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八月中旬,後院正是夏意薰濃,僕役丫鬟穿梭不絕,蹐地局天間,反顯得一片沉寂,四下惟有聲聲蟬鳴,一池春水,幾處鴛鴦閒。
我倚立在院中一棵樹下,指間捻弄著一株紫薇花,在樹蔭中閉目安神。
冥冥之中,我只覺一道灼然目光加之於身,逼仄得心神不寧,終抵不住霍然睜眼,那矯健如鷹的熟悉修影,穿過歲月洪流,投下驚鴻一望。
少年靜立在數丈之外,日華映得藍白長袍颯然,白緞高束的馬尾輕揚,眉目鮮明之下,只見一身風發意氣,宛如噴薄之日,銳不可當!
我心下一緊,纖眉輕蹙,索性裝作視而不見,折身便走,卻覺一道光影勢如疾電,在下人們的驚駭吸氣聲中從側翩然而至,恰似星月交輝!
當下,旋身縱上半空,右手探向腰際,甩一鞭,枯槁的長蔓,激揚塵土三千,足下浮光掠影,漫身綾帶翩翩起舞,迎上那貫日白虹的一劍!
下人們在驚叫聲中亂作一團,慌不擇路地逃散開來,轉眼便走得一乾二淨。
一時間花雨滿天,鏗鏘聲充斥了整個庭院,兩道身影激烈地纏鬥一團。
然而,經昨晚被蘇游影吸血,此刻的我仍是血氣不足,力量難繼,無法抵擋少年排山倒海的劍招,寥寥數招過去,已明顯有些招架不迭。
我身形微微一頓,那破天貫日的一劍便已橫空而至,當即飄然向後躍開,卻見那柄長劍亦追魂而來,劍尖的一點鋒芒,逕直向我鼻尖逼近!
而持劍追來的少年,依然面無表情,冷電般的眸光如冰刃過體。
退飛的我淡望著眼前的少年,只覺一股冷氣迎面逼來,然而卻無一絲殺意。
背部驀然一頓,我猝不及防地撞上院牆,再無路可退,長劍卻閃電逼至眼前,凌厲的劍意逼人心魄,毫不留情地斬斷心中防線,駭得我閉上雙眼!
迥異於意料中的刺痛,但聞「叮」的一聲瀠洄耳畔,時空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鬢邊一綹揚起的青絲,被劍氣餘勢波及,半截脫落下來,搖曳著飄墜在地。
茫然抬起雙眼,卻見狹小角落中,頭頂上方,他修長身姿投下的陰影,將光線遮擋大半,一隻冰魄似的手握住劍柄,整個人竟是貼得無比之近。
一叢修竹旁,那璀璨的星月劍,已深深插入我耳側的牆壁之中!
緊緊地背倚石壁,我抬眸注目著眉睫之間的他,十指不安地緊攥。
他的雙眸掩映在額發陰影中,只那握劍之手輕顫不絕,身上淡淡的松木清香散逸著冰冷的氣息,讓方寸之域仿若懸在碧落與黃泉的一線之間。
逾刻,他輕啟唇瓣,「你還想裝作不認識我嗎?」
好似平地驚雷從天而降,我渾身激靈靈一顫,手中銀鞭駭然掉落在地。
他的記憶恢復了?!
「你以為裝作不認識我,就可以當以前的事沒發生過嗎?!」
細緻的劍眉高高挑起,他手中微一用力,淅颯輕響中,牆壁頓時沿著長劍裂開好幾道縫隙,石末簌簌滑落之下,昭顯著主人的激憤惱恨。
竹影中一陣緘默,盛夏裡我竟覺得一片冷意,卻是一聲兒不敢說。
他驟然抬首,星眸光芒一盛,我只覺萬年冰雪的凜冽襲來,雙目竟似微微刺痛,伴隨著淒切蟬鳴響起的,耳畔他的聲音,切割著耳鼓與心房——
「你又騙了我,為何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擅自為我作決定?!」
「我……」在他步步緊逼的勢頭下,我竟全無回言之力,升到口邊的話語,在舌尖繞了幾回,終究還是深深壓入了心底,在他的目色裡慌亂。
那沉鬱懊惱的眼神逼近,細緻的劍眉皺出長紋,恍若壓抑著萬千情緒,他有如負傷的困獸般嘶吼,「為什麼總要躲著我?你就那麼討厭我麼?」
迎著他焦灼熾熱的眸光,我近乎蠱惑的,探上他溫潤的額頭,腕間柔瀉的絲絛在兩人之間飄蕩,頰邊的發線時起時落,「你的心,還痛麼……」
簡單一言,卻昭示著深藏的關懷。
他一怔,偏頭躲開我的手,猶若不勝陽光燦爛,微微瞇眼,玉碎雪裂一般的冰冷,「既然你討厭我,就不要關心我,我的死活又與你何干?!」
「你不要這麼說,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悻悻縮回手,我只覺無顏以對,轉身欲逃離這場糾葛,卻見暗影驀然投下,那挺拔的身影瞬間逼近,將我禁錮在牆角的狹小一隅,退無可退。
「不准逃!你還沒有回答我!」修長的手驟然攫住我的皓腕,他凝定咫尺間陰影中的我,唇齒間極為惱怒,「你怎麼可以奪走我的記憶?怎麼可以不聲不響地離開我?怎麼可以裝作不認識我?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這一句句直截了當問來,並不如何疾言厲色,卻是層層逼問,讓人無法搪塞。
「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但是這是唯一讓你活下去的辦法……」
「你用我對你的記憶,換來了我活命的機會,但是你可知道,與你在一起的記憶,遠比我的生命重要!」
長垂在側的水鑽流蘇瀲灩流光,我側首垂目,心中酸澀難當,「你何必這麼折磨自己,忘了我不好麼,至少不會再因我而痛苦了……」
竹影在他眸中搖曳破碎,將柔荑如珠如寶地捧在胸前,他冷冽的眼波,宛若暴雨前沉滯悶熱中一捧沁人的冰雪,「我怎麼能忘了你,我們曾經出生入死,一起經歷了那麼多,更何況,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更不能拋棄你!」
我聞言不禁渾身一顫,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心內越發黯然悲愴,不能自已,「你想太多了,忘了它吧,就當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
我亟亟轉身而逃,然而方踏出三步,便覺左腕一緊,下一瞬,我便被拽至牆邊,被迫背抵石壁,他一手攥著我腕間,另一手壓制著我的削肩。
劍眉一軒,眸中銳不可當,「你還在生我的氣!」
紫薇花香瀰漫中,我轉眸斜睇池中睡蓮,輕輕顫動的羽睫將一切心事遮擋,「沒有,只是,我不是你要等的人,從今往後,你還是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