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甫落定台上,花老闆便一陣阿諛奉承地迎上,我卻是惴惴地退至一旁,側首垂目,弗敢正視,自覺無顏愧對,卻覺他的目光從未離身。
隨從已隨管家去交付,我則被花老闆慇勤地推給滄瀾,在丫鬟的引領下向後院而去,消隱在同伴五人擔憂的視線中,繁劇紛擾盡拋腦後。
五花八門的演繹猶在持續,卻似滌蕩了大半熱情,遠不及先前喧囂,只如月潮過後的平靜瀚海,雖有波瀾微湧,卻再也驚不起滔天巨浪。
一路上穿庭入廊,我亦步亦趨地緊隨丫鬟,默不敢言,身後依約傳來的窸窣步響,伴著那凝在背後的目光,無端端地讓我心如擂鼓。
我但覺如履薄冰,一步一驚魂,這斗折蛇行的遊廊,竟似永無止境一般。
不易行完這不長不短的路程,丫鬟將二人引入一間雅室,便悄然斂衣而退。
甫一得釋,我便亟不可待地遁向門外,怎料滄瀾故技重施,在我企及之前,兩扇朱門已砰然闔上,驚得案上螢爝搖晃,不容置疑地阻住我的逃路。
我忐忑地背抵門扉,無路可逃,心蕩蕩似一縷游絲。
旃檀木案上香霧裊裊升騰,被窗縫間的夜風捲襲,便幻化了諸般詭狀殊形。
案邊的滄瀾款款回身,風吹仙袂飄飄舉,玉手輕取下鳳凰面具,煙波浩渺的杏眸覷定我,淺笑露端方,「小巫女,我們又見面了。」
我低眉下首,凝盯著素白短靴上的銀線雲紋,囁嚅低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素潔如蓮的長衫一蕩,他翩然坐於案邊,顧自執壺傾倒清茶,婉轉霧眸氤氳輕煙般的淡然,「我的新娘逃走了,難道我不該找回來麼?」
我心下微有愧意,乳聲乳氣,「對不起……」
他左手支頜觀覷著我,煙斜霧橫的杏眸依舊含笑,「為什麼這麼說?」
「我瞞著你逃走了……」
「既然現在找回來了,那又有何妨?」
暗暗倒抽一口冷氣,我心緒亂如絲,卻仍硬著頭皮低道,「可以讓我走麼?」
「剛剛我已經買了你,為什麼要讓你走?」
「那些錢,我會還你。」
輕如飛絮的笑蕩了開來,他睇著我隱於燭影中的窘色,持盞淺呷一口龍井,「你以為我會在乎那些錢麼,否則,我又何必讓人將你帶上台?」
心間倏忽一陣驚雷,我愕然抬首正視,「那個歌女,是你派來的?!」
「不錯。」
胸中一道隱秘的憤懣鬱積,恨不能發,我立時換上怏怏怒瞪之態,不住地攘袂切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把我當商品賣掉很有趣麼?」
他淡笑不改,眸盈秋水塵不染,「因為,我想要你,告訴別人你是我的。」
一股怨怒哽結在喉間,我但緊緊抵門而立,鉗口側目。
男人果然都一樣惡劣,就知道為所欲為,肆意玩弄別人。
「小巫女生氣了?」
「廢話!把你擺在台上賣,看你氣不氣!」
他輕輕笑了開來,自案邊拂袖起身,優遊不迫地向我步來,行走伴仙風,「好了,別鬧了,出來這麼久,你也該玩夠了,跟我回去。」
我當即驚得一跳,連忙向旁後退去,汲汲皇皇地指向他,「別過來!」
本以為此句只是徒勞,不料他竟依言頓足在木案對面,皚若山上雪,皎如雲間月,單手負後,笑意煙眸透,「小巫女還有何吩咐?」
我雙手撐住背後妝台,埋首底氣不足,「我不要跟你走!」
「首先,你是我的新娘,其次,我買下你了,你自當跟我走。」
我低低垂睫,抿了抿唇,口中若含了橄欖般苦澀,一腔憂愁積攢下,壓損了纖長黛眉,「求你……放過我,我……真的不想待在妖界……」
靜默,如同無邊的黑暗潮水,淹沒了站在夜色寂寞裡的兩人。
蓮花漏聲夜漸涼,寒星遙映夜光簾,一陣風響,煙斂拂亂心殤。
我垂首弗敢目視,雙手緊攥著妝台邊緣,心魂如似鞦韆索,牽動滿腔愁懷。
緘默了足有一茶頃,前方終盈盈飄來他輕歎的聲線,隨晚風流香,卻似淒涼了整個靜夜,「你……真的不願意跟我走麼?」
暗咬下唇,我脈脈頷首,苦懨懨幾樣思量。
忽覺一陣香風迎面拂來,彷徨抬首間,他已近在咫尺跟前,燭火將他的身影投落在我的素衣上,輕盈搖曳間,恍若輕描淡寫的水墨丹青。
迎著我惶亂的目色,瓊玉纖指繽紛伸來,掬起我頰邊一綹青絲,他的笑,蒼白黯然,恰似翡翠蒙塵,琉璃失色,琥珀無光,朦朧了那絕代風華。
「小巫女,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我不會勉強你……」
我心弦一鬆,猶不敢置信地喃喃,「真的?」
他微微臻首,玉指捻揉著那一綹發,叮嚀眷戀,刻一種沉湎在眉間耳畔,「若不是你心甘情願,無論我再怎麼留,也阻止不了你離開。只是,世事無常,人間諸事險惡,等你真正體會到,那種無奈和痛苦的時候,便會明白我說的話了……待你厭倦了人間,隨時可以回來,我會一直在幻幽等你……」
我恍惚地望著他長眉間繾綣的那寸哀涼,心中的亂緒,糾結成一湖漣漪。
他便是這般淡若秋水,即便非要讓我嫁予他,卻未曾對我有任何親密的舉動,總與我保持著微妙的距離,許是害怕接近,又或是一種疏離。
一聲幽歎自他嘴角滑出,玉手輕拍了拍我頭頂,他柔淡一笑,點點清愁聚眉峰,一片殤惘畫不成,「好好保重自己,不要讓我操心。」
灑下這一句,他已隨風回身,步於案後掛畫前,背門而立,巖巖若孤松之獨立,雙袖攏盡溶溶月,春風一縷,卷鬢邊青絲揚,落了一肩霜雪。
「你若再不走,我可不保證我不會改變主意……」
寥落輕語漾入月夜之中,陡然拉回了我游離的神識,遂即刻拾起繚亂的心緒,低道了聲「對不起」,便慌不迭開門而出,奔入蒼茫夜色中。
自聽雪閣出來後,我一直心煩意亂,獨坐在密林樹間,心事浩茫連廣宇。
滄瀾自己放手,自是讓我如蒙大赦,不用再擔心會被他抓回去,否則以他的能力,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我。
但是,他說他會等我,我若一直不回去,他豈不是要空等一場?剛剛急著逃出來,忘了告訴他不要等我,但若再回去,難保他不會改變主意……
晨曦的第一縷光灑照在竹林之中,我攜著滿身紛亂的思緒,回到湖月居。
竹葉颯颯,清風徐徐,依是那抹矯若游龍的青影,攜著劍光吞吐日月,三尺雪鋒舞出浪浪浮影,清輝瀲灩破幽溟,卻轉瞬斂卻了所有影跡。
寒逸回身遙盼,黑眸沉寂宛如幽潭,「師父……」
我款款行至少年面前,任憑院中晨風清寒,吹落眉間心頭那一捧塵殤,只化了莞爾笑顏,「逸兒,休息一會,陪陪師父好麼?」
他臻首,微瀾不興。
我牽過他微涼的小手,踏著溫煦的晨曦,悠悠步向後院。
後院蔓延著一片渺無邊際的白色花海,朝露紅霞色半染,馨雅的淡香瀰漫四溢,絲絲清涼沁入肌膚,卻化作了柔暖的溫泉,流入心田。
我攜少年共坐花海中,素手扯下發間緞帶,滿頭如夜長髮傾瀉在如雪素衫上,一編香絲雲撒地,翩翩公子化作輕靈少女,黯然了遍野花海。
深吸一口馥郁芳香,我展開雙臂,舒心倒入綿軟的花海中,向身側少年招手清笑,「逸兒,你也躺下吧,這上面很舒服的。」
他將信將疑,在我身畔躺下,清逸無華的容顏,一如往昔的凜如秋霜。
我側身與之咫尺面對,拾起他雪嫩的雙手,十指相扣,在花間淡靜地展眉解頤,「逸兒,你知道麼,這是一種神奇的法術,師父可以把好運分給你,我們十指相連,從此便能心意相通,不管相隔多遠,師父的祝福都會陪伴在你身邊,會從天涯海角把溫暖傳到你手上,所以逸兒一定要幸福哦!」
「師父……」他唇瓣輕啟欲有言語,卻被花香稀釋了痕跡。
「吶,現在師父就把好運傳給你……」
我含笑闔眼假寐,倚瀟湘迷夢籠風紗,任心弦繚亂,錦緞紛繁。
潔瑩花海之中,兩人相對靜躺,十指輕扣相思結,猶如亙古不變的命運羈絆。
醉裡紅塵,淡看半生舊痕。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煙雨。
少女安恬側躺在花間,青絲斜斜垂落而下,模糊了如夢似幻的純澈眉眼。
少年靜謐端詳著近在眉睫的少女睡顏,一遍遍地在心底描摹她的輪廓,清透流轉的目光,恍若一個魂牽夢縈的幻境,湮沒於瓊花玉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