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堂上政權已穩固如泰山,容太妃的黨羽被瓦解,東陵莫黓權傾朝野。
納蘭憶左右二相輔佐朝政之事,如虎添翼,十幾年來雖風風雨雨起過幾場戰事,卻也不成氣候,天乾大勢已定,難以撼搖。
這十幾年來,宮中很多事情都變得不一樣。
比如容太妃,她大權被瓦解後,永居壽康宮,日復一日,天乾十一年便薨。
東陵莫黓漸漸也恢復自閉,因為沒有顧流芳,那個貌似姐姐的女人——
他也不再肯向任何人開口說話,把著朝權,終日坐在御花園裡獨自自斟自飲,納蘭憶雖見不得他孤獨,但是也沒法說動他,只得吩咐旁人莫要打擾,閒暇之時以外甥之名與他喝杯茶,聊聊國事,說說心話,他倒也能說幾句話。
北冥太后如今日漸老,已是風燭殘年,納蘭憶一向孝順,每日朝後都會往長樂宮去探望探望她,祖孫感情很深厚。
正是冬季,宮廷深鎖,皚皚白雪,素裹銀裝。
納蘭憶站在梅樹之下,凝望一株含苞待放的紅梅,微微沉吟:「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
「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一聲妙曼的聲音接出下句,御花園裡幾乎沒有什麼人,空曠寂寥,此人是何人?
看定時,原來是一個小宮婢,生得靈巧,一身潔白的宮女服,正獨自拿著掃帚掃雪。
納蘭憶只見她背影妙曼如仙,不由問道:「你懂詩賦?」
「師父教過些。」女孩微微轉過身,那姿容,正是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
「我再出一句,你若接得上,你要什麼賞賜我給什麼。」納蘭憶淡淡負手立,舉止之間,盡顯帝王的氣勢,以人壓迫感。
女孩點頭,納蘭憶踱幾下步,道: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閒影,冷清清,憶舊遊。」
「舊遊舊遊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雲,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女孩不假思索的回答,可見涉獵文章詩賦之廣泛,一雙美眸流轉,溢出彩光,她看得出他一身龍袍貴為天子,自是小心翼翼。納蘭憶被一句詩觸動心事,眉峰顰蹙起,薄歎道:「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奴婢大膽,請皇上恕罪。」女孩見他蹙眉,連忙跪道。
納蘭憶微微蹙眉,示意道:「是朕要你說的,何罪之有?」扶起她。
女孩柔弱不禁風,一雙玉手掃雪而被凍得通紅,納蘭憶不禁起愛憐之心,「這些活回頭朕派人代你,你要什麼賞賜,說吧。」
女孩眉目間猶疑一會兒,遲遲不敢動,納蘭憶輕笑點頭示意,她卻緩緩伸出手,一隻手拉住衣袖,一隻手撫向納蘭憶原本微蹙的眉峰,溫柔地撫平,輕聲道:「奴婢,願為皇上撫平眉宇之間的顰蹙,願皇上此生不再蹙眉……」
「呵……」納蘭憶嘴角微動,旋即又是搖頭歎息,轉過身:「你可知朕為何而蹙眉?」
「奴婢不敢妄自揣摩君心。」
「說吧,朕赦你無罪——」
女孩睫羽微顫,抬起一雙美眸看向納蘭憶,「皇上是人中之龍,七歲登基,八歲正式掌握朝堂政權,但是皇上覺得寂寞。」
「寂寞,你說是寂寞?」納蘭憶也有些茫然,呢喃這二字。
女孩微微點頭:「是寂寞,皇上雖然比任何一個皇帝都要早些即位,但是卻七歲之時,便別離父皇母后,皇上一點都不好受,這宮中清冷寂寥,皇上這些年身邊親近之人惟有東陵國舅,太皇太后,但是國舅爺生性不愛與人說話,太皇太后又日漸老去,終有一日……奴婢該死!」
意識到說錯話,她連忙跪下,納蘭憶扶起了她,點頭一歎:「皇祖母確實日漸衰老,如果哪天她也離我而去,那麼……」
這宮中,恐怕真的再沒人是可以說一句真心話。
父皇和母后,為什麼要這麼早把擔子扔給自己?扔給自己後,又要離開自己。
讓自己當時一個七歲的孩童接受朝權,初時並沒有什麼感覺,因為朝政之上,很多事情都要自己操心著,整日沒有空閒。
但是費盡努力做到今日成就,朝堂穩固,四海昇平!一股寂寞的清冷卻油然而起,特別是每每看見舅舅獨自坐在御花園,自斟自飲,那種華年漸逝的孤獨滄桑,實在令人傷感不已,加上大雪紛飛,一年春來春去,更不禁百感交集。
納蘭憶想著,不覺眉峰緊蹙,女孩又伸出手撫向他的眉峰,柔柔地撫平,他一笑,「你撫平朕的眉峰——又可治得心傷?」
女孩搖頭,自己的柳眉也不覺微微皺起。
「皇上那麼害怕孤獨,為何不把太上皇和皇太后請回宮來?」
「這個,朕也考慮過……」納蘭憶抿唇,「當年父皇母后之所以離宮,就是厭倦宮廷生活,朕如今豈能因一己私心,再去打擾他們?」
「古聖賢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女孩微微沉吟,道:「如今皇上把江山打理的井井有條,宮內也清冷得沒有嬪妃爭鬥,請太上皇與皇太后回來,正是順理成章,他們久居深山多年,也一定會想重新出來見見的。」
「這可以嗎?如果父皇和母后不願,朕該怎麼辦。」納蘭憶有些心動地道。
「皇上不必過分擔心,就像是你幫他們治理好天下,然後接他們回來享福,再怎麼說,您是他們的孩子,他們怎會不答應?」
納蘭憶也覺得有道理,點頭道:「說得有理,朕這便去找皇祖母商量,請父皇母后回宮!」
說罷,快步往長樂宮。
竟也忘記問這女孩名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