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越的大軍現在全部都集中在陵城到卞安中間的和風原。他們都在等,等著派去瑯嬛那邊的使者帶回來的消息。
兩天前,虞越軍的一萬人馬在吳山腳下全軍覆沒,聽說地上的屍首已經被狼群啃噬得血肉模糊,連個完整的人都找不出來。雲景雖然為侄子的死感到悲慟萬分,然而此時,他必須忍痛去面對這個事實,並且還要主動派出使者前去和談,因為瑯嬛國那上千匹雪狼給了他極大的壓力。如果可能的話,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與瑯嬛國為敵。
剛才斥候回報說洛國的大軍現在正停駐在北面五里處,似是也在等待瑯嬛那邊的動靜。雲景聽完,揮手命他回去再探,自己則策馬親自去查看被捕獲的那匹雪狼的情況。
此時,何少炎也已經身處在虞越大軍之中了。他是趁夜殺死了虞越的兩名士兵後,換上了他們的衣服,悄悄混進來的。本來緣君也是要跟他一起的,但是他最終還是說服他留在了落日坡,說是在那裡也一樣能看到和風原上的情況,萬一打起仗來,他趁亂帶著傲月逃走,也好有人做接應。其實他純屬是在胡扯,因為他不想把緣君牽連進來。即使是逃走,他也根本不會選擇朝落日坡的方向。奇怪的是,緣君對他的話沒有絲毫懷疑,居然笑著同意了。這讓他產生內疚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何少炎覺得自己很僥倖。因為他昨晚混進的那個千人隊伍是不久前才新徵上來的,彼此基本上都不認識。這樣的話,他就不必擔心被人認出是假冒的了。
虞越大軍全部都在原地休息待命,是以何少炎不敢隨意走動。但是他現在的位置離關傲月的那個鐵籠並不是很遠,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籠子裡的一切。他看見原本那樣傲慢,強壯的雪狼此時卻無力地躺在籠子裡,身體不停地顫抖,心裡不禁擔憂起來。若是沒猜錯的話,傲月它開始分娩了。
不知過了多久,傲月的身體開始出現痙攣。它因為痛楚而不斷低聲嚎叫,並且劇烈地喘息著。鐵籠周圍的士兵們開始因為雪狼的低嚎變得緊張,連拉車的那匹戰馬也不安地用蹄子刨著地上的雪。
空氣中漸漸瀰漫出若有若無的腥臊味。開始大家都以為是因為這匹雪狼產仔所以才會聞到這種味道,但是隨著腥臊味越來越濃,開始有人猜測這味道可能是來自狼群。
沒有人能看到狼群的位置,也就是說現在它們距離這裡還有一定的距離。即使如此,仍有無形的壓迫感像海潮一般湧來。虞越的士兵們表面十分鎮定,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內心沒有恐懼。相對他們而言,戰馬比較直接地表達出了驚懼之意。騎兵隊那邊已經有兩匹戰馬不受控制地想要脫離韁繩了。
何少炎沒有去注意周圍人的反應,他全身心都在關注著傲月。直到見到一隻幼崽順利產出,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傲月當媽媽了。何少炎不由自主地為它高興了一下。可是看傲月的樣子,分娩似乎還沒有結束。何少炎剛剛放下的心又跟著提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第二隻幼崽也出來了。何少炎看到傲月再次用力咬斷臍帶,又將兩隻幼崽排放在自己身邊,不住地用舌頭舔舐著它們的身體。這種溫馨的畫面給那些不安的靈魂帶來了些許安慰。
然而,這幸福的一幕很快就被打破了。雲景命人從籠子裡抱出其中一隻幼崽的時候,傲月變得憤怒了。它喉嚨發出極低的吼聲,似是在警告他們不要靠近,可是要面對四面的敵人,它終究還是有些力不從心。發覺到這點的時候,它不再緊張地去警惕鐵籠四周那些對它的孩子虎視眈眈的虞越士兵,它像是慈母一般低頭用鼻尖輕輕蹭了蹭先出生的那只幼崽,這個動作讓包括何少炎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母親對孩子的親暱,誰料,就在瞬間,傲月突然張口將那只剛產下不久的幼崽咬死了。它把那已經死掉的幼崽屍體丟在一旁,然後仰天長嚎,那聲音是那麼悲愴,一直穿入雲霄,彷彿要將天空撕裂。
何少炎整個人都驚住了。他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慘劇,以至於整個人都僵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鉞兒,你要幹什麼?」何少炎聽到雲景在不遠處大聲斥責著。
「不殺了它的話,它一定會招來狼群。到那個時候做什麼都晚了。」何鉞繞開雲景,將弓張滿,鬆手。
隨著弓弦聲響,一支羽箭直直朝著傲月的頸部射去。可是這支羽箭還沒有命中目標,便在中途夭折了。是何少炎及時跳起,將它斬成了兩段。
這是他與何鉞數次交手中第一次打落他的箭。若是換個時間地點,何少炎一定會挑釁何鉞與他再決高下,可是現在他不能。
趁著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何少炎又揮了數劍破開鐵籠。他衝著還愣在原地的傲月大聲吼道:「跑啊!」
傲月深深看了何少炎一眼,然後迅速叼起另一隻幼崽從鐵籠裡跳了出去。它用利爪抓開了擋在前面的兩個虞越士兵的胸膛後,就再也沒有人敢去阻攔。傲月就乘機衝出,一直朝著東北方疾奔。那邊,應該就是狼群所在的方向。
果然,沒出何鉞所料,剛才的狼嚎聲引來了狼群。所有人都看到,數以千計的雪狼發狂了一般朝這裡奔馳而來。而跟在它們後面的還有一片赤潮。
狼煙驟起,那是發給洛軍進攻的信號。托他們的福,雲景要忙著指揮列隊,命弓箭手放箭抵擋狼群,根本沒空去理會何少炎這個小人物。也因此,何少炎幸運地沒有成為被上萬人追殺的目標。可是儘管如此,想要將他拿下的人依舊不佔少數。
何少炎且戰且退,既要躲避虞越士兵的砍殺,還要想著如何逃過那些雪狼的爪牙。他可不認為那兩千匹雪狼會在這亂軍之中認出他這個還身穿虞越盔甲的人就是它們王后的救命恩人。
何少炎躍起,一腳將一個騎兵踢落馬,然後便騎著這搶來的戰馬,往西南的雲柊山奔去,他邊跑邊想,到了那裡,便可以擺脫身後這數十人的追擊了。然後,只要再尋一條安全的小路回落雁坡找緣君,事情就完滿了。這樣想著,他更加用力地踢了下馬腹。彷彿回應他一樣,戰馬嘶鳴一聲,竭力奔馳。
眼看著要到雲柊山了,何少炎忽然發覺,身後的馬蹄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消失了。有那麼一刻,他還在想,也許那些人追在後面並不是為了殺他,而是想趁這個機會逃離戰場,躲避狼群的攻擊。
何少炎有些奇怪他們的突然失蹤,於是策馬往回走了一段距離,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劍器相撞發出的鏗鏘明朗的脆響。他趕忙跑過去看,這才發現方才追著自己的那數十人被人攔在了那裡,而攔住這些人腳步的卻只有一個——緣君。
原來,緣君並沒有乖乖聽話留在落日坡等著何少炎。她開始是想強迫自己相信他的話的,可是最終,還是失敗了。她知道何少炎為什麼先是拒絕帶她一起,後來又將她一個人留下,因為他知道,她不會殺人。帶一個不會殺人的人上戰場,無異於是給自己增加負擔,而她,現在就是他的負擔。
「緣公子你還真是善良啊!」
「小君君,你就是太善良了。」
「難道要放他們回去,讓他們再舉起刀砍在我們的頭上嗎?」
「緣公子,你後悔嗎?」
緣君覺得自己滿腦子都充斥著這些聲音。不是的,不是的,她極力想要否認,她想說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她想說她不是對所有人都那麼好的,她不想看到這些人的刀砍到何少炎的身上,她不想自己的猶豫不決再讓他感覺困擾。那要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
殺!
這個答案出現在心裡的一剎那,緣君的眼神變了,連她幻化出來的紅線也跟著變了。那紅線原本如同隨風舞動的緞帶一般輕盈飄逸,此刻卻化成了一柄利劍,凌厲而張狂。
不斷閃過的紅影晃花了何少炎的眼。他看到緣君騰步躍起,好似晴天霹靂,一連串的舞動,有如疾風驟雨。他身姿清麗,恍若仙子起舞,他劍所過處,猶見落紅紛飛。
何少炎想起當年緣君從方淺手中救下自己的時候,氣魄也是如此懾人。可是那時的他離緣君那麼近,感覺那麼溫暖。而此時,雖然他們中間只有短短五步的距離,可他卻覺得那個人離自己那麼遙遠。
何少炎上前兩步,輕聲喚道:「阿……」
「緣」字尚未吐出,便被凍結在唇邊。何少炎只覺眼前紅光一閃,那根紅線已經刺進了他的胸口。多完美的一招「回峰射月」啊,是他當初被師父打罵了很多次才學會的。不知道師父看見了,是會高興終於有人可以繼承她的衣缽了,還是又會罵他太笨,居然會死在這個招式之下。
沒有感覺多痛,只是覺得有什麼東西漸漸流出了身體。在倒下的那一刻,何少炎看到天空和腳下這片雪地一樣蒼茫。原來它們也有蒼老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