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對月遐思,冷不防襲入一陣矜持溫雅的叩門聲,瞬睒擊散了此間靜謐!
收回了綿綿遐想,我關窗起身而去,拉開朱簷門扉,廊下宮燈隨風搖曳,映染出十七八道穿金戴銀的身影,乃是進士中的官家貴胄聚集而來。
為首的尹筠金袍金冠,一身輝煌珠玉流光溢彩,彬彬施禮之際,笑得滿面春風,「我們想邀林公子一同夜遊大明宮,不知意下如何?」
我本欲當場回絕,然念及這或是探查皇宮的好時機,遂碾下那份狐疑,轉而悠悠回禮婉言道,「正合我意,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行人由翰林院北門而出,即見西側盡處宮牆傲立,我卻心生一股微妙的感應,被一種莫名的力量牢牢牽住意識,引我不由自主地步去。
方踏出兩步,頓覺手肘一緊,回眸卻是尹筠攥在了手中,湖光映得他臉上笑意越發耀眼,「林公子,你幹嘛去呢,想臨陣脫逃啊?」
驀然回神下,我迷茫指向宮牆,「那外面是什麼呢?」
「那還用說,自然是城外了,好像外面還是沒開發過的森林呢。」
翰林院位於大明宮西側邊緣,亦是整個長安的邊界處,這倒也不足為奇。
我心間猶有一簾疑竇未解,卻已不及細思,只得隨進士們而去,颯然回眸一瞥間,似有一抹藍芒從宮牆外一閃即逝,落入滿天星辰中。
眾人閒庭信步東行而去,個個折扇傳情,風姿卓爾不群,引得不少宮娥藏身假山後,偷窺進士們的文雅風韻,杏臉舒霞,柳腰舞翠。
宮女衣裝因所屬宮殿而異,卻均是輕紗襦裙宮裝,肩繞帔帛,恰施青黛妝靨萬千,或額上畫鴉黃,或於面上不同處貼晶瑩花鈿,或於臉上繪小圖形,上有彩珠映鬢,下有錦緞裹身,鬢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狀。
一叢進士分花拂柳,極目處台殿光如蓬府,園林宛若桃溪,閒賞松風柳絛之舞翠,淡睞桃雲杏霞之爭艷,悠悠蕩蕩間,不覺已至太液池。
太液池為大明宮最大水域,位於紫宸殿北,翰林院東,周回十頃,池中平起一座蓬萊山,山上建太液亭,螭首大理石燈柱環池而立,沿岸精建亭廊閣殿,儷梵宮於南北,麗琳宇於東西,端的宮闕水晶域,天地玉壺冰。
望著煙波浩淼的太液池,一時間,抵不住的驚歎,從心底連綿騰湧而出。
這哪是個池,分明就是個大湖,在太液池上泛舟綽綽有餘!
隨眾沿著水廊步入太液亭,亭分上下兩層,亭頂碧瓦連綿,飛簷四角翼翼然若雄鷹展翅,騰勢欲飛,丹柱上彩繪艷麗,亭納薰風,軒留皓月。
入於亭上層,只見柱上掛著金漆嵌蚌的對聯,四圍朱丹雕欄環護,碧色紗幔挽在亭簷,簷下懸掛一圈宮燈,細碎的光熒熒打落在池中。
大明宮倒也會賣萌,所有的宮殿與亭台樓閣,甚至於城樓,凡是建築物,飛簷每一角必懸有一個金色搖鈴,處處皆聞空靈鈴聲,清耳悅心。
我正憑欄俯眺池中蓮葉田田,悵望西風抱悶思,不意背後尹筠朗然道,「不如林公子不如當場作首詩吧,想必大家都想目睹狀元的風采!」
纖眉不自覺地一跳,我翩翩回過身來,正映入尹筠風流倜儻的笑韻。
該死的尹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存心不讓我安寧!
「不錯,我們正想見識狀元的才華,還請林狀元不吝一示。」
一人又添油加醋,隨之所有人紛紛應聲附和,說不盡風發意氣。
唯趙凌寒獨坐紅木八仙桌旁品茗,儼然一派事不關己,宮燈映著銀袍上金繡瑩然的富貴竹,那幽潭寒霜一般的瞳仁,顧盼間閃亮奪人。
強抑著不露一絲聲色,我春袗輕筇地坐於護欄上,折扇輕點在手心,含笑覷定尹筠,「那尹公子肯定有雅興為大家獻上一首嘍!」
他倒是全無意外,道了聲獻醜,鋪眉苫眼步於亭邊,北望太液池上裊裊輕煙,一壁廂搖著金扇,一壁廂笑吟詩句,一襲金袍承接著盈盈月華。
亭中眾進士悉皆尋繹吟玩,池畔翹盼的宮女更是如癡如醉,秋波頻送。
一詩吟畢,他回首笑視我,「狀元覺得在下的詩怎樣?」
眾進士從詩意中回神,無不稱奇叫好,亭中池畔所有人的目光即落於我身。
我瞻眺紗幕後的娥眉殘月,折扇一合,淡淡莞爾,「剛剛大家即已評過,我便不多言了,該在下獻醜了,不過,光是作詩,未免太無趣。」
尹筠拂袖揚身而來,笑靨上詮釋著華貴風光,「哦?那狀元言下之意……」
「不妨讓在下踏月而歌吧,為大家添些雅興。」
語畢,我迅疾扯下一襲紗幔,揚手一振,紗幔在清池上空流雲般鋪展開來!
不顧眾人驚色,我飄身掠出太液亭,蜻蜓點水般一路踏至紗幔外端,取出一管狼毫,落筆於足下紗幔,自上而下淋漓揮毫,詩賦動千秋!
《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月光如水,蓮池如鏡,飛天紗幔之上,一抹纖影踏夜而歌,淡濃神繪風前影,詩句寫進流沙一世飛揚,吞吐間乾坤自生,筆端百轉紅顏讖。
雪袂飄揚,緞帶風舞,饒是洛神降世之姿,亦不及這一瞬的風華!
驚才絕艷的一幕,驚愣了太液池所有人,悉皆深浸其中不可自拔。
一舉從頭踏至尾,洋洋灑灑一揮而就,在眾目驚歎中,我如儇風回雪般凌空後翻,翩翩然落定亭中,一手攫住紗幔尾端,悉數捲回手中!
直面宮燈暈染中僵如石化的諸般臉孔,我將捲成一軸的紗幔橫於面前,付諸宴如一笑,「各位覺得怎樣?對在下的詩還滿意麼?」
眾進士俱怔然不思議,磬子的一腔豪情,都似被天山雪水一盆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