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後回到學士院,我鬱鬱寡歡地依案品茗,心內一樁亂緒始終難寧。
清晨生死一線的驚險一幕,仍在腦海中不斷重演,讓我深刻瞭解到,巍峨宮牆阻隔的,並非盛世的榮華富貴,而是一個爾虞我詐的角鬥場,必須時時臨深履薄,稍有不慎,便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連身邊人都在劫難逃。
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願待在這深宮禁苑,自由,才是我夢寐以求的。
千絲萬縷糾結亂緒,陡然被一道穿門之音擊散,道是趙丞相來訪。
這一出猝不及防,我一口清茶當即噴灑在案上,兀自驚顫不已。
這老狐狸剛剛在朝堂上計未得逞,此刻突然前來,又打什麼主意?
稍微收攝心神,我即斂衣前去開門迎接,埋首伏跪於地,「拜見丞相大人。」
紫色袞冕的下擺軟軟拖過朱漆門檻,趙丞相跨門而入,自顧自地掀開大圓洞門的水晶珠簾,入於裡間,隨侍太監則闔上門扉,留守在外。
「林狀元進來。」
他的聲音低沉內斂,透過珠簾冉冉飄入耳中,卻令我心下為之一凜。
我起身步入裡間,只見趙丞相正負手觀摩牆上的花鳥掛畫,頭戴三粱進賢冠,仍著紫色袞冕朝服,前胸繡飛禽,後背繪山水,以烏金抽絲線繡流紋鑲邊,腰間革帶上綴有鞶囊,腳著烏皮朝靴,一派士大夫的儒雅風度。
我垂首恭立他身後,波瀾不驚地啟唇,「相國大人有何吩咐?」
他揮袖返顧,眉間震怒而威,出口即開門見山,「把天書交出來!」
迎上他威逼的銳眸,我言笑了無遽容,「下官不知大人所謂何事。」
他指間把玩著玉玲瓏雙球,眸中囤積的假意散去,那一截陰鷙撥雲見日,不動聲色地現出了痕跡,「你休要再裝,座主早告知我你就是神風盜!」
這句突如其來,卻恍若九天驚雷降世,震得我三魂出竅,七魄無主!
座主?!竟然又是他!除了紅裳那裡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
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連丞相都聽命於他?我神風的身份很少有人知曉,那個座主為何對我瞭如指掌?難不成他在天下都佈滿了眼線?
暗自壓下心內驚濤駭浪,我翩然依坐窗下案邊,佯似不經意地問道,「大人今早上奏參我是何意?難道就只因為我偷了你的東西?」
「哼,座主的意思,哪容得你說三道四!」
再難抑心底困惑,我直覷他滿面崢嶸,「你口中的座主究竟是何人?」
「你別想從我口中問出來,我只問你,到底交不交出天書?」
因見無從問得線索,我神閒氣靜地端起案上的越窯瓷盞,淺呷一口清茶,洞庭碧螺春的馨香凝邈綿長,「我若不交呢?大人要抓我嗎?」
「別以為我沒證據抓不了你,只要你交出來,我既往不咎,若是不交……」他扯開一道難以琢磨的冷笑,在透窗而入的剔亮天光下,仍蘊著無比的陰森詭譎,「那你就等著變成欽犯,被朝廷追捕,永遠也別想露面了!」
我安之若怡地挑眉反問,「大人就這麼自信?」
「你根本就不是男人,竟敢女扮男裝考科舉,這可是欺君之罪!」
我心頭驟然一顫,驚落了手中茶盞,帶起碎裂的脆音在室內響徹,渾身都浸潤在疾霆一言中,只覺腦中若有千萬鼙鼓齊響,轟亂了整個心神!
原來這就是他手中的王牌!難道這也是那座主告訴他的?
此事一旦揭發,就算李盛想對我手下留情,滿朝文武也會竭力勸諫判我死罪,到時候連朱瀟知情不報也會受牽連,後果不堪設想!
近乎耗盡全身真元,我始能從驚駭中脫身,心下轉瞬有了計較,遂悠然撥弄青瓷瓶中的月桂,「大人,您可知貪贓枉法欺上瞞下是何罪?」
被此句驚在當下,趙丞相的面色瞬時淡若金紙,連瞳孔都為之凝縮點聚!
對付這種目無下塵的高官,只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對他的駭色視若無睹,我輕捻著月桂柔嫩的花瓣,在馥郁幽香中漫然開言,藉此一快胸中之憤,「下官曾光顧過大人府邸,帶了些珍寶出來,一時不留意,把一些密信什麼的給順便帶走了,比如長樂經略使向大人賄賂以割據勢力,或者漳州刺史在違法私鹽所得中與大人分贓,又或者……」
「夠了!」
他驀然一拍案面,震得案上壺盞搖搖欲墜,眉宇間鐫刻出毀天滅地的陰翳!
回眼正視他凝雷般的怒色,我抱臂背倚雕窗,神意雖是淡蕩閒宴,口中卻不住地危言駭世,「下官孤兒一個,一條命也沒什麼可惜的,可大人就不一樣了,妻妾兒女不下半百吧,一條命換你家幾十條命,這合算吧!」
上次偷過丞相府後,連我自己也不知偷了些關乎生死的密信,回家檢查物品才發現。但我萬分不想告發他,畢竟他家人那麼多,任是一條性命也該珍惜,而且想必李盛作為皇帝,必也多少知曉些丞相的隱秘行徑,只是朝中勢力爭鬥複雜,丞相亦是李盛用來牽制其他勢力的棋子,非我所能插手置喙。
趙丞相惡狠狠瞋瞪我一眼,遂含怒振衣而去,逐漸被廊外辰光吞噬了影跡。
望著輕盈晃動的水晶珠簾,我不由扼腕興嗟,緊繃的心弦頹然鬆懈。
威脅人的感覺真彆扭,但是為了自保和不牽連大哥,我只好出此下策。料想趙丞相定會千方百計殺人滅口,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得安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