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的蒼穹一碧如洗,萬里長風吹落寒雲,連綿的險山壁立千仞,恰如橫絕天地之間的屏障,一片浩瀚無際的幽谷籠罩於茫茫雲煙下。
谷底一條清溪蜿蜒橫貫,兩岸竹林蔓延無邊,隨風搖落一地枝影婆娑。
溪邊蹲著十四光景的少女,一襲白紗在地上鋪瀉成華,嫩若春筍的柔荑浸在小溪中,映出瑩白近乎透明的肌膚,清麗韶顏已有傾世天姿。
一縷清風迎面撲來,掀起少女的衣袂秀髮,亦載來了竹葉的沙沙細響。
少女迎風徐徐抬首,颯然清揚的驚鴻一瞥,卻令她瞬息怔愣當場!
清溪對岸,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玉樹臨風,立得穩若泰山,傾絕的面容已非俊美二字所能言狀,風起衣袂黑髮皆舞,織成孤影卻傷紅一片。
他紋風不動地凝注著少女,一雙黑眸絕艷朦幻,輾轉著依稀明光,仿似要從眼中窺入心底,靈魂玄竅的最深處,將少女出塵的冰心掠奪。
目睹少女的神識一寸寸潰散,男子潤唇微啟,「跟我走。」
其音清朗宛若珠璣,卻隱隱蘊著天地玄黃之氣,半落塵埃,半隨流水。
恍若受了蠱惑一般,少女魂不守舍地立起身來,越過清溪,向男子依依步去。
少女尾隨男子行於幽谷之間,登上那道屏障頂峰,便要出谷而去,身後倏然飄來一縷滄桑的聲音,雖是平靜清淡,卻赫然有崢嶸之威——
「蟬兒,回來。」
少女被此言陡然勒住腳步,翦水雙瞳中的恍惚瞬睒散去,怔怔回首顧去,攢積在眸底的迷惘,轉眄幻化為雨霽雲霄的恍然,「師父?!」
但見身後五尺之處,立著一個鶴發青衫的老者,頜下五縷白鬚隨風飄動。
夢魘驚醒之際,少女慌忙奔回老者身邊,瑟瑟抬眸覷向前方的男子。
清風動長髮,男子流逸回轉身來,雙目含笑迎視著老者,「人間竟有你這樣沒修過仙卻法力高深至此的人,恐怕普天下也唯你一人!」
老者溝壑縱橫的臉上一色平淡清和,把滿襟風霜盡揮散,不動纖粟聲色,「你既已為人,便安心享受你的人間煙火,不要再來糾纏於她。」
男子眸底微波一動,恰似雲水輕起花底浪,卻是稍縱即逝,「你的卜筮之術真厲害,居然能算出我的來歷,你以為你能阻止得了我?」
「老朽自認法力遠不及你,但若全力一搏,要與你同歸於盡亦非難事!」
男子全然不為他的言辭所動,漠然的俊靨不生涓縷波瀾,無染無塵亦無煙,「她的命運該由她自己掌握,你不該過多干涉她。」
「干涉她的是你,如果沒有你,她這一生會過得很好。」
「你這老頭可真貪心,竟然擁有兩個那麼非凡的徒弟。」
男子風輕雲淡的一歎,竟織出三分啼笑皆非,見老者無動於衷,一臉不容迴旋之態,無奈只得轉身孑然而去,餘音卻蕩遍了整片幽谷——
「她自己會來找我的……」
因見遠去的男子疏影未留跡,少女輕扯老者的衣袂,「師父,他是誰啊?」
老者款款蹲下身,輕扶少女削瘦的雙肩,「他,是絕對不可以接近的人。」
少女珠眸流轉,載不動的千江惑,「為什麼啊?」
且將萬般無奈付一歎東流,老者並不予答言,覷入少女眸中一泓純澈的清波,過盡飛鴻字字愁,「剛剛的記憶為師會為你消去,不要再想那人,也不要與他扯上任何關係,為師能算出所有人的命,卻惟獨算不出你的。」
「師父說什麼,蟬衣聽不懂。」
「你無需聽懂,這些事對你而言太過沉重,如果這真是命,為師也無法阻止,兩年後你就出山吧,以後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
千載風雲悠悠,一老一少聯袂攜手,又踏入了那方避世絕俗的深谷……
一夢驚醒,我驀然坐起身,輕扶陣痛欲裂的頭,方才夢境猶在腦中揮之不去。
這個夢……
夢裡的少女就是這身體的主人蟬衣,那個老者便是師父,可那男子是誰?
這個夢境,應是蟬衣以前的記憶,本已被師父消除的記憶,怎會突然出現在我的夢裡,讓我憶起以前的事?
那個男人為什麼要帶走蟬衣?蟬衣與師妹流螢到底有怎樣特殊的身份?
師父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我究竟有怎樣的命運?
我只覺頭頂恍若被一枚利針刺入,越是深究回想那男子,那枚針便刺得越深,越是頭痛難耐,索性拋開煩思,四顧之下,映入一間清雅廂房。
對了,猶記昨日本欲離開時被冷流雲找到,這裡是連雲山莊。
我自床上款款起身,即刻便有丫鬟魚貫入內,伺候我梳洗著裝。
居於連雲山莊自是錦衣玉食,丫鬟們也七竅玲瓏,然而仍有不盡人意之處。
由於流觴拳會加重傷勢,雖連雲山莊有諸般奇藥,但身上的傷始終不見大好,不觸則如常無妨,然而一觸則會諸傷齊發,痛不堪忍。
冷流雲於此亦是半籌莫展,惟有盡量不觸動我的傷口,小心以待。
翌日晌午,朱曦當空,樹蔭合地,滿耳蟬聲,太湖畔十里柳浪聞啼鶯,連雲山莊深處,九曲遊廊在湖上蜿蜒斗折,自成別具一格的天地。
廊下護欄上,一雪衫少女臨水倚柱而坐,四名容姿端麗的丫鬟垂首侍立身後,其後不遠處立著一少年,風景一角,素光細描,微揚的嘴角。
水廊圍合著太湖一隅,荷邊水輕點波蕩,九色蓮並蒂連開,花下處處飄香,游魚花間穿行,倏爾蜻蜓點水娉婷過,非詩畫之詠不足以盡其妙。
我在廊下倚檻追風,鴛鴦香鈴繫在發間淺藍色緞帶,玉指纖纖,水袖揚風,百無聊賴地將一粒粒魚飼拋入湖中,心中千絲紊亂,矜糾收繚。
數著一點一滴魚飼落湖,聆著一連一續蟬鳴入耳,我心間一汪平湖漣漪微起,緩緩推來攘去,逐漸匯聚成滔天駭浪,攪得心內不得安寧!
我越覺如坐針氈,甩手將魚飼扔入湖中,轉身離欄而起,叉腰踱至少年面前,深吸一口氣,抬眸覷定他冷如冰霜的俊靨,「我說老大,你能否不要整天跟著我,那些丫鬟就算了,你湊什麼熱鬧,白天一直跟著,晚上還守在我門外,你身為武林盟主,忙你自己的事去就行了,做我的跟屁蟲算什麼事!」
在這裡真是比坐牢還痛苦,都要受不了了。
咫尺方寸之間,他定定地低眼凝注著我,星眸裡凌波流轉,恰若驚濤岸卷千堆雪,霧散一夢驚寒,面上依是萬古冰封的神情,緘口不置片言。
「哎呀……我敗給你了!」
我徒呼莫可奈何,搔首不知癢處,轉身忿然沿廊踱去,丫鬟們不敢懈怠,亦步亦趨而來,冷流雲亦尾隨在三丈後,步履如飛,片塵不生。
由九曲水廊游轉而出,即是平闊的前莊廣場,東西兩麵粉牆環護,牆外又通百十莊院,北為議事主樓,南為巍峨莊門,兩座巨劍石像駐守左右。
我徑直向南莊門步去,然而方至門口,倏忽眼前藍影一晃,竟是冷流雲幻風般飄至面前,橫空一臂攔在當路,不容我踏出半步。
這一舉突如其來,終將我的耐性消彌於半途,「你讓開,我要出去。」
他垂首不敢正視,面有慚色,身形卻是巋然不動,穩若磐石。
見他依舊埋首緘默,這一來越發逆了己意,倒讓我生出三分氣,滿腔抑鬱便化作水銀瀉地,「我是你的客人,不是你的犯人,沒必要被軟禁在這裡!」
一言出之忿然,終於在他沉靜的面容上漾起了幾許波瀾,他雙眸隱在額發陰影下,無法窺睹內裡波色,雙唇幾度開合,似是斟酌不定,躊躇了一時半霎,方才吞吐低道,「上次,你不辭而別,我若不在,你還會離開。」
我不防一怔,念及上回確然如斯,不免愧上心來,然猶自煩鬱難去,遂直視面前的俊靨,斂容正色道,「上次是我不對,但你也不能把我當犯人監視,我現在明確告訴你,我要離開,難不成你還要把我困在這裡?」
此言好似不經意觸痛了他,令他渾身一僵,反將頭埋得更低,惟緊抿的唇角被天光映亮,將那難言的黯然暈得分明奪目,咫尺間縈著他的松枝清香。
靜默了足有寸晷,方見他緩緩啟唇,「等明天,明天我放你離開。」
我渾然不明就裡,「為什麼要等到明天,今天怎麼不行?」
恍若無法承受我眸中探問的波光,他微微別開臉,橫攔於我面前的左臂卻不曾鬆懈半分,彷彿極為艱難地咬出字眼,「等……明天。」
目睹他此般為難之色,心底的不忍又蠢蠢欲動,我只得撇了撇嘴,灰心喪氣地妥協,「好吧,明天就明天,希望你能遵守承諾。」
雖然不知他為何非要留我到明天,但畢竟他也是一番好意,不好太過拒絕。
不去顧他反應如何,我即轉身向莊內折回,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四丫鬟紛紛隨在身後,衣香鬢影翩翩去,分明的艷彩綴亂了夏風。
一直寸步不離的冷流雲卻未再跟隨,猶然僵立在莊門口,怔怔地望著雪白纖影逐漸淡出視線,宛若神遊太虛,冰眸裡寫不盡暢然千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