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仲夏,獨有迥異於別季的似火驕陽,然籠罩於江南水城蘇州,卻並無那份難耐的炙熱,又有裊裊清風河上來,更添幾分宜人的沁涼。
此時此刻,我洒然一身輕裝,背負一袋包袱,自連雲山莊外翻牆而入。
落腳蘇州數日,待玩性稍微平定下來,我方憶起此行目的,於是乎擇日不如撞日,當即捲了天書奪門而出,本欲邀神羽璇同行,不意適值外出,又因天書在手而心魂不定,只想早日脫手為妙,遂孤身直來尋連雲少莊主。
江南連雲山莊,自有名門正派的恢弘氣象,坐落於蘇州西北郊山坳中,方圓百里,南臨浩瀚太湖,北面青山列錦屏,山水橫拖千里外,遍地煙柳剪夏風,萬象爭輝,輝煌不能形容得盡其妙,與富家豪宅不可相提並論。
山莊所佔山坳闊比城池,以山脈隔成眾多小盆地,往往於盆地中設廟堂小寺,兼有茶園小村,桃林山澗,自然奇象百匯,秀水靈山不在話下。
西北九溪十八澗景色天然,少有匠氣,溪流因山而曲折,倏爾漫過山徑,則上置石步,遊人可涉溪水中,亦可自石上鶴步而過,各有意趣。
山莊主莊並未陷於山坳中,乃是建於東南太湖之上,直似一座水上莊園,周圍粉牆環護,除卻樓台高起的平整大院,四通八達的九曲遊廊俱是建於湖水上,水中遍生長生九色蓮,人可自水上踏葉而過,妙趣無窮。
我在莊內躡足潛蹤,一路穿花度柳,撫石依泉,不覺迷失在別具一格的景致中,倏爾高樓斜阻,又見東側庭中湖水溶蕩,其上蜿蜒一帶丹漆繪就的遊廊,正有十來個端著水盆的家丁結隊而過,四下一片擾人心魂的蟬鳴。
我心下靈機一動,不為人知地挾了一名家丁,逼問得知他們正是赴少主房間而去,思定下即換上家丁布衣,將青絲塞入布帽中,拾起恰才家丁掉落在地的水盆,信手在湖水中舀了盆水,旋即魚目混珠,隨家丁隊伍而去。
行過水上遊廊,穿過一層紫籐花障月洞門,則見翠竹環生,煙柳周垂,院中平坦寬豁,花木相映成趣,一泓清流從繁花深處蜿蜒瀉於石隙之下,前方一帶桶瓦泥鰍脊樓舍,遮映於數株銀杏中,石階下雨花石漫成甬路,綿延向外,後院牆下開一脈小泉,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流出,匯入西南蓮池中。
一帶草白玉築就的九曲橋蜿蜒池上,宛如玉帶浮水,寄雄奇於絕倫之裡,寓雋秀於精巧之間,池內蓮花吐珠,水草如絲,籐蘿蟠結,又有魚翔淺底,沙鷗錦鱗,水波魚動微風起,一池荷蕊滿園香,直為一處幽靜雅院。
隨眾過橋踏階,即行至輝煌樓舍前,則見一扇墨綠門扉前阻,隊首家丁以手扣門,門內隨之拋出一道不徐不疾的清朗男音,「進來!」
領頭家丁推門而入,退守門框兩旁,端水家丁則有序入內。
正廳不若大富之家繪金描彩,鑲金砌玉,反倒是清雅簡潔,門欄窗框皆是精雕花鳥,並無朱粉漆飾,一色光整白牆,雕窗以七色紗糊就,滿室彩綾輕覆,貯書設鼎,供花設瓶,壁上摳有形狀各異的槽子,內置琴劍古董之屬,兩隻青銅貔貅香鼎各雄踞屋角一方,口吐香霧,一望即可知來歷非凡,對門柱上垂掛一副硃砂楹聯,又兼壁上數幅知名丹青畫卷,頗有門第書香之意。
臨窗松木案上立有一道青花瓷瓶,內置幾束木槿花枝,風惹奇香粉蕊輕。
正自感慨驚歎之際,眸光流轉間,右側水晶珠簾飄揚後,一扇繪有三泉映月墨韻的屏風朦朧入眼,一道身影正斜斜搖曳在屏風上。
這一眼,恰似炸雷當頭劈下,瞬睒震醒了我滿腦迷茫!
難怪說跟著他們能找到少莊主,難怪要端水盆,原來,竟然,少莊主在沐浴!
家丁們自面前陸續而過,屏風後即有隱隱水聲流轉,獨我茫然無措地怔在原處,直至一家丁推肘提醒,「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啊!」
驀然驚醒之下,我只得硬著頭皮隨眾而去,由屏風後繞出,即見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子端坐盛水浴桶中,宣墨一樣的長髮傾散在玉石也似的白皙肌膚上,滴滴水珠順著他背部的完美輪廓下滑,溶入漂滿瓊花的水面上。
一個背影都這麼帥了,更何況是人呢?!
我當即偏開頭,覷定七色紗窗上浮動的銀杏葉影,不意窺睹其身。
神啊,原諒我吧,我不知道這水是用來洗澡的,但願太湖的水夠乾淨,雖然有些蝌蚪、浮萍和灰塵,或許還會有血吸蟲,但應也無礙。
緊張兮兮地立定浴桶後,我凝矚不轉地盯著窗欞上的夜鶯泣露雕紋,捧著水盆隨手一翻,嘩啦啦一陣空靈瀉響,一盆湖水已盡數倒入桶中。
甫得開釋之機,我轉身撒腿便撤,卻被身後突如其來的怒吼扯住了身形——
「站住!」
忽覺左臂被人突然擒住,我頓時驚豎了一身汗毛,捧著水盆呆立當場,直視前阻的屏風,回得戰戰兢兢,「少、少莊主,有、有何吩咐?」
「你弄來的水怎麼這麼髒?!」
羅塵未染的清音自身後襲入,裹挾著冰輪初升的冷冽神韻,讓人心生悚然。
「我,我……少莊主息怒,小人立刻去給少莊主弄乾淨的水來。」
「不用了,其他人出去,你留下!」
身後男子眼語頤指,一行家丁即恭謹有序退出,緊隨門扉關響的鈍音乍起於曠室之中,隔絕了外間的花天錦地,屋內陷入一片陰暗之中。
我奮力掙扎欲逃,豈料那擒住左臂的手竟似鐵箍一般,鉗制得我全無反抗之力,分明身處銷金融玉的盛夏,我卻覺如置冰窖般寒冷徹骨。
但聞身後水聲驟起,他霍然起身正對,伴隨著語聲冰洌,卻帶出擊玉敲金之音,在沉寂若死的屋內迴響,「你好大膽子,竟敢戲弄本少主!」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一徑俯仰唯唯,實則不以為然,暗想這所謂少主怎般是如此心眼如縫。
「還敢狡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