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畢,各學子仍留京待發榜之日,卻與先前書聲載道的形景霄壤之殊,那份緊張已在繁華喧囂中蕩為寒煙,學子們均趁機飽覽京城風光。
華燈初上,酒樓飽餐過後,我與冷流雲在東市內招搖過市,仍著儒氣未褪的雅士長衫,翩翩風華在燈下一展無餘,引來眾少女秋波流眄。
東西兩市為長安貿易場所,格局相近,東市外圍環築市牆,橫縱兩條大街交匯成「井」形,分割九區,各區內又生諸多小巷。東市工商二百二十行,店舖毗連,商賈雲集,亦是異國人最為集中處,近乎佔去遊人半數。
東南橫街屬雜戲區域,異人表演便成了此處獨特的風景,只見各路雜技幻術紛呈,異域絲竹紛飛,胡姬縱水袖旋舞,魚軒蒞止應接不暇。
大街寬闊十三丈,兩側開平行水渠,外設石欄,沿街兩排大理石柱綿延無盡,柱中燃燒著熒熒燈火,在渠中搖蕩出萬千碎星,恰如燦爛天河。
繽紛燈火輝煌滿街,二人行行復行行,倏見街旁遊人團簇中,一名異服打扮的波斯人正向四面招攬人氣,「各位長安的朋友們快來看,鄙人將在這裡向大家展示我波斯的魔法,能變出人間所有的樹,保證精彩絕倫!」
他的漢語聽來怪腔怪調,字裡行間摻著濃濃的異域風味,吐字卻極為清晰。
抵不住綿綿滋生的好奇,我拽著冷流雲鑽入人群,一舉擠至最前端。
只見渠邊兩座燈柱間,一名男子立於群眾環峙之中,身著紅黑坎蒂斯長袍,流雲織錦的衣袖恰如闊口喇叭,鵝黃絲帛圓帽中隱隱露出淺棕色卷髮,唇邊生一圈濃而短的捲鬚,一雙深凹的墨綠眸子,顧盼間神采奕奕。
波斯青年綠眸流轉,環場一掃,抬手指定一名牽著男童的大食婦女,微笑著施了個波斯手禮,「這位夫人,麻煩你隨便說一種樹名。」
那大食婦女受寵若驚似的一怔,難卻其意地羞赧啟唇,「丹桂。」
「多謝。」波斯青年退讓出居中一隅空地,雙手連綿織出諸般奇妙手勢,隨即右手凌空一拂,「大家請看好,一、二、三……起!」
人群霎時掀起一陣驚呼,眾目睢睢之下,一株纖小的秧苗自中間青石地上驟然破出,旋即以不可思議之速迅猛伸展,一霎眼間,一棵高大挺拔的丹桂樹已亭亭玉立眼前,一縷清風拂得枝葉婆娑作響,散逸滿街馥郁甜香。
此等奇景當真見所未見,一時間掌聲雷動,觀眾喝彩不絕於耳。
波斯青年又向人群躬身一禮,一雙綠眸精光熠熠,竟似蓋過了滿街燈火之光,「大家還想看到什麼樹,儘管說出來,我定能幫大家實現。」
芸芸眾生中立又拋出一道男音,「銀杏,變個銀杏看看。」
「好勒,大家請看!」
波斯青年又一拂手,眾人登時愕然退開一步,卻見那棵丹桂竟似活物般扭動起來,如掀簾般從枝梢向內一分分變幻轉化,一彈指的功夫,整株丹桂已化為拔地參天的銀杏,滿樹金葉迎風招展,宛若夜間的秋之精靈。
半霎的驚愕即逝,旋即便化開此起彼伏的喝彩,聲聲壓過了別處喧囂。
我亦不禁拍手稱奇,喜笑盈腮,「真有趣,我也來試試!」
在觀眾矚目的驚色中,我立即凝氣丹田,右手當空一引,竟從街側水渠中擎出一條清透的水帶,凌越過人海上空,緩緩瀉落在銀杏旁邊!
眾生滿眼不可思議,只見那瀉墜的水帶竟凸現些許稜角,稜角又向周圍伸展延長,參差錯落開出百十分枝,分枝又生無數小枝,結出一片片脈絡分明的葉子,通體開枝散葉,只消俯仰之間,即化成了招展玉立的銀杏樹!
這株銀杏以水鑄成,通體晶瑩剔透,明燈下潺蕩著盈盈水波,然其上下每一處,竟與旁邊那株如出一轍,恰似鏡像倒映的幻影,卻是平分秋色!
這一曠世奇象,無疑驚得滿場目瞪口呆,一浪浪喝綵排疊開來,引來愈多的遊人爭窺,煙聚波屬層層簇擁,沿渠圍了半圈水洩不通。
身旁冷流雲怔怔望著清瑩的銀杏,一雙漆如點墨的黑眸神光瀲灩,瑩然水光浮動在難以置信的俊顏上,「好厲害,你怎麼做到的?!」
百目齊刷刷聚焦我身,我仍右手虛托半空,不露辭色地維持著銀杏水形,空對繁夜笑清風,「我對法術略有些瞭解,師父說,世間內力大多無形,卻無外乎金木水火土五種屬性,經過特殊修煉至能操控實物時,便成低淺的法術,所能操控之物亦因屬性而各異。我師妹屬性為土,因而能控流沙,紅裳屬性應為木,是以能操縱籐蔓,而我的內力屬性為水。眼下正是控制了水性內力,一面用空氣感受已存在的銀杏輪廓,一面根據原型用水描摹出相同的輪廓,便成這株水銀杏,我並不會造樹,只是複製出一個相同的形狀而已。」
「法術……」冷流雲俯睇著燈下蜿蜒的掌紋,仿若陷入了沉疑的夢魘之中。
卻見波斯青年含笑一招手,那株銀杏又神速變幻開來,令人驚奇的是水形亦隨之一同變幻,節奏斠若畫一,不落後一毫一厘,恰似千錘百煉過的演繹一般,當那株銀杏被木槿取而代之時,一副同樣的水形已玉立在旁!
滿場俱已看直了眼,樹形卻仍不住變幻,由木槿到桃樹,再成梨樹、梅樹、松柏……塵寰百樹在方寸之間伸縮幻動,錄盡了人間四季色!
一陣陣掌聲喝彩從人群裡接踵爆開,幾乎要掀翻整片夜色,上達九重天宇!
觀眾沉溺於這驚世駭俗之景,個個滿面紅光,直呼精彩。
而在此喧囂鼎沸之際,卻從人群中乍然蹦出一道掌聲,其音並不如何宏大,三聲清清脆脆,若有一種難言的韻律在內,在這雷鳴鼙鼓中可謂微不足道,卻帶著非凡的魄力,生生壓過了全場勢頭,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隨掌聲而至的,即是一縷潤朗的嗓音,如山間鳴泉,穿夜而來——
「妙、真妙!」
掌聲淅淅瀝瀝被驚散無蹤,百眾驚疑矚目下,一名年輕男子岔群緩緩步出,上著一件筒袖肥大的深藍敝襟帶袂短襦,下著玄黑鏤銀大口褲,腰束鑲珠白韋鑄帶,頭戴一頂黑紗平帽,腳著平頭黃革履,珥兩鳥羽,金銀雜扣,低垂的帽簷遮蔽了雙眼,猶可見鼻似懸膽,直通眉心,俊朗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