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憶愕然一瞬,尹筠卻是啼笑兩難分,仍強作笑顏道,「我想林姑娘可能對我有所誤會,眼下天氣正好,不知林姑娘可願與我一同遊園?」
「遊園?」我淡淡霽顏一笑,雙手微一用力,捏得十根指骨咯崩脆響,「如果你皮癢,我倒是可以陪你練練拳,風雅之事就免了!」
不顧他額際頻跳的青筋,我當下拽過李蓮憶,摸索著向門外而去。
我讓李蓮憶帶我來到南邊丹鳳門,欲行出宮而去,卻不料被守門禁衛抽刀相向,將我們重重阻攔在內,道是沒有御賜金牌,不能隨便出宮。
此刻的我雙目失明,根本無法以武功硬闖,只能暫時作罷。
二人乘輦而回,中途有太監來報,道是太后口諭,要召見十三公主。
李蓮憶雖放心不下我,卻也不敢違背母命,便獨下鳳輦,謹慎吩咐隨侍太監,定要將我平安送回她所在的紫蘭殿,方隨著來稟太監步行而去。
我獨坐在四人抬著的鳳輦上,白鸞華蓋之下,玳瑁簾隨風搖曳,清脆作響。
一路之上,雖無法目見,只聞穿梭而過的匆匆步履聲,然而四面射來的目光,飽含著艷羨嫉妒,無邊而來,讓我只覺似毒箭加身,如坐針氈。
須臾,前方迎面行來一架葳蕤鳳輦,其中女子華裝艷容,雲鬢霧髻,頭戴鑲珠鳳冠,額前流珠隨風輕蕩,在皎若秋月的花顏上投下淡淡暗影,一襲霽月錦繡裳在風中迤邐飄曳,衣裾上的金鳳栩栩如生,似欲振翼騰空而飛。
李蓮憶的隨侍太監即刻恭謹退居一旁,為前來的鳳輦讓路。
鳳輦從面前悠悠路過,女子秋波流轉間,落定我身上,冷然喝令,「停下!」
她眼觀太監們哆嗦顫抖的駭狀,又望向無動於衷的我,庸整粉顏,眉宇間掀起一簾冷怒,「你是何人?好大膽子,竟敢坐公主的鳳輦!」
為首太監一挽拂塵,躬身回報,「回稟皇后娘娘,是十三公主吩咐的!」
我心下暗凜,原來是皇后!
丞相一家沆瀣一氣,人品指數都極低,遇到她準沒好事!
「住口!本宮沒問你話!」皇后嬌斥之下,凝目端詳面淡如水的我,覷著我蒙眼的白綢,朱唇撩開一道千嬌百媚的笑,「喲,原來是皇上的新寵,沒想到皇上興趣如此獨特,健康的活人不在意,反對一個瞎子感興趣。」
果然,最討厭的事,還是發生了。
我暗自攥緊十指,卻全無駁回之意,只如雕塑般靜坐鳳輦中。
此來反倒給了皇后可乘之機,她柳眉挑起一截傲怒,命人放下鳳輦,掩冉玉立而起,珠履颯沓,紉袖翩飛,恰若仙娥月宮來,嬌斥迎面捲襲,「大膽民女,見了本宮還不行禮,仗著有皇上恩寵,就可以百無顧忌嗎?!」
不豫蹙眉,我不願惹事生非,尚未待太監放下鳳輦,便一掠儇風回雪,由輦中側翻而出,穩穩跪落皇后面前,「民女拜見皇后娘娘!」
皇后意興闌珊地賞玩著鏤玉鑲珠的指套,濃妝艷抹之下,詭肆的黑眸染出重回暗影,「好一個國色天香的妙齡佳人,竟將皇上迷得神魂顛倒,他不惜為保全你和整個朝廷對抗,說,你到底使了什麼狐媚之術!」
我纖手合叩於前,首下尻高,「民女不敢。」
「不敢?看來不給你點教訓,你便不知天高地厚,來人,給我抓住她!」
兩名宮女左右將我架起,我不甘面縛輿櫬,立即旋身而出,飄落於蓮池石板上,右手平平側伸,池畔桂樹竟似被一種無形之力牽動,一片片綠葉脫樹飛起,瞬間在掌中凝聚成一根六尺長矛,駭得眾宮女瑟瑟弗敢趨近。
我可不想被你們這種人欺負。
皇后益發怒不可遏,「你好大膽子,竟敢反抗本宮!給我把她擒住!」
數名太監當即領命前來,卻不意倏忽傳來少女清澈的鈴音,「林姐姐!」
眾太監見狀止步不前,忙伏跪恭迎,我亦瞬時鬆懈下來,一道沛然勁力罩定掌中,頓將樹葉凝成的長矛震為齏粉,隨風散落入太液池中。
李蓮憶踏著石板疾來,小心將我扶到池畔,一雙清澈無瑕的水眸,直直盯著面露不甘的皇后,「皇后這是做什麼?為何要為難我姐姐?」
攝於李蓮憶乃最受寵的公主,皇后不便當面捏怪排科,信手扯過一根柳條捻弄著,一笑作盡端莊貌,正似那佛前觀音,「原來是公主的姐姐,本宮並不知情,在這裡賠個不是,還請公主勿怪,本宮就不打擾公主了!」
皇后眸含深怨地斜眄我一眼,擲下碾成碎末的柳條,復又乘輦離去。
李蓮憶帶著我回到紫蘭殿,匆匆用過晚膳,我卻食不甘味,只覺心中憋悶難耐,在殿內坐立不安,遂在宮女隨侍下,來到太液池北畔雅苑中。
屏退了隨侍宮女,我趴伏在楓樹下的白石上,面臨如鏡廣池,一身黼黻的幽紫綾裙柔柔鋪瀉,落入月華暈染下,宛若一株開得璀璨的紫荊。
胭脂洗出秋階影,一院芳菲滿,不負月又圓。
丹桂香消,我攤手接住一枚落楓,且執紅葉付秋色,耳聞八荒清籟蟲語啾啾,任憑月光傾滿一身似水柔華,連這雅苑麗景,亦為之黯然失色。
今日遭遇,更讓我對這裡產生極度厭惡,只盼能早日離開這牢籠。
「真香!真乃氣若幽蘭!」
一縷溫熱氣息撲在耳畔,頓將沉湎於惆悵中的我唬得一跳,右手閃電攫住來人之手,旋身將其手臂反扣背後,凝眉肅然,「什麼人?!」
「咳咳,林姑娘果然是女中豪傑,你對男子就不能溫柔點嗎?」
「尹筠?」我撒手推開他,在月影中聚起百味愁,「你怎麼在這裡?」
他站直修長身軀,微理了理進士襴衫,又擺起一派儒雅貴風,「我來自是賞景,不想林姑娘也在這裡,也不枉這花前月下的美景。」
無意與之糾纏,我轉身便欲撤離,卻被尹筠倏然拽住右手,背後傳來他愜意調笑的朗音,「林姑娘幹嘛這麼急著走,難道你怕我不成?」
淺斂眉,我回身輕閒一笑,「如果你還想打上次的主意,就休怪我無情了!」
想起上次差點被他侵犯,我就恨得咬牙切齒。
他猶不知忌憚為何物,攥著我的手毫不鬆懈,輕盈如秋水的笑語,伴著花香撲面而來,「姑娘說到哪裡去了,上次是我不對,像林姑娘這樣驚世的女子,豈是我所能褻瀆的,我如今對姑娘只有敬佩之意,絕無非分之想。」
「信你還不如信豬能爬樹!」我毫不留情地駁回,緩緩豎起三根纖指,「我給三個選擇,一個是你留下,我走;二是我留下,你走。」
「那第三個呢?我們一起留下,對麼?」
「錯,第三個就是,你被我打得半死,我再走!」
我驀然抽回手,幻化一道清風拂桂的流影,出其不意地一掌劈向他面門,卻在他額前半寸處堪堪頓住,迎著他的駭色淡開笑顏,「再見!」
幽紫水袖翩然,我揚手折下一截楓枝,不置片言地轉身,以枝探路而去,白綢在腦後因風而揚,卻因他追襲而來的話語,生生止住去勢——
「你不是想出宮麼?」
這一句,恰似鼙鼓震在心頭,我強抑住通身悸動,迷惘回身,「你什麼意思?」
他不緊不慢地踏著滿地繁花步來,一瓣耐人尋味的弧度,自唇角噙著月光裊裊盪開,「你今日中午去丹鳳門,不正是想出去麼?」
我輕蹙眉梢,「你跟蹤我?!」
「在下並無惡意,只是想幫姑娘而已,你若是真想出宮,我可以幫你!」
我一愣,猶是不敢置信,「你真有那麼好心?沒有任何交換條件?」
「絕無條件,我是真心真意想幫姑娘。」
「我憑什麼相信你?」
「這……」他略微沉吟,笑意在月下瀲灩,讓人心蕩神移,「我也難說,若姑娘不相信尹某,我自不勉強,姑娘儘管離去便是了。」
縱然我對他疑慮重重,卻一刻也不願在宮中多待,不管怎樣,就算一線生機也要傾力試試,就算被拐賣殺害,也比待在皇宮好上千萬倍。
將楓枝擲入池中,我斂容正色,「好,我相信你,你要怎麼幫我?」
他展顏一笑,將我扶至池畔石上坐下,兩人對坐暢談,直至深夜月隱。
當晚,尹筠親自將我送回紫蘭殿,三人秉燭密謀後,尹筠便自行離去。
後有李盛前來尋我,卻在我的堅持與李蓮憶的勸說下,放棄了將我帶回承歡殿的意圖,獨自起駕離去,任我留在紫蘭殿,與李蓮憶共宿一晚。
如此一來,我更不願多待宮中,若李盛每晚都要我去承歡殿伴駕,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便會日日提心吊膽,所以,必須盡快逃離皇宮。
李蓮憶得知我心念所想,雖萬般不捨,卻也願助我一臂之力,整個大明宮中,除了大哥朱瀟外,唯有她,是真心為我著想,視如至親。
百合熏香繚繞中,我與李蓮憶蜷在錦衾之中,因明日即至的離別,道不盡的閨房別話,兒女情長,互相緊握雙手,深夜溫暖無限氤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