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將軍不光臨 第一章
    月黑風高,冷風吹過,幽暗老舊的矮房子前燈籠清冷晃動,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不知是狼是犬的淒厲嚎叫,為夜色平添了幾分的毛骨悚然。

    矮房最角落陰森濕氣濃重之處,伴隨著一記不祥的咿呀聲響起,有道微弱燭光出現,似飄浮在半空中般奄奄欲熄。

    接著是陣陣粗礪擦刮得人心一顫的磨刀聲,隱隱約約攙雜著不懷好意的獰笑。

    「嘿嘿!終於落到我手裡了,看你還往哪兒跑……」

    剎那間,白光一閃,手起刀落,又添一縷亡魂!

    「唉……」被迫抱著盆清水等在一旁好做後續清理的十二歲少年,見狀不由歎了口氣。

    手持菜刀的女子轉過頭來,小圓臉上還濺了一兩點血漬,眼底殺氣仍未褪。「又咋啦?」

    「能把殺魚搞得跟命案現場似的,姊姊,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還眼放狼光、興奮難當,清秀少年嗟歎。

    哎,有時還真不想承認那是自己同母同胞生的親姊姊。

    想他玉糧自小志向便是能夠飽讀萬卷書,以期將來有朝一日成為作育英才的當世大儒,雖說至今仍窩在極東邊疆這鳥不生蛋的小鎮上,和姊姊經營野店食舖為生,可他深信「一步一腳印,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千古不變的哲理,只是眼見姊姊揮起菜刀有越來越凶殘的跡象,他日日被迫見血,久了也很怕自己哪天心性大變,學起掄刀砍瓜切菜仍面不改色。

    嗚,夢想中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聖賢之路,好似離他越來越遠了。

    可憐的弟弟,書都讀傻了。

    玉米看著身旁俊秀少年又進入了「苦民所苦,憂國憂邦」的發呆狀態,不由翻了翻白眼,自行拿過他手中的水盆,手腳俐落地幫那尾已經剖腹去鱗的大魚清洗起來。

    邊疆這兒多的是牛羊瓜果野味,新鮮的魚蝦幾乎比禿子上的毛還稀少罕見,這僅有的一大尾,還是她昨天偷偷賄賂了每三個月一次自京師千里迢迢押運進鎮東將軍府糧車隊裡的一個小雜役,從他手上買下的「漏網之魚」。

    這尾魚全須全尾是要細細抹了粗鹽醃起來當鹹魚,留著自己饞蟲大作時,好切一小塊下來燉豆腐豬肉吃的。

    一想到鹹香入味的魚肉配上肥美豐腴的五花肉和軟嫩豆腐……嗚,人間美味啊!

    就在玉米逕自垂涎三尺暈陶陶之際,渾然不知在距野店十八里外的將軍府裡,某個甫自軍營歸來的高大男子負手佇立在一大水缸子活魚前。

    「鯉魚嗎?」

    「是。」躬身回應的赫然正是那位收受「賄賂」的小雜役,精明臉上不見半點昨日特意顯露出的貪財之色。

    「嗯。」那高大男子嘴角微微上揚。

    好,很好。

    天光大亮,野店開張,炊煙裊裊伴隨著股濃辣的大醬羊肉香氣飄散而起,勾惹得路過此地的行客們個個腹中如鳴,口水氾濫。

    「糧哥兒,先來個兩斤大醬燒羊肉,三斤烙餅,快快,俺們都餓得緊啦!」

    「玉米大妞兒呀,我這兒要十個羊肉蔥包子,再上個鹹菜老鴨湯,這賊熱的天兒呷上一大碗可開胃了。」

    「切五斤滷牛肉,包二十個大饅頭帶走,動作快些,我們還要趕騾子隊上路哪!」

    「噯,來啦!」圓臉上彎眉笑得一團和氣的玉米身子雖嬌小,動作可麻利了,磨得雪白泛青的尖刀唰唰唰便切了一盆子香噴噴赤醬色的羊肉,大清早就烙好的野麥烙餅金黃誘人,隨手抓上一大疊子搭著送上桌,只待客人把燒羊肉夾進餅子、擱上大蔥一卷,保證一咬一個噴香。

    一手端起一盆,還沒放穩桌面就被幾個餓死鬼大漢一搶而空,要不是她手抽得快,恐怕連袖子都要給咬掉一大截!

    眼見清晨蒸的大籠大籠包子和烙的大疊大疊餅迅速消失,向來越忙就越有幹勁的玉米二話不說,立時又轉身往灶房一鑽,把外頭「嗷嗷待哺」的食客們全丟給弟弟招呼。

    好不容易忙完了早晨最人仰馬翻的一波人潮,當所有該趕集的該出鏢的統統吃飽喝足,順道打包外帶了一大車「糧草」後,終於到了玉米和弟弟能坐下喝口茶、歇個腿、喘口氣的共飯時刻。

    「姊,」大蔥卷餅抹甜面醬入肚後,玉糧顫抖的手總算有稍稍回穩的跡象,餓到透白髮青的臉色終於有了一抹血色。「咱改行吧?」

    啪!

    一記辣手摧草手毫不留情呼呼掃來,差點把玉糧一頭巴進面前的小米粥裡。

    「改個屁行!」玉米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咬了大半個的饅頭直逼到弟弟鼻頭。「你說,咱還能到哪找這種大清早門一開,銀子就滾滾來的活兒做?」

    「姊姊慎言!慎言!」玉糧倒抽了一口氣,急急道:「女孩子家滿口屁呀屁的,要是給人聽見了──」

    「店裡就你一個我一個,連只多出來的耗子也沒有,怕啥呀?」她不以為然啐道。

    下一刻,玉糧突然一改方纔的氣急敗壞,在她還來不及眨眼反應過來時,神奇地轉怒為喜,活潑潑諂媚媚地飛撲向她肩膀後方──

    「見過大將軍!」

    玉米背脊一僵,霎時腳底寒氣直直衝上頭頂。

    是哪個跟她說燕大將軍領軍進山裡練兵,沒三五個月不會回鎮上來的?

    「糧哥兒,照舊。」背後那個低沉渾厚的嗓音嚴肅如昔。

    她僵硬的慢慢轉過身,幾乎聽得見渾身骨頭在格格作響。

    懊惱氣憤畏懼閃躲的圓圓眼睛眨巴地瞄向杵在野店客堂中央,滿頭黑髮用玄帶束起,身上一襲玄衣勁袍,襯得他寬肩窄腰長腿,通身上下氣勢渾宏,滿滿擰得出汁的陽剛味兒。

    她呼吸一窒。

    嗚,她一定、一定要砍了那個胡說八道亂報軍情、坑人於無形的伙頭小兵!

    「小的遵命!」玉糧哪還有剛才的一絲頹廢幽怨?對著眼前高大偉岸的男人,左眼閃著「崇拜」,右眼亮著「英雄」,俊秀臉上滿滿仰慕的激動之色,忙拉椅子擦桌子。「馬上來馬上來,將軍您坐您坐……」

    燕青郎俊朗卻一貫無表情的臉龐彷彿也溫和了些。

    若是自作多情點的,恐怕還會誤認了他眼裡閃過的微亮是笑意吧?

    娘啦!

    玉米嘴角不由抽了抽。

    沒人比她更瞭解這位被稱作東疆鐵面戰神、男人中的男人、猛將中的猛將、常青王朝所有未婚女子及已婚婦人票選出最想上攀下嫁的四大候選人之一,在燦爛耀眼的光芒底下,其實藏著的是何等腹黑惡霸、頑劣不堪的下流品格!

    是他,顛覆了她所有對英雄的遐想和夢想,更是他,害她歡快無比的野店生涯蒙上了層厚厚的陰影……

    「米姑。」燕青郎的目光投向她,微微一閃。

    玉米眼角又是一陣抽搐。

    別以為用那張明明是面癱還假裝是嚴肅的酷臉講話,就可以掩蓋他惡意言語羞辱她的事實,他當她不知道「米姑」的發音跟閩南鄉間盛行的粗點「面龜」一模一樣,當她聽不出他就是故意指桑罵槐、譏笑諷刺她豐潤的身材嗎?

    當年她可是費心研究過天下美食的,哼!

    「傻了?」他濃黑眉毛一挑。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話衝口而出,她這才發現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呃……」

    四週一片死寂靜默,捧著烙餅醬羊肉的玉糧面露驚恐地瞪著她,好似她頭上活生生長出了角、角上還冒出了朵花。

    「玉、老、板。」燕青郎眼神深沉,緩慢地改口。

    「哎呀,大將軍,您請您請,您用您用!」玉米一抖,在他還未說出下個字之前,飛快搶過自家小弟手中的托盤,狗腿慇勤地放在他面前,就差沒熱情地「汪汪」兩聲了。「要有什麼口味不合或是敝小店招待不周的請儘管開口,熱不熱?小糧快來給大將軍打扇──今天熬的小米粥還不錯,您要不要也順道來一碗啊?」

    嗚嗚……小人知錯了,大將軍,您可不可以別再用那種寒惻惻凶霸霸的眼神牢牢盯著小人不放了?

    堅忍凜然又煞氣沖天的燕青郎,一雙莫測高深的黑眸終於緩緩移開,向下落在金黃色烙餅和醬羊肉上,修長大手拿起了筷子,先夾了塊羊肉入口。

    「……鹹了。」他誠實地評論。

    「是啊是啊,我覺得忒鹹了點兒,不過姊姊硬是說鹹一點客人就會多叫幾張烙餅,連酒水也能多賣些──唔!」玉糧嘴裡突地被塞進了顆饅頭,險些噎死。

    「原來如此。」燕青郎意味深長地瞥了及時把手藏回背後的玉米一眼。

    「誤會誤會,這一切都是誤會,哈,哈。」她乾笑。「今天熬滷汁的時候下手重了點,鹽巴不小心下多了,下次改進,一定改進。」

    燕青郎不置可否地放下筷子,改拿起一張烙餅捲起,慢慢咬了一口。

    憑啥他大將軍吃個飯,還得她這個店老闆在這兒罰站陪吃啊?

    還有還有,他是對她人人誇人人讚的大醬羊肉多嫌棄啊?寧願乾巴巴地光嚼餅也不願再碰羊肉一下下,他這樣對得起那些為民捐軀的羊嗎?

    玉米滿肚子忿忿腹誹,卻沒膽子叫囂抗議,只能乖乖垂手躬立一旁,等待大將軍「品評」。

    「嗯。」他很快吃完了餅,伸手入懷掏出一方玄色大帕拭了唇。

    嗯?嗯什麼?然後呢?

    她眼巴巴地望著他。

    燕青郎抬眼,一接觸到她臉上又是敬畏又是懊惱又是期待的矛盾複雜神情,眼底掠過一絲異樣的光芒,隨即起身放下飯錢,負手走向野店大門。

    咦,這就完了?沒什麼事了?今天怎麼這麼好?沒有毒舌爛評?沒有挑三揀四──天要下紅雨了不成?

    「恭送大將軍,大將軍慢走……」她大大鬆了一口氣,樂得眉眼飛飛的。

    燕青郎邁著長腿在跨出門檻之後,驀然回頭,不冷不熱地拋下了一句:「明天我來吃魚。」

    腦袋嗡地一聲,玉米雙頰瞬間炸紅了,張口結舌地瞪著他,心虛地吶吶道:「魚……魚?」

    他怎麼知道……怎麼……

    燕青郎看了她一眼,沉靜眸光隱約閃動著絲什麼,最後只是重複了一句「記住,明天」,便身姿挺拔若松地走了。

    「軍營裡缺不缺文書跑腿的?小人自願放下屠刀投筆從戎啊,大將軍──」

    玉糧終於挖出堵住嘴巴的饅頭,可待他七手八腳要追上去已經來不及了。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我就知道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好事,將軍府的人哪有那麼好賄賂……」玉米則是蹲在地上畫圈圈,小圓臉上滿滿備受打擊之色。「他根本就是故意挖坑看我笑話……我的魚,我好不容易醃好的魚啊啊啊……」

    在陣陣哀號聲中,就連野店外懸掛的燈籠也彷彿為之瑟縮地哆嗦了好幾下。

    燕青郎騎著胯下千里神駒「追霄」,如箭般往大營方向飆去,嘴角始終微微上揚。

    嗯,今天天氣真不錯。

    黃昏時分。

    送走了最後一波要回鎮上,途經此處先在這兒歇歇腿、呷呷酒、嗑嗑點心的行客們之後,玉米姊弟倆也結束了一整天的辛苦操勞,開始了抹桌拖地關店門的清潔工作。

    可是就算玉糧能休息了,玉米也還得繼續揉面發面剁餡兒滷肉,才能應付得了明日一大清早上門的食客。

    身形嬌小豐潤的她忙碌地穿縮在灶房中,揮汗如雨,直到戌時才忙罷,匆匆煮了一鍋大滷麵、拌了一碟子麻油野菜,和弟弟一同吃晚飯。

    哎,最苦惱的是明明忙得跟個陀螺似的,偏偏她這身段十六年來如一日肉肉暖暖軟軟的,該瘦的地方都不瘦。

    一大碗麵下肚後,玉米不忘捏著微凸的軟嫩小肚肚,唉聲歎氣。「面若玉盤是有了,怎樣才能腰如約素呢──喂!我說你那是什麼眼神?」

    「姊姊你──」玉糧一口面含在嘴裡還沒吞下去,滿眼震驚錯愕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原來也讀過書的?」

    「廢話!你小時候描紅的字帖還是我寫的呢。」她不悅地賞了弟弟一記大白眼。「話說咱爹娘當年琴棋書畫雖沒有精通,好歹也是略懂,我忝為二老的掌上明珠,從小也是舞文弄墨長大的,要不是──哎,總之長姊如母,瞧不起姊姊是要給雷劈的,知道不?」

    「既然姊姊也知道讀書習字乃聖人教化之道,那我們何不秉持爹娘的精神,索性棄刀從筆開間私塾作育英才吧?」玉糧顧不得吃麵,滿是希冀地巴望道。

    「沒聽過『窮書匠等於餓死鬼』呀?」她嗤笑了一聲,沒好氣道:「先別說咱們肚子裡這點墨水還沒三兩重,就是東疆這個牧羊打獵為營生的地方,小孩都跑去趕羊了,就算勉強找得到幾個在家閒晃的,鎮上公辦免費的童子塾也把人給搶光了,我們開私塾喝西北風啊?」

    玉糧被數落得頻頻往後縮,眨著可憐兮兮的無辜眼神,小小聲道:「咱們可以搬回京城嘛,你不是說我們老家在京城嗎?何苦一輩子窩在這窮鄉僻壤……」

    「玉糧!」玉米臉色瞬間僵凝,目光冷厲地盯著他。「你忘了爹娘臨終前交代什麼了嗎?」

    玉糧清秀的臉龐霎時一白,慌了起來。「姊……」

    她面色緊繃,握著筷子的指節微泛白,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爹娘臨終前,要我們姊弟倆這輩子永遠離京城遠遠的,平平安安的在一個地方落地生根,別怕辛苦,要互相扶持。難道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我知道錯了,以後絕不再提跟京城有關的事……姊姊,你別生氣,都是我不好。」他眼圈兒也紅了,愧悔自責不已。「對不起。」

    「小糧,」玉米喉頭有些發緊,深吸口氣,放緩了聲輕道:「姊姊知道男兒志在四方,要你窩在店裡一輩子當個跑堂是屈才了,姊姊答應你,等時局安穩些,咱們再想辦法搬到南方去。江南素有文風之鄉雅名,你喜歡讀書,姊姊就陪你在江南讀書、做學問,往後你想當個教書先生,姊姊也幫你。」

    「嗚,姊姊,都是小糧不懂事拖累你,令你擔心了……」玉糧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傻蛋,要怕你拖累,姊姊當年早把你扔半路上了。」她掏出棉布手絹幫他擦眼淚,語氣故作輕快道:「別哭了,要給人瞧見,還以為野店米姊兒晚上關門都在打弟弟呢!」

    玉糧破涕為笑,隨即不好意思地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嗯。」

    「以後要乖乖的啊,姊姊是絕對不會虧待你的。」她摸摸弟弟的頭。

    「噯,小糧都聽姊姊的。」

    姊弟倆就著這樣溫馨的氛圍吃完了晚飯,飯後,玉糧自告奮勇收拾洗碗,燒熱水,玉米則是破天荒享受了一次被人服侍的小姐癮。

    「姊,你慢慢泡啊,要是熱水不夠了喊一聲,我隨時去燒。」清秀少年化身熱血燒火小廝,在門外興沖沖地喊道。

    「知道了。」她舒舒服服地泡在大木桶裡,讓熱氣蒸騰的熱水洗去一整天的疲憊。

    呼,幸好她反應得快,一手鞭子一手蘿蔔外加一招溫情眼淚攻勢,很快就擺平了小糧那顆少年驛動的心,不然腦袋一條筋的傻弟弟說不定哪天衝動之下,還真的偷偷跑回京城要揚名立萬、光耀門楣什麼的,那就真真完蛋了!

    想到弟弟又愧又悔,乖乖低頭認錯還贖罪跑腿的模樣,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真是機智百變、腦袋靈光的不世天才。

    「我果然是個集智慧與美貌於一身的東疆野店一枝花呀,哇哈哈哈……」

    囂張笑聲驚飛了夜裡滿樹的寒鴉。

    隔日,深為自己的心計高手段好而沾沾自喜,歡樂了一整夜連做夢都笑醒的玉米,在蒸饅頭的當兒才猛然驚覺──

    就是今天!

    就在今天,燕青郎那個可惡的討厭鬼要來吃掉她辛辛苦苦醃好的魚!

    玉米越想臉越垮,越是不甘心,憑什麼她千方百計弄來的魚得便宜到他這從不缺食少飯的大將軍?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那隊糧車裡有一整車就是裝著京城燕國公府太夫人專門買給孫子吃的百來條活魚。

    他這種強盜的行為,簡直就是在乞丐口中搶食,還讓不讓人活了?

    「不行!」她赤手空拳將整籠熱燙燙的饅頭扛起砰地甩在灶台上,胸口騰騰的怒火比大鍋裡滾沸的水還要激動。「我要反抗強權,我不能每次都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姊,來了來了,大將軍來了!」玉糧興奮得臉通紅,氣喘吁吁地攀在廚房口嚷嚷。

    「來就來,怕他啊!」她叉腰吼了回去。

    「欸?」玉糧一呆。

    「你,去!跟他說我們小廟容不了大佛,還有我們野店裡菜色簡陋,不敢招待吃遍山珍海味見多識廣的大將軍──」玉米氣勢熊熊的話瞬間止住,目光瞪著一個突然出現的高大挺拔身影。

    「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燕青郎低頭凝視著她,濃眉略挑,深眸微瞇。

    休想打我的鹹魚的主意!

    她話才到嘴邊,卻沒來由地被他專注得銳利的目光給「嚇」了回去,吞了口口水,弱弱地道:「換吃點別的行嗎?」

    燕青郎眸光低斂,肩頭似有一絲可疑的聳動,當她睜大眼仔細瞧時,他依然是神情沉穩肅然淡漠,哪有半點波動?

    「聽說你的鹹魚燉五花肉豆腐不錯。」他不動聲色地道。

    「敝小店從沒上過這道菜,又是哪個跟你──」玉米心下一個驚跳,火大的質問才出口,卻在看到某個少年心虛貓腰偷偷溜走的背影時,啞了。

    果然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嗚……

    「我等你的家傳名菜。」話說完,大將軍一轉身便走了。

    留下一個玉米在灶房裡四處想找菜刀砍人出氣。

    後來,她還是乖乖把鹹香誘人的醃魚切下一大塊來,和五花肉、豆腐燒成了一鍋香味四溢,認命地端了出去。

    外頭客堂上,原本該是擾攘喧鬧、大碗酒大塊肉的食客們,此時卻個個激動得粗臉紅通通、掩不住滿眼崇拜仰慕之色地圍在燕青郎身邊,好像肚子都不餓,光是看著他們心目中英偉如天神的燕大將軍就會飽了。

    「大將軍好!」

    「拜見大將軍!小的是您當年打黑山寇時虎軍麾下的旗手吳老班呀,多年不見將軍,您還是這般英氣勃勃不減當年啊!」

    「將軍,您就是我們全東疆的主心骨,只要有您在,我們東疆老小啥都不怕了。」

    「對呀對呀,多虧有大將軍鎮守東疆,護國安民,帶領鎮東軍打了無數場勝仗,打得那些大碩國的賊子屁滾尿流落花流水,此後都不敢再進犯我東疆國土,不然我們哪來這麼太平的好日子過呀!」

    「大將軍請受我們一拜!」

    「鄉親們切莫如此,燕某身為主將,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燕青郎英肅的臉龐掠過一絲感慨,忙止住眾人激動熱情的下拜。「征戰多年護土保民,靠的都是東疆兒郎的悍然英勇、凜不畏死,真正的英雄是他們。」

    「要不是大將軍您用計如神又身先士卒,我們哪能那麼快把大碩國的賊虜逼出東疆……」

    「就是就是,我兒在大將軍麾下虎軍裡,若不是大將軍知人善任,屢屢提拔,他也不能年紀輕輕就有了戰功,當上百戶之職,光宗耀祖。大將軍,您就是我們老胡家的大恩人哪!」

    「原來老丈便是胡肖的爹親。」他眼神隱約似有微笑,「胡肖是個好苗子,不怕吃苦,操練起來比誰都要認真,老丈好教養,胡家好家風。」

    「不不不,那都是大將軍不嫌棄我們家肖子,是您肯鍛煉他……」

    玉米端著那一鍋鹹魚五花肉燉豆腐,靜靜站在客堂一角。

    她的眸光不自覺地柔和了起來,胸口也莫名地翻湧沸騰著一股陌生的激盪熱流。

    看著那個高大沉肅的男人雖然還是表情奉欠,和眾人交談時卻是說不出的溫和,半點也無高高在上的大將軍架勢。

    「哎,罷了。」她低頭看了沙鍋裡燉得滑如凝脂的魚肉,咕噥道,「就當作是犒軍了。」

    鬧哄哄的人群總算依依不捨地告別難得出現的大將軍,很快的客堂裡只剩下了燕青郎,還有端著只沙鍋蹭了半天才蹭上前的玉米。

    「大將軍請用。」她小心翼翼把沙鍋放下,倒沒他想像中的咬牙切齒和不甘。

    燕青郎黑眸中閃過一絲微詫,隨即默然,看著面前香氣陣陣撲鼻的菜餚。

    鹹魚,五花肉,豆腐,三者組合出人意料,卻又有種奇特的融合感,卻依然是大刀大塊──果然深具野店老闆玉姑子一貫豪邁作風。

    「吃這個要配白米飯才夠滋味。」玉米不知打哪兒變出了一大碗晶瑩雪白、散發著清新稻香的白米飯放在沙鍋旁,對美食迫不及待殷殷介紹的熱情,一時凌駕了對他的防備和氣惱。「我聽說大將軍府上的太夫人便是江南人,所以燕國公府中向來北人南食,這產自杭州的秀麗米必定合您的胃口。」

    他握著筷子的手微一頓,眼底有抹若有似無的溫軟微光,嘴角小弧度地微勾,她眼一花,再度確定自己剛剛瞄見的一切都是幻覺,是幻覺啊!

    面癱惡劣的燕大將軍哪裡會笑?

    「嗯。」他低頭扒飯。

    「怎麼樣?好吃吧?」她搓著手,興沖沖問。

    「鎮上幾時賣的秀麗米?」

    「呃……」她舔舔發乾的唇,眼神心虛地亂飄。「前幾天。」

    「東疆百姓以麥面為主食,鎮上共三家糧行,所販米者唯有賓州老粳米、御州糙米兩種,軟香糯滑的江南米向來不為東疆百姓所喜。」他挑眉瞥她一眼,「既無人進貨,你何處買來?」

    她僵住。

    要死了,她忘了放眼全東疆,無論軍務還是民務,還未有他這個鎮東大將軍不知道的事。

    「對啦對啦,沒人賣啦。」玉米越想越嘔,那原先還有些許期待被讚賞的小圓臉登時黑如鍋底,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忿忿道:「這米是上一趟你們燕國公府糧車押送經過的時候,我拿了一大條醃野豬肉跟個押車的大娘換的……不過是我死皮賴臉騙她說我得了腳氣病,大夫說這病只有用江南米做藥引才會好,那個大娘一時好心才答應同我換的,你可別罰她。」

    原來如此。

    燕青郎眉毛抬也未抬,又吃了口香糯的秀麗新米,唇齒咀嚼間,神情若有所思。

    「好。」

    「欸?」她傻眼,就這樣?

    這麼失望?既然如此……

    他瞥了她一眼,改口道:「你我條件交換,本將軍就放過那個背主私販糧米的大膽奴僕。」

    「什、什麼條件?你、你要交換什麼?」她倏然警覺,圓臉上滿是憤慨不平地瞪著他。「而且什麼『背主私販糧食』?說穿了我們不過也就是以物易物,你犯得著給人家大娘安上這麼大罪名嗎?」

    「糧車上所有糧食魚米皆屬燕國公府和將軍府所有物,擅自貪墨舞弊者以貪污罪論處,」他冷冷地道,「將軍府一概以軍法治府轄民。你說,那奴僕罪名大不大?」

    玉米心猛一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若認真要追究起來,你也是個收受贓物之罪。」他淡淡地補了句。

    「我就知道……」她抖著慘白的唇兒,喃喃。

    就知道他哪有那麼好說話的?

    平常有事沒事都愛找她麻煩了,更何況今天還是她親手將把柄交到他手中的,剎那間玉米好想痛哭流涕,更想狠抽自己這雙手──叫你手賤!叫你亂炫耀!不顯擺你會死啊啊啊?!

    燕青郎低下頭,慢條斯理地夾著魚肉進食,對於她的糾結懊悔沮喪苦臉彷彿視而不見。

    不多久──

    「那個……」但見某個縮頭縮腦的小女人終於鼓起勇氣蹭到了他桌邊,圓圓臉上僵硬地堆滿了討好笑容,小小聲道:「要交換什麼條件,大將軍您才不追究我和大娘?」

    「我要……」燕青郎好整以暇將沙鍋裡的菜餚和米飯一掃而空,這才擱筷,抬眼凝視著她。「你。」

    「還好還好,嚇死人了,還以為要我傾家蕩產……」她呆呆點了點頭,隨即反應過來,小臉轟地漲紅了。「你──你──說──我?!」

    「我要你──」他緩緩開口。

    她險些一口惡血噴出來。「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你!好你個人面獸心的淫──」

    「進將軍府庖食一個月。」

    「……」賊字以下的一大篇痛罵句子霎時全卡在玉米的喉嚨裡。

    「你剛剛要說本將軍是什麼?」他濃眉微挑問道。

    「呃,沒、沒、沒什麼呀!」她心底止不住陣陣發虛,趕緊堆笑道:「野店風大,窗子釘不牢,老嘩啦啦的亂響,很容易教人聽錯耳的……大將軍方才是說要小女進貴府做一個月的飯以示賠罪?哎呀!那有什麼問題,小女明日一早立馬收拾包袱前往貴府報到,您連車都不用派,哈哈,哈哈。」

    燕青郎似笑非笑。

    她被他盯得腿肚子都打顫了,訕訕道:「大將軍還有什麼指示?」

    「明日卯時初,遲者十軍棍。」他高大虎軀起身,拋下一錠銀子,負手揚長而去。

    留下玉米神色複雜地盯著桌上那錠足足可抵得過她一整月收入的銀元寶,心下既是暗喜,卻又忍不住恨得有些牙癢癢的。

    為什麼明明是她自己自作孽,偏偏又有種中計掉坑的心情咧?

    當天晚上──

    「姊姊,我能跟你進將軍府去打打下手嗎?」

    「說啥呢?」正在專心打包的玉米猛地抬起頭,凶霸霸地怒視弟弟。「店關門一個月,客人還不以為咱倒閉落跑了?自然是我進將軍府做牛做馬,你留在店裡流血流汗,一定要穩住姊姊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聽到沒?」

    「我、我一個人不行的。」玉糧弱弱地抗議。

    那些食客個個如狼似虎……

    「啐,是個男人就別口口聲聲說自己『不行』!」她一臉恨鐵不成鋼,小手重重拍上他的肩頭。「我玉米帶出來的弟弟,殺豬宰羊煎煮炒炸當不在話下,平常你只是沒有機會表現,現在正是你身為玉家男兒勇於負起責任、展現自我的好時機,姊姊對你有信心!」

    「我……」

    「就這麼決定了。」她揮了揮手,繼續盤點著青色大包袱裡還缺少的東西。

    菜刀,帶了。五味瓶瓶罐罐,帶了。玉氏菜譜秘笈,帶了……喔,對,還有她的萬用無敵瓜果刨。

    見姊姊乒乒乓乓的上竄下跳,一忽兒抱這個,一忽兒拿那個,玉糧眨眨憂鬱的眼神,默默認分到角落揉麵團去。

    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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