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伴疏星,亂紅舞落英,一座高樓傲立在雲水之間,俯瞰著錦繡姑蘇。
我躡足潛蹤地來到七星樓外,雙足運起梯雲縱,一躍而至頂樓窗外,所幸適值蘇游影外出,屋內空無一人,遂翻窗而入,將一枚六角黑令牌置於案上,又取出事先寫好的紙箋,以令牌壓住一隅,旋又由窗中翩然而去。
風吹素箋,燭下墨香,一筆一劃賦清雋,書盡心跡——
那個什麼教主,你有嚴重的心理畸形和恐嚇症,我勸你去看下大夫,否則後果自負。祝你早日榮登魔王寶座!後會無期!再也不見!
神風盜獻上!
自打得到消息,蘇游影便亟不可待地奔赴連雲山莊,暗中搜尋她的下落。
然而尋遍整座山莊,卻依不見夢中倩影闌珊,蘇游影急不可耐下,索性放棄漫無目的的搜尋,直奔一莊之主的房間,抬腳踹開門扉!
柔涼的月華瞬息傾灑入屋內,驚得案上熒爝飄搖,依約勾勒出依案而坐的少年身影,冷冽的面容俊美如神,手中所持正是三卷破曉天書。
少年自天書中緩慢抬首,望向踹門而入的不速之客,冷如秋霜的面龐波瀾不驚,唇啟萬頃寒意,凜冽砭人肌骨,「你來幹什麼?」
蘇游影傲立門口,墨玉般的長髮曳曳劃過黑袍,狹長鳳眸中一片深邃的夜色越發幽魅,出口即是錚錚霸言,「給我把飛兒交出來!」
冷流雲被問得一怔,繼而陡然醒過神來,一段不豫躍上眉梢,「我沒必要告訴你,連雲山莊不歡迎你,請你立刻離開,不送!」
少年目中無人的冷傲,登時撩起了男子壓抑在胸肺間的怒火,將那如夜黑眸都釀染上了熠熠火光,袖中的十指緊攥欲裂,漫身震懾令人弗敢逼視,「我警告你,她是我的,你休想打她的注意,我殺你易如反掌!」
此句終打破了少年面上的沉靜,但聞「啪」的一聲,少年霍然拍案而起,冰栗的目色直射向男子,「大魔頭,別以為我會怕你,只要她沒承認,我就絕不會讓你勉強她,她由我來守護,你這個魔頭配不上她!」
這明目張膽的挑釁,蘇游影卻鄙於不屑,但將輕狂的嘲諷,都付之冷冷一笑間,「笑話,我配不上,你就配得上?!不自量力!」
少年握住腰側的星月劍柄,斂眉不甘示弱,「到底是誰不自量力還說不定!」
兩人互相魚瞵鶚睨,視線在半空交織出流火電光,寂若死灰的沉靜下,潛伏著洶湧的暗潮,仿若隨時都會衝破玄靜的湖面,掀起滔天巨浪。
便在弦繃一線之際,一迭踏紊亂的步聲席捲而入,瞬時驚破了方寸間的陰霾!
只見一個粉衫丫鬟匆匆奔至冷流雲面前,香汗淋漓,嬌喘細細,上氣不接下氣地焦急道,「莊主,不好了,林姑娘不見了!」
「什麼?!」
這一變疾霆驟不及防,當即驚煞了屋內兩人,以致奇跡般地異口同聲。
蘇游影眸光驀地一縮,指顧倏忽間褪去了所有華彩,神魂蕩颺地低喃,「飛兒中了我的流觴拳,要是找不到她,她根本活不過二十天!」
此言落入冷流雲耳中,無異於五雷轟頂,一霎眼刷白了滿面!
駭然驚夢下,蘇游影即刻轉身凌波,復掠入幽邃夜色中,心急火燎地再次尋覓心繫之人,緊緊凝攥的手心,似要抓住那抹殘留的溫暖。
冷流雲當即傾動山莊全員,如火如荼地搜尋開來,掀動滿城沸反盈天。
塵埃旁騖終成喧囂,這一夜的風生水起,卻是驚擾了誰的幻夢。
蘇游影滿城搜遍,卻是瀟楚無計可尋蹤,他宛若失去了支撐生命的所有力量,失魂蕩魄地回到七星樓居所,倦意化作眉間色,千萬語道不盡許多愁。
他方甫踏入房門,案上燭下一道玄色令牌,毫無預兆地闖入視野!
這一眼猝不及防,令他活活怔在當下,立如精美玉雕,然而失神不過無捻指,他即發瘋般狂奔至案邊,一把攫起失而復得的聖天令,夜眸裡漫捲著異樣的光彩,卻在不經意瞥見案上靜置的紙箋時,登時又凝作了無言的怔愣。
他輕輕拾起素箋,玉手顫抖有如枯葉,目光隨著字跡緩緩移動,每一字都如冰刃一樣凌遲著他的心,一雙柳眉越蹙越緊,一顆心越揪越痛。
依依款款,字句煙飛,猶寄耳邊縈。
痛楚在他堅韌的心中一點點蔓延,終成千瘡百孔,傾盡訣別間盡殘念。
她,再也不想見到他!
這一瞬,他只覺似墜入了無底深淵,頹然倚靠在窗邊,修手輕扶著額頭,腦海中如有萬鈞痛苦,幾乎要將手生生壓損,玉指間一片殘傷。
他終究,是自食惡果了麼……
真可笑,他為了自己的野心將她逼入絕境,她卻還義無反顧地幫他。
原來,自始自終錯的都是他們這些自詡無愧的人,只是太過純淨的她被拋在世人眼前,被世人以醜惡的眼光看待,將那份醜惡之心加之於她身上,從而扭曲了事實的真相,其實,真正醜惡的,只有他們。
而她,卻依然不染凡塵,一如既往……
一筆前緣一縷煙,不如化作夜色三千,消融在心上眉間。
他收起素箋,旋又出門穿夜而去,一路尋覓著那抹纖影,那在無盡黑暗中帶給他的唯一光亮,他心中唯一的朝陽,他差點親手毀掉的唯一溫暖!
深夜的蘇州城萬籟俱靜,千家萬戶皆陷入沉眠,街上闃無人跡,偶爾掠過一道黑色幻電,過去處飛葉蜷舞,煙塵揚空,卻是旋踵即逝。
月照輕紗,夜風靈波,一匹江練蜿蜒在姑蘇清夜裡,往事化作愁水向東流。
我孤坐在兩丈高的橋門上,看蒼狗白雲,歎往事如流,掬朗風為伴,攏清霜在手,雙腿無所事事地前後交擺,雪白的輕紗裙裾隨風揚。
身後即是夜色裡沉睡的姑蘇城,百丈石橋自腳下筆直向前蔓延,連接城內與郊外,盡處幽篁映月,竹影婆娑,橋下護城河微波粼粼。
我雙手撐在兩畔,坐高望遠,瞻眺著城內外如詩夜景,往事百轉千端。
沒想到,在蘇州的短短一個月,便經歷了生死枯榮,當真是世事無常。
蘇州,這傳說中的人間天堂,倒也不怎麼像天堂呢……
晚風輕輕吹過雙肩,掀起一千層的葉,羽化成無盡的思緒。
月迷津渡惘然,那一抹孤影獨坐橋頭,毫無半點風吹草動,雪白的纖影凝鐫在夜幕中,恰似天地間唯一純淨的明光,令滿城風月相形見絀。
這抹身影映入一雙璀璨明眸中,便刻成了一生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