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2大結局(四)】
無尋君喜用一套刻印桃花的玉製茶具,是由他從四玄帶來的,每日都吩咐清洗乾淨,拿在離蓮池不遠的樹林入口處橫擺桌案上曬放片刻,汲取天地之氣後,夜晚以它飲酌酒釀。
無尋君喜品桃花酒釀,常言味雖淡,卻清雅。
小童每日照無尋君吩咐,清晰茶具,曬制茶具,至夜時便收至池邊別居內,倒上酒釀三兩杯奉給無尋君。
無尋君這夜不如平日,夜間會看書,奏些曲子怡心雅情,他一直坐在涼亭,望著百日自己所畫的雨中梵蓮,一動不動。
當小童把桃花釀端來時,無尋君便沒有多瞧,仍舊端詳著畫。
膳後,那幾杯桃花釀仍是分文未動。
無尋君回別居內準備小歇時,小童本打算直接將酒液倒入蓮池,卻還是有禮的在外詢了一句,「無尋君,桃花釀還留麼?」
君無尋此時方才拿出書冊欲上榻,聽此詢問後,思慮了片刻,便吩咐道:「端進來罷。」
小童知道無尋君一向沒有浪費的習慣,便將酒壺端了進去,擱在桌案上後,退了出去。
君無尋本是疲倦,卻是在那酒液端入屋時,便失了倦意,他坐在書岸前,看了半本書冊,一直心神不寧。
後來收了冊,展開宣紙丹墨,如那位姑娘所在時落筆作畫。
畫的仍是梵蓮,蓮如女子,筆鋒勾勒間,不自覺比平日多了幾分英氣。
他胸口極難得,稍稍起了幾分紛亂的燥意……
左手下意識拿起酒杯,酌飲至腹,微微皺起了眉頭。
此酒,沒有平日郁香清甜,更少了平日的舒心之感。
一杯,是鹹,一杯,是澀,一杯,是酸,一杯,是苦。
當他飲盡四杯時,鹹澀酸苦,湧了心間一壺。
第四杯飲盡,君無尋左手一顫,杯子跌落至桌案上,酒水濺落間,濕了宣紙畫墨,濕了他衣袖一身……
◆◆◇◇
很累……
身體竟虛弱至此。
天涼用盡體內最後一絲武氣,終於踏火而歸,回了琅邪對面的低谷,入了那片香菲流溢的桃林。
這裡桃花仍是開的正好,團團簇簇的擠壓著枝頭,隨著風,毫不吝嗇的在各處都落下了桃花碎瓣,也落覆住了那一路隨腳印而滴落的血跡之上……
這裡緋樹桃花,這裡芳菲溢流。
處處清香嫩蕊,處處群芳爛漫。
天涼扶著胸口,阻溢著胸口不斷上湧的血腥,一步步艱難前行——
她步履困難,手間,臂間,腿間,不斷滴落出血,順著褲管下湧而流,沾的已不甚靈敏的五感也刺激的輕咳起來。
小寶和娘有厲家人照料。
花音有大哥……天暖有簡少堂,帕麗有玄離,火鸞和花蛟紛紛尋回了至親……君無意在不久之後,古幽也會依約還其正身……
沒有牽掛了。
她最後想至的,只有這裡,想見的,也只有這一個人……
姑娘,若是尋我,便至有桃花之處。
天涼從懷裡掏出他留下的香囊,攥在胸口裡當做前行的氣力,一步步向前,終於難忍半道間,跪了下去,血如泉湧。
沒有力道了……
還沒見到他,怎可死去,她怎可在這裡死去……
天涼匍匐在地,抬起皺紋密佈的雙手,開始慢慢向前攀爬。
前方青石台的距離不過數尺遠,對她來說,卻如隔了千山萬水,每接近一步都彷彿要將她氣力抽空般的痛楚。
好累……
真的好累……
不過是不想放棄,不聽勸告,想待在古幽多陪一陪他,身體就變的如此虛弱;
不過只是那麼靜靜的待在他身邊幾個時辰,便失去了幾十年的壽命……
在強行將武氣與巫術融合時,因受了重擊,體力已是不支,卻是在身體各處快速蒼老時,更是最後內息混亂,擾亂心脈,面臨死相。
在她察覺時,身子已成這般。
臉面已生出了皺紋,動作也變的遲緩,一頭飄散於肩的烏絲早成雪白……
天涼望著手上斑痕密佈,摸了摸瞬間滄桑的容顏,雙眼朦朧成霧,淚如雨下。
她沒了力氣,渾身每一關節都在痛,她不能再動,便靠著一顆樹,緩緩而疲憊的靠著,怔怔的望著前方不遠處空蕩蕩的青石台……
她精神愈加渙散,疲倦鋪天蓋地而襲,幾次欲奪她的意識,卻都被她強拽了回來,只是執著的看著青石台……
久久,那雙與容顏不符的清澈瞳眸,終於面臨了掙扎的極限,難掩睏倦,輕輕闔上了眸…
先生……
我們……沒有下一世了罷。
如果下一世還能遇你……
我寧願不要認出你。
也永遠不要……憶起你。
我已無法再一次去承受,失去了……
太痛,太痛了。
天涼無力垂下臂膀,雙手鬆開之時,香囊滾落至了地上,銀絲如在風中無力張揚幾下,便也垂落而下……
一陣輕風刮起,吹走了香囊中唯一那片桃花。
刮向了極遠極遠之處,紛紛揚揚許久,才終得落下……
當桃花落下時,桃林中,踏入了繡制桃花雪色白靴,那人一身淨衣,立在樹前,望著沒了生息之人,緩緩上前,俯下身,俯視她蒼老的容顏,手指略有顫抖。
「姑娘……」他環住了她瘦弱的身,輕喚一聲,聲音暗啞,「你為何,總做傻事……」
◆◆◇◇
生就無緣……
注定錯過……
天涼睜開眼時,已到了一個熟悉之地,當初自己待了六年的地府閻羅殿堂。
閻君坐於高台上,審批著公文,抬起眼,望著立於下方的憔悴女子,清楚道:「陸姑娘,時至如今,輾轉經歷了這麼多,有些事,你可已看透?」
「不得強求,不得戾求,不得執求。」
天涼垂著眼,語氣無波,「當初閻君在我投生前所言之理,現在,陸藍懂了。」
「姑娘作為蒼浮生和厲天涼期間,在我四玄行過不少積德善事,上天有好生之德,也由此為陸姑娘你換得了如那些半魄一樣在四玄投胎轉生的機會」,閻君起身,負手準備出言相勸,「此為難得的好機會,若是姑娘執著不應……」
「好。」
天涼未思考,靜靜打斷他的話,應了提命。
閻君準備的諸多勸語戛然而止,有些怔愣看了天涼一眼,片刻才回神,揮手道,「速速帶陸姑娘至輪迴殿,莫要耽誤了投胎轉生時辰。」
牛鬼盡應。
天涼沒有反抗,目色無光的隨著牛頭馬面,逕直去了輪迴殿。
她不如尋常鬼魄,沒有遵循入奈何,過望鄉台,路三生石的規矩,只是直領到了輪迴殿,由鬼差送來了孟婆湯……
天涼望著這被稱作忘情茶的東西,頓了頓手,抬首,飲了下去……
「大殿亂了,有人在閻殿大鬧呢。」
「竟然敢鬧閻殿,便不怕遭天譴麼?」
「好像是位不怕天譴的大人物……」
轉生殿一向吵鬧,鬼差談論八卦,魂魄喊冤吼叫,還有一些要投至畜道之人,更是吵鬧叫嚷不停。
天涼沒有理會,放下了茶碗。
任由鬼差解了鐐銬,抬起腳,緩緩步入了轉生殿輪迴之道。
隨著刺眼的光色襲來,她縱身躍下,閉上了眸……
◆◆◇◇
「境君,這是怎麼回事!」幽君難忍怒氣,出聲質問,「當初你言無尋情根抽絲撥繭般除了乾淨,如今怎會喝了幾杯酒便恢復了七情六慾?」
境君閉著眼,打坐,不說話。
幽君掐指一算,明白了當日情景時,頓時臉面沉下,向境君道:「如此正值飛昇關鍵之刻,你竟在當初縱此錯事,莫不是你想要再候百年?」
境君仍舊閉著眼,不說話。
「豈有此理!你竟這般無視本君!」
幽君對境君的無視終於怒氣噴薄,「你答應了與無尋之約,現今我等更沒有插手理由再召他回古幽之地,君家之人已全部轉生,難再尋守玄之人,我等百年修為再延候,你……」
境君眼皮動都未動一下。
幽君立即爆發,由蓮上起身,指起光色,便是想要開打的架勢……
「幽君,修仙者淡然,淡然」,州君對境君的冷漠與裝死狀態也很無耐,只能充好人在一旁相勸,「無尋下四玄時那位姑娘該已轉世投生,我看事還未有定果……」
「定何果!」幽君暴怒,「當初若不是古君行錯事,何必再候六年!你們這些人,為何總是不顧後果,不聽言勸,執愚而行壞大事,本君無法原諒,今日必要討個補償之說……」
「君士」,外面大殿忽然傳來小童通報,「古幽門外有一身賦玄氣的十幾歲少年求見,言自願永留古幽守玄,望君士接見。」
境君此時終於睜開眸,沉應了一聲,「帶入殿來。」
說罷,又閉上了眼……
州君即刻轉首看了眼從不多言的境君,微訝揚起了眉。
幽君微頓,輕咳一聲,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