息,可擔心死大哥了,現在見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四妹一切都好,倒是讓大哥擔心了!”
“走,我們回府再聊,大哥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呢。”
朱瀟牽著我匆匆而回,遇得府外靜候的二人,互為認識下,便領我們入府。
萌生靜靈春初涼,院內花木疏落,荊棘勃生,不似一般江南布景,淡碧蓮池一潭清,泉水波漾,又見池旁青松白樺,別有一番清淡之趣。
月涼霜華染,我與朱瀟一路上談笑風生,絮話久別重逢之情,憶及多年漂泊境遇,恍若隔世,感歎物是人非,滄海桑田,變幻莫測。
流螢與趙雪楹被領入客房歇息,我則隨朱瀟來到前廳,眼前只見軍容肅穆,紗燈微光中,眾將士分坐兩旁,文官武將俱在,正齊目窺睹這邊。
目光流轉間,獨見側座上的一人雍容華貴,著一襲鑲金的深紅錦袍,錦繡滿身,珠玉遍體,貴氣繚繞,寶光盈盈,俊朗面容似曾相識。
那人的目光輕瞥而來,卻在剎那間緊縮點凝,神情變幻不定。
前廳正中的桌案上,赫然擺放著以泥土塑造的地勢圖,各色標旗直豎其上,行軍布陣一目了然,其精妙布局,足可見謀劃者之深思熟慮。
朱瀟瀏漓就坐主位上,談吐間風度畢現,“今日天色已晚,至於如何潛入鳳凰城查探,我們改日再議,還望各位能盡忠職守,守好各自要塞。”
眾將士紛紛起身,恭恭敬敬一揖到底,各自離去,惟那貴公子依舊怔忡。
我緩步趨近,茫然啃著拇指,俯身凝盯著他,“喂,我們認識嗎?”
朱瀟微笑著搖頭,他似夢初覺,怔愣之際,轉而換上了故作哀怨的苦笑,“林狀元,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忘了昔日同僚,真讓在下心寒吶!”
久違的稱呼恰似當頭一棒,將我從混沌中驟然驚醒,不禁一手直指他鼻尖,舌頭卻在口中打結,“你、你是尹、尹、尹……”
他幽幽一歎,無可奈何地收起折扇,“是尹筠!”
“啊,對!”我恍然一敲腦袋,隨即略為尷尬地撓頭干笑,“實在不好意思,我睡了一年,腦袋還沒完全清醒,話說你怎麼也會在這裡?”
“我作為朱兄的幕僚,自然要和他一同出征,從旁輔助!”
修美的手指在橙黃的燈光中探出,他恍若無限驚奇,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頰,我愕然一怔之下,倏然扣住他的手腕,“你干什麼?!”
“我想確認這是否真是你的肉體,而不是靈體。”
“開什麼玩笑,我活得好好的,怎麼可能靈魂出竅!”
“不、不,你誤會了,我從朱兄那裡聽說過你的事,凡人怎麼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我想你或許已經成仙,自然不再受肉體的束縛,而林姑娘如今這副仙容,不沾半點凡俗之氣,更讓人難以相信你是凡人!”
“我說老兄,你神話看多了吧,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
尹筠與朱瀟悄悄互望了一眼,默契地笑了開來,“只因林姑娘所為著實驚人,倘若換作世間其他任何一人,恐怕都無法做到,我甚是景仰欽佩。”
我輕身跳坐在主位旁的茶案上,百無聊賴地擺蕩著雙腿,“得了吧,我不過是一介江湖草莽,哪比得上位高權重的節度使大人,對吧!”
朱瀟端起案上一盞茶,淺呷一口,歎如煙雲,“我早知當官不易,所以從未想入仕途,如今雖身居重位,卻要整日提防苗疆派來的刺客。”
眉間藍蓮一凝,我茅塞頓開,“難道剛才那人是來刺殺你的?!”
尹筠悠悠站起身,端凝著精妙的行軍布陣圖,折扇輕捶在手心,面上若有所思,“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朱兄早已成為苗人的眼中釘。”
“但是苗人多通曉邪門歪道,就算能躲過普通的刺殺,又怎能防住他們的巫術與蠱術?據我所知,這些並非武功所能化解!”
朱瀟聞言倒不以為意,自斟了一杯輕歎道,“我交友甚廣,這次有一個苗族朋友相助,他巫術高超,無須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趨利避害,自然無事。”
“可是即使這樣,大哥還是隨時會有生命危險啊……”
“無妨,我會加倍小心,倒是四妹你,為何會出現在巫州?!”
“還不是拜你們皇帝所賜,來幫你擺平這裡的事,他還給了我一個印章,我也不知道是干什麼用的,他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隨便拿出來!”
三人談笑風生,不盈片刻,便有一道嬌小身影在如雲侍女中急急奔入,還未及看清,那身影便亟不可待地撲面而來,一頭扎入我懷中。
我怔坐茶案上,渾然不明所以,但聞懷中脆梨音起,竟似喜極而泣——
“林姐姐,你這幾年都去哪裡了,為什麼不來看我,我好想你……”
頓時心神一蕩,我如夢初醒,記憶編織成網,包裹住憐惜,雙手輕顫著,如珠如寶地捧起那柔嫩的嬌顏,輕聲一喚,恍如隔世,“蓮憶……”
眼前少女鬢發高挽,頸邊垂有俏麗小辮,額描紅梅花鈿,眉如春山遠黛,眼若臨水秋波,顧盼生輝,雖已為人婦,仍不減初時的懵懂天真。
她雙手環在我腰間,抬眸觀覷我,清透的珠淚在眼中輾轉生燦,卻猝不及防地陡然一怔,驚煞了一副俏靨,“林姐姐,你的樣子怎麼……”
我紆徐地付諸一笑,眉間心上無不動容,輕輕地撫摸著她小巧的腦袋,雲煙半掩心眠,“怎麼,變了樣子你就不認識我了?我的好妹妹!”
朱瀟品茗淺笑,尹筠卻是怔立如雕,似乎驚異於這難得一見的溫暖笑顏。
李蓮憶恍然驚醒,旋即猛然搖頭,眉如半月雲如鬟,眸染哀傷,“當然不是,林姐姐永遠是我的好姐姐,只是你這個樣子,蓮憶好心疼!”
她愈言愈傷感,竟又言語哽咽起來,聽來柔柔膩膩,猶若呻吟。
“傻丫頭,姐姐看到你流淚,才真的會心疼,你都已經成親了,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呢,其實只要蓮憶開心,姐姐就會開心!”
懷中貓兒般的女孩抬眸回盼,眨了眨無邪的雙眼,“真的?!”
“當然不是煮的,姐姐有騙過你嗎?”
她似乎努力回想,手忙腳亂地揩拭淚水,頰邊梨渦嫣然綻放,“我不哭了,姐姐也要開心,今晚我要和姐姐在一起,我有好多話想告訴姐姐呢!”
面對此情此景,尹筠折扇輕搖,笑不可抑,風流蘊藉自不必說,“公主,你就這麼把駙馬晾在一邊,駙馬晚上可是會寂寞哦!”
此話笑中帶戲,似是隨意道來,卻令一對璧人不約而同地臉紅埋首,配著廳中暖融融的燈光,旖旎的氣氛恍若春雨潤露,油然而生。
我不禁莞爾而笑,尹筠一派幸災樂禍,朱瀟有意無意地輕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蓮憶和四妹重逢,自然要貼心交談一番,又與我何干?!”
李蓮憶雙手拉過我的柔荑,巧笑倩兮,幽香入鼻,“我就要和林姐姐在一起!”
我食指成勾,輕輕一刮她精致的鼻梁,搖首淺笑淡無影,“真拿你沒辦法,姐姐自然會去陪你,不過在那之前,姐姐還有件事要去做。”
“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