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自己一無所有。恨那個總是缺席的男人,將所有痛苦歸咎到他身上,相比之下容易一些。
「告訴我她在哪。」鳳旋決定,只有找回慕容霜華,一切失序以及傷害才能降到最低,至於地下水道——他只希望盡快找到慕容霜華,待一切塵埃落定後,工部才能重新改建,確保炎帝城的安全。他不要妻子成為一個殘殺手足,被已逝者錯誤的期待困在皇位上作繭自縛的女皇!
黎冰卻不明白,為什麼他對她的苦難無動於衷,只想找回慕容霜華?
「我不會告訴你,起碼在我登基之前。」
鳳旋握住她皓腕。「算我求你!」
現在說服她放棄皇位,她想必聽不進去。等他找回慕容霜華,就帶黎冰遠離這一切,不管要離開多遠,不管他可能得放棄什麼,那些終究沒有她來得重要。他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找回真正的快樂——如果她不曾用虛偽的感情敷衍他,過去這段日子以來,他們不是一直很幸福很滿足嗎?皇位能給她那些嗎?
黎冰發現鳳旋不是隨口說說,他的眼神告訴她,他對尋找慕容霜華一事,無論遇到多少阻礙都不會改變。
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把她帶到哪裡了。人是安德烈帶走的,也許在海上,也許往西去了,我不知道,你問我也沒用。」黎冰的神情和語氣同樣空洞。
鳳旋想抱抱她,要她等他歸來,但他希望她能夠用成熟而獨立的思維想清楚。他不想抹殺她的努力,但造就這一切的她真有點像小女孩耍任性——他永遠不會對她這麼說,但他希望她想清楚,她把霜華當敵人,認為她消失了,就能守住一切,但事實並不是那樣。於是他鬆開她的手。
「在我回來以前,你好好保重。」他說道,毅然轉身走出未央宮。
「鳳旋!」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走了!「有她就沒有我,有我就沒有她!你如果選擇去找慕容霜華,那你就別再回來!」
鳳旋幾乎有些惱怒地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次他選擇給她一點懲罰,於是他真的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黎冰像力氣被抽乾了一般,跌坐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連他也站在慕容霜華那邊?連他也選擇了慕容霜華?在明知她受苦和委屈之後,他仍然選擇了慕容霜華!全天下都只要慕容霜華,彷彿她是多餘的;所有人都只愛慕容霜華,而她只是無理取鬧的那一個!她跪坐在空曠而冰冷的大殿中央,突然覺得好冷,緊緊抱住自己依然沒有用,她抱住了頭,像要把自己藏在一個這世間唯一能接納她之處……
沒有,沒有!這世間沒有接納她之處!她蜷縮成一團,顫抖著。
她什麼都沒有了……
「旋哥哥,不要走……」
鳳旋首先去尋找昔日鷹軍的同袍,告訴他們安德烈是主謀,他相信藍非有法子立刻訂定出最有效率的搜查方式。
藍非邀請鳳旋一起加入搜查行列,鳳旋沒有拒絕。藍非完全沒問他為何不陪在即將登基的妻子身邊,卻選擇尋找慕容霜華,鳳旋相信藍非一定知道炎帝城發生的事,藍宰相的教養方式就是把兒子當成平輩,兩人討論國家大事也討論軍政事務。只是藍非的個性向來如此,別人不說,他也沒興趣探人隱私。
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偏偏是一場可怕的暴風雪。但鳳旋在暴風雪到來之前,就接到來自高陽的家書。
他必須回家一趟,立刻。
「快動身吧,再遲疑下去,雪來了,你想走就只能等到明年了。」藍非沒看到他的家書內容,但他光用猜的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這封家書相當緊急,而且高陽王室近日的動靜,他早有耳聞。
但鳳旋有走不開的牽掛,黎冰還不知道這件事,雖然他也打算讓她自己好好反省幾天,可是他怕這一去,明年春天才能回來。
偏偏此時他離炎帝城已有數天的日程,而這封家書就是寄到炎帝城,又讓軍隊輾轉找到他,才能交到他手上,他再趕回炎帝城只會浪費更多時間。
「藍非,幫我個忙……」
鳳旋當日便動身回高陽。他從沒想過終於能回到日思夜念的故鄉,會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相信藍非一定能讓他暫時無後顧之憂他相信好友的能力,只是要真正做到毫無牽掛,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她的登基大典那日,天京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後的恨彷彿永無止盡,狂暴而殘虐地以冰刃鞭打著大地,北風帶來了她的咆哮與詛咒,大地冰封在哀傷之中。果然是適合她登基的日子,就如同她前半生所有的苦痛與仇恨,眼淚與乞求,到最後臝得的只有孤獨。
黎冰站在高塔之頂,這是未央宮的主塔,也是全炎帝城最高的塔。若是從遠方眺望炎帝城,必定會看見三座寶塔,彷彿插了三柄利刃的黑色寶冠。
天京很快就成了一片白色世界,炎帝城想必也是。
吉時已到,她緩緩步下高塔,沉重的黑色貂毛斗篷拖曳在台階上,黑底織金的皇袍像盔甲一樣將她纖細的身段束得筆挺,腰帶上和環扣上純金的盤龍扣反射著火炬野蠻的紅光。
好冷。那些火炬為何沒能帶來任何溫暖?
她踏著被鮮血染污似的紅毯——啊,想必是天色的關係,那紅看起來既邪惡又猙獰。
諸王之國的使臣站在未央宮四周的八條長廊上,見證她的登基大典。文武百官分立未央宮內兩側,向她下跪,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和地,都在這一日為她戴上寒冰的冠冕。黑色的荊棘是她的龍袍,荊棘劃破了血肉之軀,用鮮血化作她的勳章,在冬將軍的國度裡,暴風雪才是權勢的象徵,它告訴世人,王權就如同凜冬一樣不可藐視!它橫掃大地,壓迫眾生,萬物莫不戰懷跪伏——
向你們的女皇獻出生命,永示忠誠!
慕容黎冰坐在龍座上,眼神空洞地冷笑著。
終於,她是天下至高之城的女皇,諸王之國的共主。
但她卻失去了唯一的,最重要的……
她握緊了龍座上的盤龍浮雕,冰冷的浮雕,龍背上的剌,陷入她掌心的肉裡,她卻無所覺。
看吶!連狂風和暴雪也尊她為帝,烈日因此不敢與她爭輝。四海臣服,萬民高呼,但為什麼,那人卻不在?他情願轉身離去,頭也不回地選擇跟那個女人站在同一陣線!留她坐困魔魘的王座,孤獨與嘲諷成了她的左右寵臣,在可憐又淒慘的女皇身邊耳語——
他走了,他丟下了你,選擇那個女人。你輸了,永遠永遠輸了……
沒關係,她不在乎!
安德烈是白癡!
啊,她本來以為他只是個草包,但慕容霜華現在肯定他根本是白癡!從她被綁出炎帝城之後到現在所發生的事,大致上可以歸納出安德烈和他的手下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不知道他們的合夥人是誰,但是她不由得同情起那位合夥人。下次找人合作要找個聰明點的啊!
她猜想安德烈的計畫應該是這樣的——
她被綁到大辰國境邊緣,接著安德烈騎著白馬,大喊:「為了美麗的公主殿下!」然後朝她所在的地方舉著劍衝過來——她以為這已經夠白癡了,沒想到她錯了。總之,她相信他想表演英雄救美,但是那個蠢蛋卻沒發現,他們早就出了大辰國境,來到各國勢力都無法管轄,惡勢力橫行的蠻荒之境,最白癡的是他完全沒發現他的手下換了一批!
啊?什麼意思?
把時間往前推。他那群草包手下完全不知道他們已經走出了大辰國境,還在那兒討論著地圖上的位置是不是這裡時,他們被襲擊了!那些襲擊者似乎知道她是大辰的公主,因為他們沒有搶奪錢財,而是搶她!安德烈那群手下死的死、逃的逃,而她被那群說著霧隱國語言的浪人劫走之後,那群浪人似乎有計畫性的要把她交給他們的首領,於是又帶著她一路西行。
然後安德烈那白癡就騎著白馬出現了。
天蒼蒼,野茫茫,那匹白馬還真是宛如全世界的焦點,他的紅披風和綠燈籠褲也很搶眼,頭上那頂金光閃閃的寶冠還會折射出太陽的光芒。她聽到那群浪人在大笑,接下來安德烈衝進浪人群裡,大聲吆喝,有模有樣地揮舞他那把同樣很閃亮的劍。
結果他就被那群浪人三兩下打趴了。她聽到他喊:「喂,是我!」「怎麼跟說好的不一樣……」「不!別打臉!」
他們連殺他都不屑,在他臉上吐口水,就走了。當笨蛋也是有好處的。
幾天下來,根據她的觀察,大辰那邊應該是發出了懸賞令,於是她成了黑白兩道都想搶的香脖餑,到目前為止搶她的人已經換了三批,數天前又是另一批浪人搶臝了,而且是更為凶殘的一批,他們虐殺前一批搶奪者的手段讓她吐了。慕容霜華知道霧隱國目前有三大勢力互相搞不定,這一批和她剛出國境時遇上的那一批人馬,顯然是不同勢力。
但其實她真正在意的是……
她已經好幾天沒換衣服了。雖然她會遇到對她禮遇有加的搶奪者,其實大多數都是粗魯不文的——例如現在這一批。
之前那幾批人還會替她找衣裳替換,而且會依照她的要求,找白的。
現在她身上這件,已經看不出它本來是白色的。
跟著這群噁心的虐殺狂第十五天的時候,慕容霜華開始絕望了。
他們顯然打算帶著她往南,走海路回霧隱,而他們的上級所下達的指令是,寧可殺了公主,也絕不讓她被搶走。慕容霜華對各國的語言略有一點研究,她已經有幾次被拿刀抵住喉嚨,或以鐵鏈綁住脖子,也不知幸或不幸,其他的搶奪者最後都打不過這群變態,被狠狠地虐殺了。
她身上的白衣多次染了血,變成很噁心很噁心的暗褐色。
她有被救走的一天嗎?她真想換一批人——啊,安德烈的手下笨雖笨,起碼還替她剝葡萄皮,幫她洗衣服哩!她開始懷念他們了,可惜只要這群變態察覺可能守不住她,就換她有生命危險。
終於,又過了三天,他們來到一處地勢險峻的河畔,南方的河流兩岸都是這種寸草不生的懸崖,底下怒浪滔天。這回又不知是哪一方的龐大勢力要來搶她這個香餑餑。慕容霜華光是大老遠看著對方的陣勢——還扛大旗!吹號角!是有沒有這麼招搖啊?她突然覺得一陣暈眩。果然那群變態中專門用帶勾的鐵鏈虐殺對手的陰沉女人,又拿鐵鏈綁住她的喉嚨。
對手果然來勢洶洶,這群變態終於也減員了。她來不及在心裡喝采,變態們扛著她,打算沿著河岸打帶跑。
那群人窮追不捨,而這群變態似乎被逼上了末路,前方出現另一條橫向支流的河道,等於被截斷了去路,慕容霜華知道大勢不妙。
她聽見這群變態之中體型是一般人兩倍大、扛著把巨斧的男人大喊:「殺了她!」然後她抬起頭,懷疑自己這輩子最後看見的景象,就是背光的巨人舉起巨斧朝她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