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由南苑大門聯袂而出,只見牆外燈影下,一抹修影長身玉立,負手看淡幾春秋,素白的長衫纖塵不染,淡雅清柔的面容含笑三分。
恍若聽到漸進的步聲,滄瀾飄然轉過身來,笑韻淡若輕煙。
一縷溫軟自手下傳來,卻是雲隱輕握住了我的柔荑,望著前方的男子,清音細微膽怯,幾乎被周圍頻密的人聲淹沒,「蟬衣,他是……」
回眸,我清笑厭焉,「他是我的朋友滄瀾,我能平安回來全靠他。」
雲隱恍然之下,忙向滄瀾恭謙一禮,「多謝這位公子救了蟬衣。」
滄瀾朝雲隱臻首回禮,一笑而過的風華,足以讓人朝暮魂牽夢縈。
我徒覺無趣,不容分說地攫過兩人的手,向市集載欣載奔而去,「好啦,大家難得在一起,就別顧那些繁文縟節了,我們一起去逛燈會吧!」
渝州盛夜,九陌連燈影,千門度月華,琉璃翠入眼簾,華燈散進雲霄,煙花綻放漫天塹,燃盡盛世不夜帆,滿城綿延畫卷,細展錦繡千年。
遊人織笑語成譜,道旁柳樹掛滿了綵燈,爛銀霞照通徹,滿街俱是持燈熙攘的百姓,時見孩童提燈雀躍,亦有文人墨客箋葉題詩、就燈畫謎,夜市中亦有表演隊伍穿街遊行,舉火踩蹺,舞獅游龍,千般雜耍不在話下。
店舖琳琅,乃是面具千形萬狀,門庭若市,則是百姓絡繹於前,滿城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太平氣象,熱鬧風雅。
三人於街旁小攤中各自挑選,我戴了一道掩住上半臉的白陶面具,兩鬢處各生一小片藍色羽翼,奕奕欲生;滄瀾所選為一道月色鳳紋面具,雲隱則是遮掩斜半面的碧色梨花紋面具,反將那純淨無瑕的顏容,映得越發生動。
我覷著他的面孔,不由定定看得癡了,在這份純潔面前,竟有些自慚形穢。
仿似不勝我肆無忌憚的端詳,雲隱靦腆地垂下頭,黑葡萄似的大眼閃爍不定,頰邊紅暈薄起,「我戴這個是不是……很……很奇怪?」
我負手傾身凝著他,笑開溫潤一線,「不會啊,雲隱總是那麼好看,就像個天使,讓人不由自主地想保護。」
「天使?」
「這是西方的說法,就和我們大唐所說的神仙一樣,善良又美麗的那種。」
他喜滋滋地笑開,那般天真無邪,如同一個食了蜜糖的孩童,旋又垂目斟酌,一味難解的迷惘,「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人,但有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你和我不一樣,卻又說不出哪裡不一樣,好奇怪的感覺呢……」
我愕然怔住,熟諳內情的滄瀾卻是含笑不語,我遂無奈擺手而笑,「你說到哪裡去了,什麼不一樣,難不成我還能是妖魔鬼怪?」
「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你的身份非凡,似乎認識好多好厲害的人,我總是有一種不安,感覺你很快就會離開我,再也不回來了……」
如似心有靈犀,我與滄瀾目目相覷,均從對方眸裡讀出了世事無常的黯然,然而為讓雲隱安心,我輕輕一拍他的腦袋,淵色置之,「說什麼呢,以你現在的情況,我還遠不能離開,再說真的離開了,我也會經常來看你。」
「你從來不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我也不在乎你的過去,我只希望你不要悄悄地離開,就算要離開,也一定要告訴我,好麼?」
迎著他假面掩映下的水潤黑眸,我直直看入那瞳孔深處的期盼,勾起小指,淺笑盈盈,「好,我答應你,一定不會悄無聲息地離開。」
他終於囅然而笑,恰似霧散雲開,毫無一絲一毫的陰霾,纖柔的小指勾住我的小指,縈繞千千結,就此在幻夜霓虹中,締結一世心靈的契約。
滄瀾在一旁靜觀,唇瓣依是清逸的淡笑,卻載了一眸說不清道不清的滄桑。
三人即又聯袂而行,在城內東鎦西逛,一層一層的瞻拜觀玩,飽覽燈會盛景,閱盡夜市繁華,一路上載笑載言,其樂融融,自不必說。
正自賞玩間,恍惚間若與一抹黑影擦身而過,隨之一縷撩人似曾相識的檀香隨風飄來,恰似石落清水一般,冉冉撥動了久已波瀾不驚的心弦。
我心間春水乍皺,漣漪陣起,不由自主地駐足繁街深處,喧囂盛處獨行寞。
塵封的記憶被打開,那勾魂攝魄的鬼魅黑影,不可避免地湧入腦海,昔日的一顰一笑,那份不變的霸道邪魅,在此刻如銀月破雲一般清晰。
是他麼?他也來渝州城了?
我心跳如撞,枉然回首驀,惆悵良多,熙來攘往的人流之中,人形百態在身畔交錯而過,已無從尋覓熟悉的音容笑貌,獨留八千惘然空鎖。
雲隱回首,不解顰眉,「怎麼了?」
收回目色,我微微搖頭,轉身若無其事而去,「沒什麼,我們走吧。」
雲隱莫名尾隨而來,滄瀾眺著熙來攘往的街道,杏眸斂水三千,若有所思。
自打上次偶遇舒亦楓,我便形成了上街恐懼症,但自封神陵逃出後,他亦不會輕易現身,何況我有面具遮掩,又兼滄瀾在旁,亦不必庸人自擾。
甫見街旁柳樹下,百姓團團圍簇,三人趨近一探,卻是一賣燈的小攤,攤架上掛滿百怪千奇的花燈,每盞燈上各書一道燈謎,翰墨點點。
攤主以燈謎會友,道是若誰能破得燈謎,便將那盞燈贈送給誰。
所謂燈謎,即是在所給的謎目中,找出與謎面意思對應的一句話。
眾人游心翰墨間,恍似參禪入定一般,都垂頭細嚼燈謎的滋味。
其中一盞玉兔水晶燈,書有謎面「一騎紅塵」,謎目為「《北山移文》句」。
雲隱電眼如炬,一語中的,「謎底為『馳煙驛路』!」
面對舉眾驚愕矚目,他凝然而笑,黑葡萄也似的大眸裡流光瀲灩,宛如智珠在握,分解得不蔓不枝,「《北山移文》乃南北朝孔稚珪所作,文中言『鍾山之英,草堂之靈,馳煙驛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標,蕭灑出塵之想,度白雪以方潔,干青雲而直上,吾方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