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安心落意,正要凝神再讀古籍,熟料桌上砰然摔來一本《孫子兵法》,右畔空椅被粗魯地拔開,隨即銀袍蕩風揚,一人瀟瀟坐定我右側。
一顧之下,登時驚得我瞠目結舌,急忙嚥下將脫口而出的驚呼。
這一幕可謂鐵樹開花,滿座學子齊齊聚目而來,毫不掩飾的驚色現於眉角。
尹筠隔座舉手招呼,唇笑半段風流,「喲,趙公子也來看書啊,真是難得!」
右側的趙凌寒置之不理,顧自翻書品閱,琉璃燈輝瀉了一臉冷漠。
眾人俱已回目斂神,顧己讀書,我幾乎竭盡全力,始能鎮定神情,遂收目於書,裝模作樣地展眼細閱,實則神魂馳蕩,心中百般計較。
實在想不通,像趙凌寒那樣傲慢的人,竟也肯跟別人混在一起讀書,而以他冷漠的性格,也應孤坐一處無人之位,怎會偏挑我身邊坐?
琉璃燈暈染下,少年依案閱書,既具班姬續史之姿,又兼謝庭詠雪之態,雪白的裹腰輕衫勾勒出窈窕纖姿,一雙翦眸隱現於額發下,卻掩不住那動人盈波,結髮緞帶由兩肩垂瀉胸前,微蕩之間,越映得那雪顏皎潔如月。
少年恬靜的側顏,被男子不經意收入眸底,即化開了層層堆疊的驚艷。
尚自懸心難下,卻覺有一道目光始終加之於身,回眸卻見尹筠正側身支肘笑凝著我,不由茫然撫臉,「我臉上有東西嗎?你看著我幹嘛?」
他依自安之若素,覷定我的優柔眸色裡,積攢著數不盡的撩人笑光,如含著金雲貴風般輕輕吐氣道,「我發現……你比這書好看多了。」
被這空穴來風的一言怔住,我僵硬地扯開唇角,「呃呵呵,過獎了。」
「沒事,我看我的,你繼續看你的。」
尷尬地笑了笑,我只得重行埋入書中,右受寒氣之侵,左承注視之光,視線暗下左搖右蕩,卻無處安居,心內著實滋味難辨,焉得安寧。
老天爺,不用這麼折磨我吧,誰來救救我……
被夾在此兩人之間,我但覺身側如被利物鉗制,實是如坐針氈,早將那點潛心丟在九霄雲外,內裡焦躁與時俱增,手心已然沁出冷汗如絲。
丫的,待不下去了!
所有粉飾的鎮定陡然崩潰開來,我一把捧起桌上古籍,便要抽身換位。
然而起身之勢尚在半途,卻倏覺雙肩一緊,竟被兩人不謀而合地按坐回椅!
這一下全無預兆可言,一時將我驚懵當場,轉首左顧,卻見尹筠右手壓制著我的左肩,眉目傳情,笑得理所當然,「你走了,我看誰去?」
右盼之下,卻見趙凌寒仍寄目於書,左手卻牢牢按捺住我右肩,眉尖眼尾,一截幽寒恰如其分,「給我擋住左邊那人,他很礙眼。」
尹筠不忘落井下石地傳來一語,「所以,你還是老實待著吧。」
我只覺得欲哭無淚,你們要是互相看不順眼,分開坐不就行了。
因見他們決意扣留,不容迴旋,我無奈下只得屈意妥協,就此杵在中間作燭台,復又凝眸於書上,再無潛逃之意,二人這才安心放手。
書房半日雖短,我卻只覺如度十載,被此兩人挾夾當中,時刻勝似有芒刺在身,閱書而心不在焉,不知怎生才撐過這神魂撩亂的光陰。
貴公子就是喜歡為所欲為,太他媽難伺候了!
半日下來,我已身心俱疲,覺似比那萬里長跑越累,終至午膳之時,我自攀不上那高檔包廂,遂獨在無人廳角起坐,不與眾貴胄合群。
本以為終可安享一隅寧靜,趁機鬆懈一時半刻,然則剛捧起瓷碗,倏覺桌邊金影一蕩,我條件反射地一個哆嗦,隨之飄來一縷淖弱的嗓音,「林公子果真好興致,挑了這麼安靜的一處,不介意與我共享吧?」
我捧著米飯的手不住顫抖,回得極是勉強,「不……不介意。」
尹筠幽慵坐定桌左邊,毫不客氣地喚來小廝點菜,麟肝鳳髓一樣樣紛呈而上,立時令我那三盤素淡的菜餚相形見絀,直若雲泥之判。
我心下暗自問候了他祖宗一回,權當眼不見為淨,執起玉箸正欲夾菜,熟料身畔又蕩來一角銀袍,竟是趙凌寒順理成章地坐定了右邊!
渾身一顫,我手中玉箸頹然滑落,整個人就此凝成石雕!
尹筠雙目瞇成一線,冷笑揶揄,「想不到趙公子也有興趣擠在這小地方。」
趙凌寒恍若未聞,全無半點拘謹之態,只任由侍從予小廝點菜,隨即一道道山膚水豢魚貫呈上,然則五尺小桌早被尹筠佔滿,橫縱皆已無盈尺之地,只得無可奈何地層疊而上,盤盤參差相疊,逐漸堆成了一座小山!
小山體積不足掛齒,卻將其懸其險,發揮到淋漓盡致之境,何等驚心動魄,足以與東嶽泰山媲美,而我的菜早被壓在不見天日的菜山底下!
這一壯觀奇景,可謂是驚世駭俗,無疑引來滿廳學子的矚目,本是毫不顯赫的偏僻一隅,刻下反成了眾目焦點,幾令旁觀者瞠圓了雙目!
無視百眾驚色,趙凌寒不置一言,自顧自地細嘗起滿桌菜餚來。
素來輕浮的尹筠,面上竟依約有了寸許慍色,卻是彈指即逝,繼而執起碗筷,轉眸朝我展顏一笑,「林公子,這些菜儘管吃,我請客。」
說罷,他亦著手就餐,猶如報復似的,將趙凌寒的菜餚逐一嘗了個遍。
身體的僵硬頹然瓦解,我煩鬱地埋首抱頭,空對現狀無病呻吟。
你們有病啊,有高檔包廂給你們用,跟我擠在一塊湊什麼熱鬧?!吃飯都不讓我安靜,若非礙於場合,不能擅用武力,我早把你們捏碎了!
我恨貴族!!
洩了滿身幽怨,我不得不面對現實,旋又執箸就食,縱是滿桌珠翠之珍,我卻只若嚙檗吞針,一徑眉留目亂,五內百味雜陳,非可形容得出者。
這一日繁劇紛擾,終在月上柳梢時落幕,琉璃燈盞跌碎凡塵空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