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河東獅吼,大喝一聲,可一對上他深沉如子夜、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腦子裡一嗡,瞬間又窩囊地蔫了。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贏,人在屋簷下,又焉能不低頭?
「……白菜豬肉餡的行嗎?」她深深地為自己的「威武能屈」感到羞愧。
「行。」燕青郎卻是微一擺手,表現出十分地「大人不計小人過」。
玉米滿肚子腹誹,依然只能敢怒不敢言地乖乖打開包袱,拿出了專用刀具一字排開,然後稍微熟悉了一下堆滿各類南北雜貨、雞鴨魚肉的小廚房。
嘖嘖嘖,這麼豐富,開間酒樓都綽綽有餘了吧。
想到這裡,她又忍不住忿忿地回頭瞪了那個氣定神閒的高大男人一眼。
小氣鬼,堆了滿屋子的吃食還跟她計較那一尾魚、兩斗米的……
她嘴裡嘀咕著,手上動作依舊麻利,不一會兒便洗好米下鍋熬,揉好了麵團,趁發麵團的當兒快手地剁著白菜和肉餡兒,刮進盆子裡一點一點打入細擰出的薑汁子和水,她瞥見擺放菜蔬的籃子裡頭有些肥美雪白的口蘑,索性也切了拌進餡裡,好取個山珍的鮮味兒。
發好的麵團柔軟中帶著彈勁兒,她掂量了下他一個大男人的食量,迅速分割成了五、六個,剩下的用布掩好了,待晚點兒再做些饅頭蒸上備用。
她小手輕巧地捏出了一隻隻白白胖胖的包子,放進蒸籠裡炊蒸了起來,另外洗淨了手,又取過幾根青翠黃瓜切成圓片,稍用鹽醃了,再拌些冰糖、鎮江米醋,撒上幾滴麻油,立時成了一道鮮翠酸甜誘人的小菜。
燕青郎靜靜地凝視著她洗切烹煮的靈活利落動作,嬌小豐腴的身子一忽兒低頭看灶口柴木火候,一忽兒探身檢查米香四溢的沙鍋,小臉上因忙碌和熱氣熏染得緋紅,汗水點點晶瑩在額際、頸項處。
儘管鬢髮微亂,一身布衣,她身上卻越發顯透著一股令人心暖的溫馨氣息。
一種人間煙火,豐饒安樂的滿足感……
燕青郎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底有著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和。
據他經驗所知,這小姑子就算上一刻被氣得跳腳連連,保證下一刻轉頭便立時忘得光光,也不知該讚她是天賦異稟還是天生少根筋,如同現下,明明方纔還對著他齜牙咧嘴、怨氣沖天,一忙和起來又恢復了那副眉開眼笑、興致勃勃的模樣。
「好咧,上菜羅!」最後檢查了一眼那籠軟呼呼白胖的包子,玉米樂呵呵地掀蓋,也不怕燙便抓起堆進盤裡,和那一沙鍋熬得黏稠中散發著谷香的小米粥,以及一碟子涼拌酸醋黃瓜片兒,齊齊地端上了桌。「將軍請用。」
「有勞了。」他點點頭,低斂目光,舉止粗獷中帶著一絲優雅地吃起來。
對著他吃飯的姿態,玉米一時看呆了,莫名地臉熱難當。
撇開那囂張霸道討人厭的性子不提,燕大將軍還真是長得挺漂亮的,眼眸深邃,鼻子俊挺,嘴唇好看,兼之身材修長健碩,完全是美色逼人啊……
喱嘟一聲,她忽然被自己大口吞口水的聲音嚇醒過來,愕然地倒退了兩步。
「嗯?」他聞聲抬起頭,形狀優美的唇瓣沾著些許光滑瑩然的油脂色澤,看起來分外惹人垂涎……嚇?!
玉米瞬間像被燙著了尾巴的兔子般跳了起來,二話不說抓起大包袱拔腿就往外竄去,只扔下了一句抖落在風中的:「您慢慢慢用……」
留下拿著個吃了大半的包子,一臉錯愕的燕青郎。
半晌後,男人寬闊的肩頭微微地抽動了一下,彷彿是在歎氣,又像是在忍笑。
鎮東將軍府以軍法治家,像玉米這種橫衝直撞火燒屁股的行為,在一貫鐵血嚴謹、令行禁止的將軍府裡,當然歸屬於大不敬的犯規行為。
然而就在將軍府隱藏得極好的暗哨精兵要現身攔阻喝問的剎那,一名不知從哪冒出的老婦人卻微微揚手,於是那些隱身在花樹、牆頭、屋簷後方的精兵登時不驚訝,玉米全然不知自己的腦袋剛剛險些不保。
「玉姑娘。」穿著玄色衣衫的老婦人面無表情地喚道,「府中不可嬉戲奔跑,違者扛缸蛙跳三百,還請玉姑娘慎記。」
「呃……」她看著這個面色端凝,口吻平淡,內容卻十分之凶殘的老太太,有些訕訕地道:「是,民女知道了。敢問您是?」
「老身是鎮東將軍府的管事嚴嬤嬤,往後玉姑娘有什麼事尋老身或是府中總管濤天便是。」嚴嬤嬤語氣平平板板,聽不出有絲毫親切之意,卻也沒有半點鄙視不恭的意味。
「嚴嬤嬤好。」她心下沒來由忐忑,小心翼翼地道:「您喚我玉米就好了。雖然我在貴府只做一個月的廚娘,可您若有什麼交代或是要指點的,請儘管同我說,千萬別客氣。」
嚴嬤嬤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依然是那種波紋不興的眼神。「是。」
玉米被盯得渾身發毛,腦子裡不由掠過了一個念頭……要是鎮東將軍府裡上下都是像燕青郎或嚴嬤嬤這種面癱,那接下來這一個月可教「生性歡快、爛漫奔放」的她怎麼活呀?
「劍蘭。」嚴嬤嬤忽然喊了一聲。
「婢子在。」一個窈窕美貌的婢女快步而出,通身上下都是高門大戶調教出來的雅致從容。
玉米眨了眨眼,心下不禁好生羨慕……嘩,真看不出冷冰冰硬邦邦的鎮東將軍府裡的丫鬟竟是這般妙色生香,以後要是她開店有成發家致富了,也要想辦法弄幾個嬌滴滴俏生生的小丫頭來當婢女,肯定很威風嘿。
「帶玉姑娘到她房裡安置。」
「是。」劍蘭對著她欠身為禮,既恭敬卻也不卑不亢地道:「玉姑娘,請隨婢子來。」
「呃,」她貪看美人兒姿儀,半晌才回過神來,尷尬地撓了撓臉頰。「謝謝你!」
劍蘭微笑不語,優雅領步往前行。
玉米跟在後頭走著,抬頭看看人家,再低頭看看自己,忽然很慚愧地發現,其實自己才更像丫鬟吧?
胡思亂想間,她被領入一間不大不小,卻打理得窗明几淨的屋子,嚴格來說是間臥房,不過有個小花廳擺放了張梨木圓桌和圓凳,兩隻五斗櫃,木質上佳且頗有年歲,隔著架簡單雕木屏風後頭是張紅眠床,樸素的江青綢掛成帳子,床上鋪的是同色被褥,蓬蓬軟軟的被子看起來就很好睡。
不同於她想像中權貴之家堆金砌玉的錦繡氣派,卻極為符合燕青郎這鎮東大將軍一貫的簡約利落作風。
「玉姑娘請先歇息,婢子告退了。」
「謝謝,你忙去吧。」
待劍蘭下去後,玉米繃了一清早的精神終於宣告鬆弛,把大包袱一丟,飛快撲倒在軟綿綿的床褥上。
累死了累死了,才踏進將軍府不到一個時辰,怎覺得比平素要餵飽那百八十個食客還操勞呢?
話說回來……
「小糧頂得住吧?」她自言自語。
可惜將軍府離得野店太遠了,聽不到現下野店裡被餓得眼放綠光、群情激憤的食客們包圍的玉糧的哀號。
小廚房內,休息結束的玉米蹲在灶房一角,快樂地看著一缸子又一缸子翠綠可愛的綠豆、朱紅欲滴的紅豆、粒粒飽滿的蠶豆。
「太好了,這麼多豆子,」她滿心歡喜地伸手撈起,感覺著豆子在掌心滾動的麻癢感,不由眉開眼笑:「娘以前家傳的食譜可派上用場啦!」
雖是入秋了,但東疆這兒天氣仍舊是白日陽光熱烘烘,唯有清晨和入夜後涼颼颼,她打聽過燕青郎平時寢食都在軍中大營,不過最近倒是日落便回到府中。
想來夕陽時分,暑氣蒸騰未消,又是在營裡帶兵操練了一整天,人脾胃未開,肯定是吃不下什麼大菜的。
玉米揀出了一盆子的綠豆浸入清水中,又挑了幾截胖胖的藕節削皮蒸熟了,壓成泥備用,另外見有一袋子的干桂花,朵朵金黃甜香撲鼻,忙舀了一碗放進小罈子裡,倒進甜米酒略略淹過,而後扎扎實實封住壇口。
這桂花米酒泡上三天便開始入味,無論是熱熱地煮著喝、或是做成甜品都極為可口。她先浸一罈子,要是燕青郎吃得慣,就再多釀些。
她把泡過水的綠豆瀝干了,放進小石磨裡磨出了漿汁,跟藕泥攪和勻了,倒進淺長的鐵盆裡上灶蒸熟,凝固成嫩綠中透著雪白的涼糕,再連著鐵盆弔在外頭的水井中湃涼。
花生炒香後切碎擱一旁,芫荽、辣椒、蒜頭也細細切了,只等燕青郎回來後要上桌前再調醬拌入。
她取過了一條鹹豬肉切成薄片,豆腐也切片,然後一層雪白豆腐迭上一層肥瘦油花適當的鹹豬肉片,用小葫蘆條菜乾子紮成結,然後放進蒸籠裡炊著。
早上發好的麵團又分割成了一個個不到掌心大小的饅頭,裡頭塞入搓成圓形的小藕泥,這些藕泥拌了點紅糖,入鍋蒸透後一咬開帶著點微微的甜,在野店裡,就算是不嗜甜食的大老粗們,一餐至少也能吞下七、八個。
打量時辰差不多了,劍蘭邁步而入,輕聲道:「玉姑娘,將軍回來了,現下正在沐浴,你可以備飯了。」
「噯,知道了。」玉米剝開了一把肥美翠嫩的青江菜,洗淨後丟入滾燙的蒜油鍋裡翻炒了兩下,撒鹽花,切碎的少許梅肉,注點兒清水,在熱霧旋起的當兒快手起鍋,便是一盤子綠汪汪得引人食指大動的菜餚。
自井中湃出的綠豆藕泥涼糕切成了條狀,堆棧在一隻大海碗裡,再把切碎的花生、芫荽、辣椒蒜頭等擱在上頭,一時間金黃的花生、青翠的芫荽、鮮紅的辣椒和雪白蒜角子襯著晶瑩剔透的涼糕,煞是好看。
最後她再淋上了由黑醋、米醋、冰糖、少許芝麻醬調成的淋醬,鮮香酸辣,極致開胃。
大大的托盤裡,是一小籠泛著米麥穀物香氣的渾圓小饅頭,大海碗綠豆酸辣涼糕,蒜香青江菜,還有白裡透紅的鹹香豬肉豆腐片兒,並著一壺清冽辣口的汾酒,光看就教人垂涎三尺。
「好了。」她把托盤交到劍蘭手中。
劍蘭看了滿頭熱汗,小圓臉烘得紅紅的玉米,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點點頭捧過托盤就走了。
「噫,挺輕鬆的嘛!」她擦完汗,蹺著二郎腿坐在灶邊喝了口冰涼的甘甜井水,愜意地舒了一口長氣,「虧我還嚇得跟什麼似的,以為這將軍府是刀山火海毒龍潭哩,沒想到這麼好打發。」
當燕青郎發話說她只要做他一個人的飯菜時,她還想著,他明面上表示得這般寬宏大量,私底下恐怕還不知要怎麼變著花樣折騰她呢,沒想到她還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世上要像我玉米這麼勇於認錯,知恥近乎勇的姑娘家,怕也是不多了嘿!」她在自我反省後,又洋洋自得樂呵呵地道。
捧著沉重托盤的劍蘭恰走到門邊,聞言眼角不禁抽搐了一下。這位玉姑娘還真是……自我感覺良好。
「玉姑娘。」劍蘭輕咳了一聲,嘴角揚起一抹禮節完美的微笑。「將軍說了,玉姑娘以己之心度他人之意,誤將人人當作女子那般喜酸嗜甜,以廚子而言,甚為不合格,所以請玉姑娘好生再整治出一頓晚飯來……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