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
微渺的燈火點破夜色濃稠,風動滿庭桂子泣,簾卷一室飛花殘。
靜悄悄地來到大殿,明亮的珠光勾繪出中間的一方金榻,一道身影倚肘斜臥在榻上,素白長衫如蓮鋪瀉,沉靜的睡顏唯美得恍如月下素英。
我貓著腰如履薄冰地湊近,王府找遍了都沒破曉天書的影子,而以滄瀾的謹慎定會藏到萬無一失的地方,沒有什麼地方比他身上更安全了。
作為一個妙手空空的神偷,從人身上偷東西根本是小菜一碟。
悄然吸了口氣,我俯身覷著榻上沉夢的男子,緩緩探手伸向他的衣襟……
正當我摒棄凝聲之時,倏覺腕間陡然一緊,顫巍巍地將視線移去,正巧撞入了那明光之下,一分分打開的一汪朦朧水霧,心神為之一顫!
該死,居然忘了他是神祇,在他面前我的彫蟲小技怎會管用?!
攥著我的右腕,他唇際縈開一笑華光,「丫頭,抓住你了。」
不待我回神,他手間猛然一拽,我被迫踉蹌向前撲去,家丁帽被甩了出去,一頭青絲揮散開來,一陣顛鸞倒鳳下,他已將我穩穩扣在榻上。
我惶然迎視著上方他投下的眼波,近在眉睫的距離下,他的呼吸脈脈撲繞在我臉上,溫潤中又揉粹著淡淡蘭香,將我整個心神都淹沒。
雖然以前有過多次接觸,但從未有這麼親密過,這個男人,太深不可測了。
他斜坐在榻沿,雙臂以一種禁錮的形式將我鎖在身下,面上的淡笑猶如素英花開,「破曉天書是在我身上,不過要拿到就沒那麼容易了。」
長榻裡側被高高的龍鳳戲珠金雕榻背堵住,外側也被他囚得嚴實,讓我再無出路,只淡然覷定他雲蒸霧罩的杏眸,「我不明白,你明著對我那麼好,暗地裡卻又讓人千方百計陷害我,將我逼入絕境,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疑問在心中盤桓了很久,我實在不知道他這麼做的意義何在。
他微微苦笑,「丫頭,你還不明白麼,我所做的都是因為你啊……」
「為了我?」我迷惑地望進他眸裡的萬頃煙波,這是什麼邏輯?
纖指舒展如一枝凝煙的晶瑩,輕輕撩開我頰邊髮絲,「即便我是神,也有私心,當初你不肯跟我在一起,我只好讓你在人間遭受種種劫難挫折,讓你對人間絕望,讓你,只有我可以依靠,從而心甘情願地回到我身邊……」
眼前的男子仍是千載不換的柔淡清雅,仿若一場春秋大夢般不真切,怒火卻灼得我通身都為之瑟瑟,「滄瀾,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居然,只是為了這樣的理由,便讓我嘗盡人世間的痛苦!
這樣的他,簡直比舒亦楓還可怕!
他只餘了一線自嘲在唇角,「可是,不管我怎麼做,都是無濟於事。」
我只覺得中心如噎,努目撐眉地瞪著眼前的男子,沒想到自己竟被最信賴的人欺騙了,而他所做的一切,簡直不可理喻至極!
案上的紫煙被夜風拂動,宛若紗幕中的月華隱隱曳動,打散了一線繾綣殘影。
回想過往無法挽回的傷痕,我益發怒不可遏,「為什麼要將我送給冷流雲?」
如果他只是讓我回到他身邊,又為何要將我拱手送人?正因如此,我和蘇游影才會到這地步,他才會錯入魔道,這一點最讓我無法原諒!
彷彿害怕被我窺睹神情,他俯首埋在我頸邊,溫潤的氣息熨帖著我的肌膚,「我是男人,我也會嫉妒。我承認我很自私,當我做的一切都徒勞的時候,只是失望無奈,但當你愛上蘇游影的時候,我卻嫉妒了,嫉妒他可以得到你的愛。所以我想,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讓他得到,便將你送給跟我一樣苦苦戀著你卻毫無回報的冷流雲,那樣,你才會離開蘇游影,我才會有機會……」
柔音貼著頸邊染出,難解的執念深深植入骨髓,寂寞不過幾多蒼茫。
竟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摧天裂地的慍怒波濤般蜂擁上心,壓得胸脯起伏不定,我十指攥得乍青還白,一時卻又如骨鯁在喉,無言可出。
他抬起頭來,玉指輕柔地撫上我緊顰的眉梢,如月的彎眉承載著千百度眷戀,在蘸滿星月的墨痕中雕鐫出最刻骨的相思,「不要用這種看惡魔的眼神看著我,我是神,不是聖人,每個人都有陰暗面,為什麼我不能這麼做?」
渾身都鬆懈下來,我停瞋息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讓你變成這樣?」
清心寡慾的神界,沒有可以讓他性情大變的,只有世事才會改變人的心。
他俯身覆在我身上,眸裡的異彩就似要將我整個吸入,「我已經錯過了兩世,前世快把我逼瘋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讓別人搶走你。」
那目中輾轉的執念讓我不由倒吸一氣,「兩世?」
捻起我如水鋪散的一綹青絲,他眷戀而陶醉地嗅著發的幽香,「你不是想要破曉天書,想知道真相麼,那麼……用你的身體來換如何?」
我渾身一僵,一股從幽冥深處騰起的寒意卷遍全身,驚駭間早已方寸大亂!
而他卻笑視著我煞白的素顏,俯首將吻印在了我的臉上,很輕很柔,就如落花墜落在臉上那般若有若無,其中的情愫卻濃得讓人無法忽視。
「你知道麼,一直注視著一個人,卻始終不能碰她,那種感覺很難受……」
喃喃的夢囈中,輕柔的吻順著我的臉頰緩緩下滑,在纖細潔白的頸上纏綿輾轉,宛若一醅欲罷不能的濃情佳釀,在我身上撩起一陣陣顫慄。
沒想到那樣淡雅如煙、高貴不可攀附的他,竟也有如此不可自拔的時候。
我僵硬地躺在榻上,將身下的氈褥緊緊攥在手心,呼吸已然不穩。
他是神,我是人,實力太過懸殊,若是他真有意,我又如何反抗得了?
細細的吻蔓至耳際,他如絹絲的黑髮繚繞著我的頸項,愈漸紊亂的呼吸中潛入他低迷的呢喃,「別害怕,我會憐香惜玉,會很溫柔……」
死死地咬住失色的素唇,我望著金碧輝煌的殿頂,五內之中苦澀翻江倒海。
一夕纏綿又系幾扎,溫存桂花碎如雨,隨殘香流。
不去管越發無法自拔的他,我側首望向門外重樓疊景杳然,面上淡靜如常,任榻前玉爐燃盡一瓣心香,「你心中所愛的究竟是誰……」
清渺的聲音潛入夜色裡,卻教上方的他身形一僵,緩緩抬起頭來,有些啼笑皆非地伏額,「頭疼,丫頭,能不能不要這麼破壞氣氛。」
「你心裡的人根本不是我,又何必自欺欺人。」
我淡然睇著他滿面的驚愕,這個在我查到那密室時便明悟了,作為神的他,定曾認識飛天,否則很難解釋他對我來得莫名其妙的感情。
而且,他看我的朦朧眼神,分明是透過我看著另一個人,或者說是透過軀體看著靈魂,他只是把我當成飛天的影子,他真正愛的是神女飛天。
他順著我的髮絲,如霧似煙的眸斑斑碎璃,惶惑著我的眼,疏導著神經的錯亂,「即便沒了前世的記憶,你還是飛天,飛天就是你。」
「我不是飛天,我是林飄飛,飛天早已不在了。」
意味深長的歎息中,他抬眸眺向殿外,水霧縈繞的杏眸中映出的非是塵世外相,而是光怪陸離的前世今生,「我身為海神時為守護天下海域,將自己的精神與形體化入東海之中,千萬年沉睡在冰冷的海水中,是飛天無意中喚醒了我,她不同於我見過的任何神女,沒有半分清冷孤高,只是始終帶著淡淡的悲憫,僅一面之緣,我便再也忘不了她。而她是佛界神女,六根清淨,不會對任何人有感情,我無法去西天找她,從此便站在她曾站過的地方思念……」
聲音絲絲脈脈融入大殿,在一枚月的幽涼裡,道盡前塵後世的宿命輾轉。
「我在你的密室裡看到了飛天的畫像,還有戰國燕國的東西。」
「那些都是飛天用過的東西,我收集過來是為了留作想念,飛天輪迴轉世,流傳至你所在的世界,一共經歷了三世,第三世是你,第二世是你現在身體的主人蟬衣,而第一世,則生在戰國後期,是燕國的女祭司。」
我聞言豁然霧解,原來那些有關燕國的線索,都是第一世的。
千年一個輪迴,戰國與唐朝相差一千年左右,唐朝與現代亦相距千年,三世輪迴毫無疑問,我曾經夢到的戰國,都是第一世的記憶!
難道說,葬在秦始皇陵的,是飛天的第一世?!
「飛天首次轉世乃是魂飛魄散之後,與我一樣未經過輪迴之井,所以未失去作為神的記憶,保留了許多靈力,她的第一世,也叫飛天。」
我仍解不開的迷惘,「第一世發生了什麼,為何飛天會被葬在秦始皇陵中?」
恍似觸著了某種禁忌,他眉心倏忽一蹙,「嬴政……還真不想提這個名字。」
「為什麼?你跟他有仇?」
「你真想知道前世的事麼?」
我臻首,這還用考慮麼,我不正是為此而來。
輕捻著我的一綹發,他低低垂下的眸中浸出似水的悲惻,「前世的事,我真不太想回憶,我給你施個法術,讓你在夢中去經歷那世的一切。」
「夢中?」
不予我明悟之機,他的素袖如白蓮展過,我瞬息墜入永恆漫無邊際的冥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