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座復歸風平浪靜,各又安閒自得,我睇著對面若無其事的少年,徒搖首苦笑,「你太衝動了,得罪權貴可不是小事,日後有的麻煩了。」
他回視,肌膚在明燈暈染中,恍若雪天冰玉似的,「我會保護你。」
「我說老大,這可不是靠武力能解決的。」
我一歎尚未傾盡,攜怒而去的男子可巧在門口迎頭撞上一人,這一下猝不及防,撞得他搖搖欲墜,幸有書僮在旁援手,方能免於跌倒之虞。
男子先前受奇恥大辱,此際又遭厄運,正是一腔慍怒無處可洩,當下一股腦兒化作了雷霆怒斥,「你他媽的長沒長眼,居然敢撞本公子!」
這聲怒斥鏗鏘錚錚,亮若洪鐘,引得舉眾驚愕嘩然,隨即有一聲斥喝迎面回襲,「大膽,敢對我們少爺如此無禮,你是哪家的人?!」
男子抬首欲斥,然而目及眼前之人的剎那,那微張的口即化作了枯葉顫抖不殊,一張臉就此刷白成紙,隨即撲通跪倒於地,叩首若崩厥角,有勝隕越之懼,「在下該死,冒犯了公子,望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計在下之過。」
那人輕拂衣上不慎蹭到的菜屑,劍眉軒成兩撇濃墨,「無事,起來。」
循聲顧去,這不經意的一眼,卻勝似九重天降霹靂,將我駭然驚愣當場!
只見門口立著一道健朗身影,隨侍書僮一名,一襲松紋銀色錦袍燦然生輝,英俊的面孔稜角分明,膚如古銅,分日月之光華,攜雷霆之魄力。
這似曾相識的臉孔,雖只有一面之緣,於我卻是刻骨鏤心,過目難忘。
冷流雲睇著我滿面驚愕,又將目光投向了門口男子,旋輕握住我置於桌上的柔荑,薄利的雙眉凝成一道冰璇,「怎麼了?你認識他?」
我猶怔忡未解,渾不知桌上何時已斟滿菜餚,恍惚喃喃,「他是趙丞相的長子,趙凌寒,我上回偷盜丞相府時見過他,這人……不好對付。」
「那他不是知道你的身份?」
「我當時戴著面罩,他應該無法認出我。」
只見那男子撇下書僮的攙扶,瑟瑟站起身來,似欲幫趙凌寒拭去衣上菜屑,又見自身骯髒不堪,只得在旁喔咿儒兒,一個勁兒地俯首道歉。
平素難見的大人物登場,當下有四名小廝連同掌櫃抽身相迎,又有數名相識的官宦公子離座迎上前去,舉止之間,竟帶著神人般的恭敬。
即便滿座權貴官宦之子,又哪比得上權傾朝野的丞相一家?因而如今狀元樓內,家世地位最高的,當屬趙凌寒無疑!
我心下卻不盡疑惑,原來他亦是本屆科舉的舉子前三,倒也算文武雙全,只是丞相府邸即在京城,他大可安居自家,何必出來與人混雜?
先於這紛至沓來的迷惘,卻見諸人迎合中,趙凌寒玄鐵般的目色,冷冷地掃過全場,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最終竟凝定在了我身上,一時間鋒芒大盛!
一觸及他的視線,我全身即涼了半截,一種不祥的預感由心底潛滋暗長。
難道說,他與丞相皆已知曉我的身份?
這一瞬的電光雷火,除了目光對接的兩人,再無旁人能窺得清實質。
對視不盈眥,他即又撤回目光,面前的掌櫃極盡臻至之態,一徑諂笑脅肩,「沒想到趙公子大駕光臨,我立刻安排一間上好的包廂給公子!」
趙凌寒無動於衷的冷色凍結在燈輝下,「不用了,我就坐廳裡。」
掌櫃唯唯應諾,親自接進廳上坐了獻茶,旋即一陣人影繚亂,一盤盤珍餚異饌紛呈滿桌,便在眾人陪侍下,趙凌寒旁若無人地用膳起來。
我亦斂眸收神,對滿桌美味食而不知其味,心內總有一樁不安隱隱作祟。
這趙凌寒著實古怪,以他秉性理應不願近人,如今混於人群不說,竟連可獨佔的包廂都不要,與眾人同堂起坐而食,他到底作何打算?
待到茶足飯飽,我喚來小廝,欲訂客房休憩,熟料卻讓小廝左右為難,沉吟了少跌,方訕然唯唯道,「實在抱歉,公子,客房已經滿了。」
我不由得腦袋一懵,「怎麼會這樣,客房不應是剛剛好麼?」
小廝拱手打了一揖,眉尖一角的遲疑映燈而燦,「實不相瞞,公子外地而來,不知此處規矩,本為舉子準備的客房只多不少,但因很多官宦家的公子都要讓自己的書僮也另住客房,所以現在沒空的客房給公子住了。」
「啥?有沒有搞錯!」我頓時五內沸然炙起,霍然拍案立身,直指趙凌寒身邊獻媚滿身菜污的男子,「那他帶三個書僮不是佔了四間房?」
這一聲底氣十足,又攜穿雲裂石之音,頓時引得滿座頻頻側目!
那早先遭羞辱的男子得此良機,重行端起了架態,轉身不屑嗤笑,「一介平民也敢來這裡,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早說讓你回娘家了!」
刻下舉座紛紛交頭接耳,私下你言我語,垢誶謠諑,輕慢形於色表。
而奉承者雲合景從的趙凌寒,卻始終置若罔聞,心無旁騖地進食。
冷流雲眉尖挑起千丈怒意,不動聲色地復將手探入包袱中,幸得被我及時伸手按捺住,只見小廝徒歎得無奈,「小的也是沒辦法,在這裡的舉子都是非富即貴,我們實在得罪不起,還望公子海涵,另尋別處吧。」
也就是說,這裡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只有我是平民。
失望於此處的不公定規,我徒無能為力而歎,「算了,我們走吧。」
我揚袖轉身,便要與冷流雲聯袂離去,倏有一道潤音從後追襲而至——
「公子且留步!」
回眸處,只見樓上珠箔斜開,被一柄銀骨折扇挑起,從包廂內款款步出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頭戴簪纓銀翼金冠,身穿江牙海水振翅白鶴金蟒袍,繫著碧玉銀腰帶,中間鑲嵌一顆南海滾潤驪珠,翩翩一身華貴,昭昭一段貴氣,竹清松瘦,修眉俊眼,流眄多情,舉手投足之間,盡顯風流華韻。
卻見那華衣男子緣扶梯逐級而下,身後隨著一名書僮,在眾目睢睢之下,輕裘緩轡踏地來,明黃冠帶飄舉,目視我身畔的小廝,唇角含笑,將溫存幻化,「這位公子不易遠道而來,把我與書僮的兩間房騰出一間來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