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滄瀾果然言出必行,將我送回了江南蘇州,便逕自離去。
立在護城河直橋之上,沐浴著久違的陽光,我只覺身心都被一種淡淡的溫暖籠罩,仿若在幻境中憑虛御風,素日來的壓抑一掃而空。
我探囊取物,一支竹笛轉瞬躍然於手中,顧自吹將起來。
笛音一曲隨風起,悠揚婉轉,輕如飛絮,柔如游絲,周圍一切喧囂亦隨之化為靜止,只有這一脈天籟之音裊裊飄揚,流轉於古城河上。
滿街遊人如織,皆在聞聲的剎那,情不自禁地駐足聆聽。
不消片刻,但見澄淨的碧空中,竟有無數彩蝶自四面八方聚來,接二連三,越聚越多,繽紛絢爛的一團,翩翩縈繞在我周圍,彩翼斑斕如畫。
笛音截然而止,那數十隻彩蝶竟似心有靈犀,成群結隊地朝一方飛去。
笑,無聲揚起,我收笛入袖,掠上高樓,如拂風般飛簷走壁而去。
滿街路人依怔忡入夢,沉浸在方纔的笛音中,無法自拔。
其實早在之前,我便在每卷天書上都灑了一種特別的花粉,自己腕間亦戴著裝有花粉的銀鐲,無色無味,常人無法察覺,只有蝴蝶才能辨出。
我方才以笛音引蝶,讓其聞得銀鐲中的花粉香味,繼而去尋另一處花粉。
蝴蝶往往能於千里之外識別花粉,因而只要追隨蝴蝶,即能找到天書,從而找到這場武林劫變的真正幕後黑手,以及殺害老夫人的兇手。
我本為免天書丟失,才采此一法,不料天書在我手中安然無恙,卻反在冷流雲手中遺失,本以為此法用不到了,沒想如今還是得靠它。
冷流雲……倒真不是什麼可靠的人呢……
我隨蝴蝶飛躍不息,輾轉過數條小巷,終止於蘇州城東臨郊的一座樓棧前。
此樓非同凡響,形如寶塔,上下七層,層樓疊榭,雕欄玉砌,飛閣流丹,丹楹刻桷上崢嶸,端的是大氣恢弘,竟是聖天教暫居的七星樓!
聖天教中地位高的人,皆居於此處,其餘弟子則分散各處。
只見蝴蝶徘徊在六樓窗外,因門戶緊閉,不得寸近。
四顧無人,我一展梯雲縱,身子倏然悠悠飄起,如同一個掙斷線的紙鳶,輕飄飄地騰到六樓窗外,藏身枝葉間,以手刮破窗紙,望向屋內。
但見屋內空無一人,滿屋珍奇古董,卻渾不見天書蹤影。
正待疑惑間,但聞朱門咿呀輕響,一抹纖影盈盈步入。
那人紅衣似血,身姿纖長婀娜,青絲在紅玉簪斜綰下,仍是垂瀉如瀑,眉心一點緋紅的菱花印,生生將冷素姽嫿的容顏,映得嫵媚艷麗。
我心下一驚,這居然是紅裳的房間!
今日乃魔教護法夜煌的火葬之日,算此時間,紅裳應是剛從葬場上歸來。
只見她依案而坐,取出一道精緻的玉珮,纖若凝脂的玉指,輕撫著玉珮上的龍鳳雕紋,翦水秋眸中傾注三分眷念,七分愧疚,低喃恍惚入夢,「夜煌,你怎麼這麼傻,竟肯心甘情願地死在我手下,還幫我嫁禍林飄飛……」
此言無異於金雷貫耳,震得我七葷八素,所有迷霧瞬息豁然開朗——
原來夜煌竟然是被紅裳所殺!
「我當初只是想讓你放棄,才說你永遠都比不上教主,除非能當上武林盟主,沒想到你卻真為我去在大會上比武,還被教主懲罰,我怕你會對教主說出實情,那晚才想要殺你,沒想到你竟毫不反抗,我對不起你……」
幽靜雅居內,美人深思無限,纖影斜斜搖曳在白牆之上,空氣中隱隱瀰漫著一種說不出的逼仄與壓抑,幾乎連這明亮天色,都要為之黯淡幾分。
我不禁心下歎惋,夜煌看似無情,卻原來對紅裳用情至深,死在自己心愛的人手中卻無怨無悔,死後都在為愛人著想,真是可歎可泣。
而紅裳委實太過固執,明明幸福就在身邊,為何卻要費盡心思去奪不屬於自己的,那樣只會傷害珍惜自己的人,最終傷害自己。
紅裳恍惚了半晌,隨即斂眸收神,起身行至榻邊,自床板暗格中取出數件物事,繼而折回案邊,將物事置於紫檀桌案之上,卻是金銀鑲邊的三道卷軸,書目以燕篆書寫,以及一道以金剛石打造的令牌,晶瑩剔透,精巧無雙。
我不動聲色地窺探,心下驚疑不定,竟是紅裳盜走了天書與聖天令!
但連雲山莊戒備森嚴,甚若銅牆鐵壁,紅裳又如何能順利盜得天書?
紅裳靜坐於案邊,款款拾起聖天令,沉魚落雁的美顏上,一片迷惑之意,「座主叫我偷這兩樣東西,陷害林飄飛,究竟有何用意?」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心下瞬間激起千層駭浪,數不盡的疑惑如潮而生。
原來那個陷我於困境的人,竟是紅裳真正的主子,被他們喚作座主的人!
那個座主究竟是何方神聖,怎會知道我便是神風盜?又為何要陷害我?
紅裳翩然起身,在屋內游回磨轉,似血的明紅長裙拽地而過,眉間惑意更深,一點菱花印妖嬈奪目,「座主的心思委實深沉,他玩弄天下於鼓掌間,為何總是針對林飄飛一人,以座主的能力,要殺她易如反掌,卻為何從不見下手,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陷入麻煩中,他究竟想幹什麼……」
這一言平靜道來,卻猶如破天驚雷,登時驚煞了我滿面疑容!
萬沒料到,竟有如此一人一直在背後算計我,千方百計陷我於困境之中!
我心中隱覺不詳,那背後操縱的人,有著知曉一切的力量,甚至有超過蘇游影以令紅裳畏懼的實力,他的目的,定遠不止破曉天書與聖天令。
從紅裳口吻中得知,武林高手與達官貴族的離奇死亡,定與他脫不了干係,只是他卻將矛頭獨指向我,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我對他一無所知,若是日後他還要算計我,我該如何是好……
尚在憂心自擾,但聞屋內紅裳自言自語,言語間甚是憂惱——
「背叛教主非我所願,但若背叛座主,恐怕要死得慘不忍睹,畢竟沒人能逃過座主的手掌心……這些東西,還是交給座主好了。」
紅裳決意既定,便以一匹紅布包起兩物,卻忽有門外弟子來喚,匆忙之間,她遂又將包袱藏回床板暗格之中,繼而開門隨那弟子而去。
我趁機潛入屋內,悄無聲息地取走包袱,翻窗而去。
夜幕垂落時分,皓月高懸,薄雲若沙,涼風絮絮入絲微。
夜間的連雲山莊,仍如以往一般肅穆,臨水而建的樓閣千重萬座,在夜色中連綿不盡,一彎半弦月懸在銀杏梢頭,西窗剪影,浮夢微脆。
五道黑影從天而降,無聲無息地落於庭中,手中一抹月牙彎刀,刀尖上泓亮的一點,在月下泛出懾人的寒氣,不動聲色地逼向前方樓閣。
一道銀亮的長劍破窗飛出,仿若有靈性一般,直衝眾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以刀格擋,一陣乒乓作響之中,那劍凌空而舞,在黑衣人中轉了整整一周,竟似流光般迴旋而去,穩穩落入一人手中。
那人立於門口,白衣藍袍翩躚,一雙黑如點墨的眼眸,冷徹入骨。
黑衣人復又舉起彎刀,一時之間,月下刀光劍影四起,少年揮劍自如,驚風一虹動天地,與六人纏鬥之下,竟是旗鼓相當,難分難解。
交織的清華劍光,在月下齊閃,刀劍相交的鏗鏘聲,愈漸驚動了整個山莊。
便在眾弟子紛紛趕來之際,暗夜中只見寒星飛閃,竟有數枚毒蒺藜憑空而至!
原來暗處竟還藏有殺手,在六人相鬥時靜觀其變,伺機偷襲。
這毒蒺藜乃唐門暗器,塗有劇毒,若不慎被劃到,便必死無疑。
這暗器突如其來,趁其不意攻其不備,冷流雲與五人鬥得不可開交,尚未回過神來,五枚毒蒺藜就如針如鑿,凌厲之極地襲向他後頸的死角!
間不容髮之際,一支羽箭劃破沉寂的夜色,自九霄雲外呼嘯疾至!
潔白的翎羽,在月光中輕顫,似都要將這清冷銀華吞噬!
但聞叮叮幾聲連作,毒蒺藜竟被天外飛箭擊中,悉數射入廊下雕柱之中!
緊接著又是一聲嘯響,夜空之中乍然流光飛逝,五支羽箭一齊射來,裹挾著凜冽的狂風,猶若貫日長虹,精準地擊中五個黑衣人的膝蓋!
黑衣人腿間受挫,立時委頓在地,轉眼便被聞聲趕來的山莊弟子制住。
冷流雲這才抬眸顧盼,漫不經心的一瞥,霎時令他怔在當場!
如練的月光下,庭院對面的高樓之巔,一抹纖影臨風佇立,欺霜賽雪的純白綾紗,伴著流泉一樣的三千青絲,在夜風中輕舞飛揚……
庭中眾人驚如雕塑,紛至沓來的弟子,亦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是一個妙齡少女,身姿纖美,青絲垂瀑,兩鬢各系兩片白絹蝴蝶與白色絲絛,垂一對水晶鈴鐺,腰間束帶飄揚,與茫茫夜色渾然一體。
少女瞧來略顯消瘦,臉色頗有久不見天日的蒼白,更顯得纖楚輕靈。
輕柔的額發掩映下,一雙清澈星眸異常明亮,隱隱有瑩潤之澤,容顏在素白面紗中若隱若現,但觀那眉目間的風華,便覺為世間傾城無雙的殊色。
風輕輕吹動她翩躚的白紗,卻吹不散她眉尖鬱結的寂寥與清愁……
晚風之中,絲絛飛揚,晶鈴飄響,如夢似幻……
只一眼之間,那纖塵不染的風華,便讓所有人都自慚形穢。
她靜靜凝佇在樓頂連綿的青瓦上,有如蝴蝶翩然欲飛,純白衣袂在雲端揚起似雪的離殤,猶若這如墨夜色之中,最純淨無瑕的一縷光芒……
連背後高掛的那一輪半弦月,都要在這超絕的風華面前,黯然褪色……
冷流雲不由得看得癡了,遙遙凝望著那抹纖影,不可自拔地深浸其中。
白綾紗,青絲發,你的眉目,依然如畫;
恍惚間,相望早已無話,心亂如麻。
千古月,付韶華,那一瞬,成剎那;
萬人中相顧,你眼神仍清澈……
那一抹飄然出塵的白影,夜色下的驚鴻一幕,深深地鐫刻在了他心底……
不顧滿庭驚愣如雕,我信手將背上的包袱解下,緩緩蹲下身子,將其輕置於腳邊,隨即轉身縱入蒼茫夜色之中,踏月而去。
冷流雲驀然回神,倏地縱上高樓,拾起被棄置的包袱,掀開一看,登時三道金銀鑲邊的卷軸,毫無預兆地躍然於眼底——竟是破曉天書!
難道是她?!
他心中狐疑不定,連忙追向那抹纖影,「站住!」
我忍著雙臂的隱隱作痛,縱躍在幽林間,頃刻便將冷流雲甩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