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憶及對紅裳的承諾,我不由垂下頭來,注目著水面倒影的皎潔素顏,聲如蚊吶,「那個……你在冥陰教的時候,紅裳去找過你。」
「紅裳?她也來西域了?」他雙眉一軒,薄唇轉而泛起一道邪魅冷笑,「我沒去找她,她倒來找我了!她不僅背叛我,聽命於別人,而且還曾經那麼陷害你,讓我差點永遠失去你,要是讓我遇見她,我定不會饒過她!」
我驚惶地抬眸回覷,他的幾綹黑髮柔柔掠過我面龐,「你別誤會,紅裳其實很愛你的,不管她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她絕不會背叛你!」
「她那麼害你,你怎麼還幫她說話?」
「因為我也是女子,我明白她,她為了救你,不顧生命危險,還不慎被舒亦楓抓住,施以極刑,她對你情深意重,我希望你也能明白她……」
修指輕捻起我光潔的下巴,我被迫對上那幽深如夜的眼眸,他的鳳眸在夜色中熠熠,「她對我怎樣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別的女人好麼?尤其是紅裳!雖然我答應你不再追究,但我始終無法原諒她!」
凝著那倒映著少女皎潔面容的夜瞳,我心亂如麻,終究默默頷首。
他欣笑無聲,將我再次深深攬入懷中,包裹白袍的黑袖上雪絮點點,「飛兒,我聽你的話,怎麼好像有點醋酸味?你是不是吃醋了?!」
「才沒有呢,我只是同情她而已!」我言下毫無底氣,面上不禁暈染微薄紅霞,信手扯過一條彩綢,顧自撫弄編織,「你見過流星雨嗎?」
「流星雨是什麼?」
「就是很多很多的星星從天空中落下,劃出很美麗的弧線,就像雨點一樣,佈滿整個天空,那樣的景色很美,是我夢寐以求的!」
「你見過流星雨嗎?」
「我從來沒見過,聽說對著流星許願,能夠夢想成真。」
我在他的肩頭訴說衷腸,將編織好的袖珍小星遞給他,隨意把玩著縈繞週身的冰水,縷縷點綴瑩雪的清流繞指柔,在月下凝成銀河碧落九天。
藉著水火月之光,他細細端凝色彩斑斕的小星,下顎滿足地抵著我的前額,廣袖將我輕裹懷中,「只要你想,我一定會帶你去看流星雨!」
「那一定要記住哦,這是我們永遠的約定,不能反悔,來,拉鉤!」
「好,都聽飛兒的!」
男子修長白皙的小指,與少女素潔的柔荑,在海月風雪之間,緊緊地勾在一起,許下永世不變的誓言,把歲月鋪成星河,見證愛戀的極限。
我欣然依偎在他臂彎間,淡看波心花浮水面,鼻端隱隱瀰漫一縷撩人檀香。
二人月下坐看海闊天空,但將所有心跡,都付與這一刻的靜默相守。
不論日後磨難重重,但此時此刻,兩人的心中,只有彼此。
星灑淚雨月如舟,徒把青絲雪沒,掩映著海中絕美的黑白幻影,猶若一幅絕美的畫卷,又似一首柔情的樂府,剎那的火光,焚化地老天荒。
目光游轉於鋪滿海面的絹花上,我頓覺心口一陣粉石碎玉一般的慘痛,不由呼吸微微一滯,當下緊緊摀住胸口,無力地滑落冰水中,愁眉緊蹙。
白色緞帶隨著水波蕩漾,清冷的海水浸透了全身,惹來一陣寒噤不絕。
我暗罵舒亦楓缺德,一日之內,竟念了兩次咒,他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嗎?
蘇游影精緻絕倫的面孔在瞬間駭白,慌忙將我從水中撈起,小心翼翼擁入懷中,捧著我臉頰的手駭顫不止,「飛兒,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
我又是一陣猛咳,氣若游絲地躺在他懷中,恍惚望著周圍星光如夢,「我沒事,只是國王給我下的毒發作了,很快,就會好了……」
我無法告知舒亦楓下的碎心毒咒還未解,他對舒亦楓兄弟情深,卻也不願讓我痛苦受累,我不想讓他陷入兩難境地,便只能以此敷衍搪塞。
「原來是國王下的毒,他敢這麼對你,我定要他血債血償!」
蘇游影緊擁著我,勾魂攝魄的鳳眸,被悲痛與憤怒燃成冰火,令人弗敢正視。
他,終究是那個無畏邪魅的魔教教主,即使對最疼愛的親弟弟忍氣吞聲,卻始終無法忍受別人對他在乎之人的傷害,一如初見之時。
我蹙眉忍住慘痛,因他言辭中的血腥而悚然,近乎不能自己,顫巍巍地扯過他的錦袖,傷心滿入作斷腸聲,「蘇游影,你不要這樣……」
他登時如夢初醒,當下以袖為我輕柔擦拭面上冷汗,卻因無措顫抖而略顯笨拙,「飛兒,你痛不痛,不要怕,我現在就帶你去王宮!」
他當即脫下外袍,為我裹在身上,將我從冰水中抱起,隨即步履如飛,在林間毫不停歇地奔躍,恰如飛雲流轉幾疊山,直奔向南方王城。
我輕顫不絕地瑟縮在他懷中,朦朧飄雪中,他腳未沾塵地在崇山峻嶺之間奔躍,卻也在此番無止境的消耗下力漸衰竭,俊面上已是熱汗涔涔。
縱然以輕功代馬,能加快數倍,但如此連續半個時辰不住飛奔,縱是絕世高手也會體力透支,倘若換了別人,定然早已力竭氣衰而倒下。
凝視著如此不辭辛勞的他,我一時心疼不已,勉力自包裹全身的黑袍中抬手,以雪袖輕輕拭去他面上汗影,自身卻因白袍濕透而寒噤頻生。
回以漫不經心的一笑,他足下仍是如飛而行,柳眉間卻越現焦憂。
扜泥外城中,環形街道空曠寂寥,西風冷樓闕無數,只餘下一縷黯然蕭瑟。
古樸巍峨的青磚城牆,在雪光月耀下,顯得格外肅穆。
蘇游影在道旁飛簷走壁,此際夜深人寂,只有幾家酒肆鋪子,從半掩的門板中透出微弱燭火,慘淡的光影搖曳不定,靜夜中瞧來,猶若群魔亂舞。
我心口劇痛稍稍輕緩,輕瞟一眼明月高掛的夜色,雙手捧住他溫熱的臉龐,「別再用內力了,我們先找個客棧住下吧,明日再進王宮。」
「可是,你的毒……」他眼神變幻不定,絲毫未放慢疾奔步伐。
感受著拂過身畔的凜冽夜風,我心知無法以此由說服他,心思略一輾轉,無懈可擊地回道,「我沒事了,只是有點累了,想休息一下。」
他目間不免躊躇,卻終自青瓦飛簷上飄然躍下,環顧一周,腳步如風,奔入最近一家客棧,隨手扔給掌櫃一錠銀子,便匆匆步上二樓。
窗外更漏聲聲,屋內一燈如豆,錦袖添香聞桂魄,不如殘燭燒盡思念。
蘇游影將我置於床榻上,忙忙為我蓋上了數層棉被,以溫暖冰冷的身軀,反手甩出一道掌風,滿室門窗登時盡數關上,將寒風飄雪拒絕在外。
他靜坐床邊木椅上,雙手視同拱璧地捧住我的手,眉宇間一片深邃溫情的光華流淌著,「你睡吧,我會守在你身邊,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安然一笑之下,我靜靜閉上雙目,一種恰似春花秋月的旖旎幸福,油然而生。
杳梁偷宿影雙依,這一夜幽夢,溫暖了咫尺方寸之間。
翌日清晨,淺綠雲霞上胭脂,梅柳畫黛眉,晨曦映染出兩張沉靜的睡顏。
冥冥之中,我自然而然地自幻夢中甦醒,隱約感覺沁心的溫煦自手上傳來,循著左臂望去,但見一雙溫暖的玉手,將我雪白的柔荑緊蜷手心。
只見蘇游影靜伏在棉被上深眠,流瀑般的黑髮鋪散開來,恰如紙上潑墨。
情不自禁地,我探出手,掠開他斜斜垂落的烏髮,卻是首次端詳他安詳的絕美如畫睡顏,在窗紗朦朧下的光斑中,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我無聲躺在棉被下,落手於他眉梢,輕輕撫平他微蹙的柳葉纖眉。
晨間溫馨的一幕,仿似鏡花水月的神話幻境,只是輕輕一碰,便會支離破碎。
似是微有所覺,他如貝殼般潔白的眼瞼,在我指下輕微顫動,羽扇一般精美的眼睫輕顫,那雙夜色般撩人的狹長鳳眸,在日光下緩緩張開……
我收回纖纖素手,素唇勾,嫣然一色。
他唇泛如釋重負的安笑,輕輕扶我坐起身,「你醒了,還痛嗎?」
淡淡搖首,我仍自微笑如風,右手卻暗下從腰間取出一個紙包,出其不意地揮手一揚,紫色淡香的細碎粉末,便在空氣中瞬間瀰散開來。
我逕自屏住氣息,心情重若千斤,「對不起,我不能讓你去王宮冒險。」
他難以置信地攥緊我的手,無數複雜流光自眸中一閃即逝,猛力搖首欲維持愈漸迷離的意識,卻終究無法抵抗藥性,頹然橫倒在床上。
玉指纖纖,帶著若有若無的微顫,輕撫著他玉雕一樣的臉,我心底五味雜陳。
這是我從舒亦楓房中尋出的迷魂散,其藥性足讓人昏睡兩日,此去王宮凶多吉少,我不希望他為我涉險,也不想讓冷流雲和慕容清出事。
我起身整衣束髮,將蘇游影置於床上,並妥帖蓋好樸素棉被,戀戀不捨地回眸凝盼心繫之人的睡顏,終究心下以橫,毫不猶豫地開門而出。
殊不料,此行一去,我便毫無預兆地捲入一場不測的漩渦中,從而造就了我一生中的最大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