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雅一張開眼睛就歎了口氣。
那個小鬼頭還不死心呀?
她無奈地坐了起來,望著四周灰濛濛的一片。
她在做夢,當然了。任何人若是發現自己出現在一片虛無的空間裡,以為是真實的話,都應該去看醫生了。
這個夢已經持續一個月了,如果夢是潛意識的反射,她實在猜不出她的潛意識想對她反應什麼。
「凱雅,求求你,時間不夠了……」虛無中,一個哭哭啼啼的孩子氣聲音響起。
「『封小姐』。」她糾正。
他們又沒熟到這個小鬼頭可以直呼她的名字。
「你好殘忍……嗚,我們的世界已經快毀滅了,你竟然見死不救,嗚……」
所以這是「末世夢」嗎?代表對未來的不安?但身為職業軍人的她對自己的未來確定得不得了,從未不安過。
「凱雅!」
砰!一尊雪雪白白胖胖嫩嫩的小天使突然蹦出來。
封凱雅按著額頭。
這是另一件讓她很受不了的事。
為什麼?為什麼是小天使?就是童話故事裡面那個只穿著一片尿布、背上有翅膀,白拋拋幼綿綿的小天使!
她是封凱雅少尉,少數能在以男性為主的軍人世界裡博得一席之地的強悍女性。她為什麼會夢到一個童話中的人物?
這簡直是屈辱。
「我跟你說了這麼久,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的話!」小天使激動得在空中飛來飛去,灑落一地金粉。
「好了,你別繞了,你繞得我頭痛!」封凱雅揉著額角。
「你說!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是不是?是不是?」小天使憤怒地飛到她眼前定住。
它滿臉漲紅的樣子實在太滑稽了,她只好歎了口氣攤攤手。
「好吧!你再從頭說一次,我保證我這次一定相信你。」
小天使抹了抹鼻子,蘋果般的小臉十分可愛,只可惜可愛路線不對她的胃口。
「童話次元快要崩解了!」
「……」她再度痛苦地按著額頭。
一個跟童話有關的夢。老天,為什麼是她?
「你幹嘛這種表情?」小天使又開始氣得跳腳。
「沒事。繼續。」她只是擺擺手。
「你們長大之後就一點都不感激童話的存在!你知道童話有多重要嗎?它是人類教育的啟蒙,所有小朋友都是從童話中學習最初的知識!例如小紅帽教人不要被陌生的大野狼騙,烏鴉喝水教小朋友如何運用急智──」
「這不是《伊索寓言》嗎?」她插口。
「都一樣啦!」小天使鄭重地道:「無論在你們的世界裡,童話故事是由誰說出來,其實統統來自同一個地方。」
「好,繼續。」她的頭痛稍微輕一點。
「總之,童話次元的存在是很重要的。你們的世界跟我們的世界相連結,所以才會有人誤入我們的世界,回到你們的世界後把故事寫下來。」
「所以,你是要告訴我:童話故事是真實的?」
「我不是已經跟你講了一個月了嗎?」它氣急敗壞地跳腳。
她的頭痛又威脅要氾濫起來,封凱雅重新按住額角。
「繼續,繼續。」
小天使忿忿不平,氣悶地往下講。
「就像我說的,童話次元是很重要的,裡面有善有惡、有黑有白、有光明有黑暗,可是……最近……」它抽抽鼻子,又要哭起來。
「水龍頭給我關起來!」封凱雅堅定地舉起一隻食指。
小天使咕嘟一聲,一張胖臉很可笑地噎在那裡。
「噯!技術面的問題我沒有辦法詳細解釋,你們這兒的人已經不再相信魔法與神奇,所以我說了你也不會信。總之,你只要知道有一個很可怕的災難即將發生:童話次元中的壞人快要消失了!」
「壞人消失不是很好嗎?」
「哪裡好?你根本都沒有在聽!」一對小肥翅膀亂拍。「我已經說了!童話次元裡必須有惡才會有善,有影才會有光……」
「有黑才會有白,對,我知道。」她看一眼天上。
「這是讓童話次元達到平衡的原因,如果有一天壞人統統消失,我們的世界失去平衡,就沒有存在的意義,所有童話故事都會消失,你還認為這是好事嗎?」
老實說,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童話實在不是她關心的事。不過這句話要是講出來,眼前的大蒼蠅大概又要亂噴眼淚。
「好吧!那你找我做什麼?」她直接切入重點。
「……我們自己沒有辦法改變即將發生的災難,一定要由外來者才行。」
「為什麼?」
「就像你們的世界有颱風,你也阻止不了它發生啊!可是這個時候如果有一個很厲害的外星人,就可以做到。」
這什麼鬼邏輯?
「我就是那個『外星人』?」
「對!」
「抱歉,雖然我對自己的求生和戰技很有信心,但我不是神,沒有辦法阻止一個世界的毀滅。」
「你可以的!我們當然就是知道你是候選人之一,才會來找你,而且時間已經不多了。」小天使急急道。
「『你們』是誰?」
「現在不是解釋這些枝微末節的時候,以後有時間再慢慢告訴你。你先說,你願不願意幫我們?願不願意?願不願意?」
「就算我願意,我也不曉得該如何做啊!」她受不了地放下手。這個夢該醒了吧?
「這麼說,你願意羅?」小天使快樂地道:「那我就當做你答應了。是你自己自願的,沒有人強迫你哦!」
「聽著,小鬼……」她不耐煩地開口。
「謝謝你。」小天使從虛空中抓出一把小小的金弓,瞄準她。
「嘿!」
她大吃一驚,連忙撲地避開。
身下的硬實突然化為一團雲霧。
封凱雅大叫一聲,整個人疾速往下墜──
無邊無際的墜落,墜落,墜落。
她耳邊只聽到強烈的狂風呼嘯,連自己的大叫都聽不見。灰霧包圍,雲影繚繞,她墜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眼前忽然一亮!
「喝!」封凱雅抽了口氣坐起來。「咳咳咳咳!」
喉間強烈的火燒感讓她激烈咳嗽。
「皇后醒了,皇后醒了!」
「皇后恕罪!皇后恕罪!」
一堆七嘴八舌的囈語在她身旁交錯。她眼冒金星,兩耳嗡嗡嗡直響。
現在是什麼情況?
她的身體為什麼這麼重?好像被沉重的東西壓住。
她坐在原地兩眼空茫,大力地喘息。
終於,星星開始褪去,她的視線漸漸回來。
她的手摸到一堆壓在自己身上的布,全都濕透了。天!難怪她會覺得這麼重,她簡直是被一堆濕棉被壓著。
蓬裙,鯨骨架,蕾絲花邊……慢著,這不是棉被,這是她身上的衣服?她為什麼會穿這麼滑稽的衣服,又不是在演戲!
還有,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眼前黑壓壓地跪了一地人,有一個年輕的女孩伏在她身畔,全身撲簌簌發抖。
為什麼每個人都穿著中古世紀的服裝?
伏地的男人約莫有二十人,個個高頭大馬,上半身穿著鎧子甲,下半身穿綁腿長褲和靴子,腰間配戴著鋒利的長劍。所有人都頭低低,不敢抬頭看她。
在她身旁的年輕女孩穿著侍女的服飾,更後面一點有幾個年紀更大些的侍婦一樣趴跪著。
年輕的侍女冒險抬頭看她一眼,目光和她對上,打個寒顫撲通又伏在地上。
封凱雅的第一個反應是找攝影機。
接著,夢中最後一幕回到她腦中。那無邊無際的墜落感……
不會吧?
不,不不不!這絕對不是真的。
她閉了閉眼再張開,周圍一切如故。
「皇后陛下,我們要不要先回宮讓您換洗一番?」小侍女抖著嗓音說。
「皇后陛下」是指她吧?詭異的是,她知道小侍女說的不是英文,卻完全聽得懂。
心頭沉沉,凱雅開始感覺到一絲絕望的情緒。
為了某種原因,這個皇后似乎是溺水了。一直耗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先撤再說。
實事求是的封凱雅將驚惶的心情壓下去,點了點頭。
「回宮吧!」
第一個二十四小時過去,無論她怎麼捏自己都沒有醒來的跡象,終於封凱雅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已經來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於是接下來凱雅花了幾天弄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
嚴格的軍事訓練已經成為一種本能,她迅速拋開自憐自艾的情緒,解決眼前的問題。
這時候,如果某只過胖的小天使出現在她眼前,她完全不介意把它那對翅膀上的羽毛一根一根拔掉,再扭下來當雞翅烤。
好可怕……
「嗯?」
有人在說話嗎?
凱雅左右看看,除了她的那個年輕小侍女,更衣室沒有其他人。
大概是聽錯了吧!她看回鏡中的自己。
必須承認,這是一具極端美麗的身體。
燦金色的濃密鬈發,嫩白得無一絲瑕疵的肌膚,明媚動人的五官。就是一雙眼睛深沉到有些妖氣,可是這種妖氣換到演藝圈去,簡直迷死一堆影迷。
在她的世界裡,凱雅的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台灣人,她的相貌更偏向東方人一些。自六歲父母離婚之後,她跟著母親一起生活,連姓氏都改成了母親的姓,便很少再見到白人父親。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對自己的自我認同,以亞裔多於白人,因此突然發現鏡中的自己改變如此之大,一時之間有些無法適應。
這位皇后大人,非常有當超級名模的條件。
除了有當名模的條件,顯然也非常虛榮。
凱雅的寢宮很大間,從門口進來會先經過一個巨大的方形玄關,然後是一間華麗的起居室,再進來是一間更華麗的臥房。
但這些都不夠看,在臥室裡面有一間更衣室──她只能說,香奈兒的總部衣服數量相形之下也不過爾爾。
巨大的更衣室四面全部是鏡牆,每道牆前都有一長排華麗的衣衫,加總起來的用布量足足能替整個非洲國家的小孩子做一套衣服。
不只是如此,這幾天下來,她以散步為名行勘察之實,發現城堡裡幾乎每個角落都有鏡子。
立鏡,掛鏡,直面鏡,橫面鏡,半身鏡,全身鏡,不管走到哪個角落,皇后都可以看見自己的倒影。
是什麼樣的自戀狂會隨時需要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望著此刻鏡中穿上深紅色華麗冠服的女子,必須深呼吸兩下才能接受,這真的是現在的自己。
「卡琳娜。」
「是,皇后陛下。」紅髮侍女低著頭回應。
「讓我考考你的常識。我們的王國叫什麼名字,立國多少年了?現任國王是誰?」
「皇后,佛洛蒙王國立國已經六百四十七年的歷史,歷經二十六任國王,現任國王……現任國王理德已經在位十四年了。」
「嗯,不錯,歷史記得很好。」
既然她是皇后,理所當然應該有個國王,那有沒有王子公主什麼的?
她摸摸平坦的小腹,看不出這具完美無瑕的身體有過懷孕的痕跡。老天,如果她已經是個母親了,怎麼辦?
皇后的外表看起來非常年輕,絕對不超過二十五歲。可是現在是中古世紀,一個二十五歲的已婚女人在中古世紀,別稱叫「中年婦女」。
「國王人在哪裡?為什麼我這幾天都沒看見他?」她問。
卡琳娜吃驚地抬起頭,凱雅心頭一凜,馬上知道自己問錯話了。
「皇、皇后,國王陛下……他……他不是失蹤一個月了嗎?」
什麼?她差點脫口而出。
國王失蹤了?怎麼失蹤的?重點是,如果這是一個童話故事,她到底在哪個故事裡?
那個白目小天使莫名其妙把她拉過來,沒有給她任何線索,她甚至不知道要從何問起。起碼它若告訴她自己是在哪個童話裡,她還會有一點底該如何打探消息。
凱雅已經發現,這位皇后大人不是個很受歡迎的角色。
不過想想也不意外,童話故事裡的皇后好像大多不是好人。
舉個例來說:前天早上她一踏出寢宮,在走廊站衛兵的侍衛大概是偷懶太緊張,手中的長矛「鐺」一聲落在地上,嚇了她老大一跳。
當時她只是瞪了那傢伙一眼,轉身繼續去進行她的「環境探勘計畫」。隔天一早出門,她發現紅衣衛兵換人了。
「原先的那一個呢?」她隨口一問。
到了下午,紅衣侍衛的頭領史奈德親自來到宮裡向她請安,並且報告:
「皇后陛下,安德昨天站衛兵打瞌睡,我已經將他調去馬廄當差,請皇后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的兒子才四個月大而已。」
「……」她有說要對那個安德怎麼樣嗎?
另一個例子。
原本她有兩個隨身侍女,一個是紅髮的卡琳娜,另一個是褐髮的海瑟;兩個人都是十八歲的年輕女孩,另一個共通點就是長得都不漂亮。
偏偏兩個侍女身上穿的都是極上等的絲綢衣物,雖然剪裁是不起眼的侍女制服,外加一條長圍裙,她猜想皇后對自己的侍女起碼還算是個不錯的主子,才會給她們穿這麼好的料子吧?
結果,昨天海瑟替剛起來的她準備床上的早餐,衣袖無意間劃過她的臉頰。
「你這衣服料子不錯啊!」她慵懶地道。
孰料海瑟馬上像全身通了電一樣,撲簌簌跪倒在地上發抖。
「皇后恕罪,皇后恕罪,我……我昨晚在值班太晚,沒有時間回去換衣服,今天才會穿著同一件舊衣,請皇后饒我一命。」
「……」
穿同一件衣服有什麼問題嗎?
重點是,今天海瑟就不見了,只剩下卡琳娜來當班。
凱雅重重歎了口氣。
她不曉得以前的皇后到底有多乖戾,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種性格的人就算現在還沒搞得天怒人怨,也是遲早的事。
凱雅多少有了點底,這個皇后是壞人的可能性多過是好人,如果不小心讓人發現皇后「腦子怪怪的」,她八成只有死路一條。
如果她有辦法知道這到底是哪個童話故事就好了。
看著恭敬的卡琳娜,她心念一動。
「孩子呢?」
這個問題很中性,既沒有說是問哪個孩子,也沒有說是問有沒有孩子,隨時可依答案的方向調整。
「皇后,公主……一直在她自己的寢宮裡啊!」卡琳娜冒險看她一眼,小心翼翼道。
老天!原來真的有一個公主?她快昏倒了!
凱雅按住腰間的馬甲。
「皇后,是馬甲太緊了嗎?」卡琳娜趕快問。
她一甩蓬度驚人的裙擺走出更衣室,來到起居間跌坐在躺椅上。
以她的身體年齡來論斷,她女兒頂多四、五歲吧?這個年紀的小孩不是最黏父母的嗎,為什麼七天下來她從沒見過什麼公主?
如果那孩子有一天來請安,發現自己的母親「怪怪的」怎麼辦?
不行,她不能坐著捱打,寧可主動去探探公主那頭究竟是什麼情況。
「走吧,我們去看看公主。」
匆匆跟出來的卡琳娜腳底一滑,差點跌倒。
「怎麼?」她尊貴地斜睨她一眼。
「不,不……好,我去讓其他人做準備。」卡琳娜緊張地跑出去。
準備?做一個母親的要去看自己的女兒,還要準備什麼?
半個小時之後,凱雅的問題就有了答案──
這個城堡該死的大。
就因為它該死的大,城堡裡分成內外兩區,皇宮所在的內城區她就已經逛不完,還沒機會走到外城區去。
這麼大的一座皇宮,要容納一個皇后和一名公主絕對綽綽有餘。因此,當卡琳娜領著她一路走向通往後花園的門,凱雅微微一怔。
後門一拉開,一頂由兩個紅衣侍衛抬著的轎椅已經等在台階底端,前後兩排紅衣人整整齊齊地護住轎子。
「……」
她努力不動聲色,雍容華貴地走下台階,坐上轎子。
她的小公主到底是住在哪裡?
整座城堡是建在一座類似半島的高台上,城堡後方直接鄰著峭壁和海洋,屬於比較荒僻的地帶。除非日後有需要跳海逃生,她不急著去探那一區的地勢。
孰料,轎子就是直直往懸崖區走去。
堂堂公主為什麼會被放在這種三不管地帶?
轎子足足走了十五分鐘,他們終於踏上一條荒蕪的小徑,盡頭處有一座兩層樓的蔽舊石屋。
一個守衛直接靠在木門上打盹,旁邊有個中年僕婦很努力在打理花圃裡營養不良的玫瑰花。
一行衣履光鮮的轎隊來到石屋前,中年僕婦錯愕地抬頭,連忙搖守衛。
「什麼……」守衛惺忪地醒來,一見到皇后娘娘的臉,打了個哆嗦,兩個人一齊跪倒在門前迎接。
皇后明明八百年沒來過這裡一步,今天是好日子?偷懶被抓到的守衛頭皮發麻。
「開門。」凱雅撩起裙擺,步下轎子。
中年僕婦硬著頭皮接話。
「皇后陛下,公主她……她不在。」
「不在?誰帶她出去的?」她錯愕道。
「皇后陛下,公主她是……是……」中年僕婦伏得更低,吞吞吐吐。
「公主去哪裡了?」凱雅提高嗓音。
一個幾歲大的小孩,為什麼可以由人隨便帶走,還沒有人來通知她?
噠噠噠噠噠──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往他們的方向奔來。
凱雅馬上回身。
來人有兩騎,騎在前頭的人穿著深紫色的官服,後面是一騎藍衣人。
凱雅已經知道,皇宮內城區由紅衣的內宮禁衛軍看守,外城區則由身穿藍衣的外宮禁衛軍負責。
來人顯然是由城堡外直驅而入,才會由一騎藍衣人跟隨。
聽說這個王國的深紫色官服是屬於公爵階級,看來來人是個公爵,官倒不小。
公爵下了馬,精神鑠爽地走到她面前,雙眸凌厲。他約莫五十來歲,一把白色的鬍子極有威嚴。
雖然他對凱雅彎身行禮,她從他眼中捕捉到一晃而過的不屑。
「皇后陛下,我剛接到消息聽說您來探望公主,連忙趕過來回話。公主這幾天患了嚴重的感冒,我已經派人送她去醫官那裡治療,過幾天才會回來。」
「王族生病都是送到醫館那裡,不是叫醫官進來的嗎?」她再怎樣也知道這不是常態。
公爵一頓。
「公主的病可能會傳染,所以送去醫官那裡較為合適。」
「公爵好靈通的消息,我連公主病了都不知道,你倒是已經都張羅好了。」她慢悠悠地道。
公爵終於抬起頭,深藍色的老眸中充滿不馴的神色。
「因為皇后平時很少關心公主,微臣才自作主張,希望您不要見怪。」
她冷笑一聲。「公爵不只消息快,腳程也挺快的,我前腳才剛到,你後腳就跟來了。」
公爵虎地一聲挺起腰,直勾勾盯住她。
「如今國王失蹤一個月,生死未卜,公主是佛洛蒙王國『唯一且合法』的繼承人,身為護國王公,我當然不能對公主的病情輕易看待。」
「這樣說來,倒是我這個母親失職了。」她冷冷地道。「如果公主是唯一且合法的繼承人,那我這個皇后是什麼呢?過路人嗎?」
公爵昂起下巴,再不隱藏自己對她的輕蔑。
「我們舒密特家族七代忠心耿耿侍奉佛洛蒙正統皇室,不敢有半絲的懈怠。如今國王下落不明,奸人的身份還未找出來……」他的眼光分分明明就在看著他口中的「奸人」,「本公爵當然要更加小心,不能讓王朝的下一任接掌者──白雪公主,再度落入奸人手中!」
「……」凱雅僵在原地。
他媽的!
她演的這一出,竟然叫「白雪公主」!
逃吧!
凱雅下定決心。
舉凡童話故事裡的後母都沒有好下場,尤其是白雪公主的,下場更是淒涼。
如果童話屬實,鏡子裡的那個女人只因她的繼女比她更美,就決定殺了她。
凱雅不曉得為什麼會有人堅持當「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在她眼裡,美麗是一個比較值,不是絕對值。
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最美麗的女人,除非全世界只有一個女人。
……唔,難道這就是皇后的計畫?
重點是,這個皇后在宮內不得民心,在宮外想必也不會有多大的美名;聽舒密特公爵言下之意,國王的失蹤又與她有關,唯今之計只有一條──
逃。
再不逃,只怕她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對留下來當烈士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尤其把她弄來的那個傢伙還蹤影全無。
接下來她花了幾天做準備。
首先,利用權勢弄清楚侍衛交接的時間,再摸清僕役穿梭在各個宮殿間的捷徑路線。
最後她擬定計畫:每天半夜十二點,一輛進來清夜香的拖板車──白話文就是「水肥車」──會定時抵達最靠近外宮門口的糞房。
清完糞桶,夜香車載著水肥離開,城門立刻上鎖,吊橋升起,內外兩宮的侍衛一起交接換班。因此,這段期間是等著下班的侍衛警覺心最鬆懈的時刻。
只要她能設法溜到夜香車上,就能神不知鬼不覺一起出宮。
其實凱雅有想過白天找個理由出門野餐,然後趁機脫逃,但,無論這個皇后如何不得民心,如果出去野個餐人就不見了,難免有些人要掉腦袋。
侍衛掉腦袋也就罷了,卡琳娜的小腦袋只怕也要跟著不保。
同樣身為軍人,凱雅覺得侍衛因怠忽職守而被處罰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害那小姑娘一起送命,她的良心過意不去,因此最好的方法還是趁夜深人靜時自己一個人偷偷逃走。
終於,逃脫大計付諸行動的那一天來臨。
這天,她先以身體不舒服為由,把一干侍女僕役全部趕走,自己回床上睡覺。
待到接近午夜,她無聲下了床,鑽進更衣室裡,把前兩天以巡查之名到侍衛休息室摸來的一套男性服裝拿出來。
雖然尺寸大了點,幸好她身形高身兆,褲腳修一下還不至於不能穿。
凱雅拿出剪刀,把過長的褲腳剪短,再拿出一件從卡琳娜那裡摸來的侍女服套在男性服裝外頭。
燦爛的金髮編成辮子,以侍女專用的發網罩住,鏡中的女人在黑夜裡,看起來就像個尋常女僕一般。
「凱雅?凱雅。」
竟然有人在叫她。
凱雅火速環顧四周。
細細的叫聲從她左邊的華服後飄出來,她走到那一長排華服之前,開始搜尋。
「凱雅?凱雅!」
聲音來自大蓬裙後面,她揮開一件裙擺,咦?後面竟然有一道小門。
那道小門隱藏得極好,和牆壁上的鏡子化為一體,一不小心根本看不出來。此刻,那道小門微啟,細微的呼喚從門後飄了出來。
她彎身推開小門走進去。
一間三公尺見方的小房間裡毫無任何裝飾,只有一面鏡子掛在牆上。
她走到鏡子前。
黃銅鑲的鏡面泛出灰暗的色澤,根本照不出人影。她湊近鏡面,突然在一團灰雲當中,看見一抹隱隱發亮的螢光。
那點螢光越飄越近、越飄越近……
砰,肥胖小天使出現在她眼前。
「凱雅!」
凱雅做了她能想到的第一個動作──一拳捶往鏡面去。
鏡面激烈地震盪起來,猶如一顆石頭丟進水裡。肥胖小天使竟然被震得往後飛,好半晌才拍著翅膀,吃力地飛回來。
「你幹嘛一見面就打人?」它怒叫。
「你這個白癡!」她的怒吼不亞於它。「算你運氣好,躲在鏡子裡,不然我就讓你變成一團天使泥!」
「你……你……你竟然罵人,你……你竟然罵人,嗚!」
它哭了。它竟然哭了。
凱雅翻了下白眼,幾乎不敢相信。
「你哭什麼?立刻給我說,我要怎麼回去?」
「你怎麼可以回去?你的任務還沒完成啊!」小天使驚慌地道。
「誰跟你出什麼鬼任務?你知道這裡是『白雪公主』嗎?你知道白雪公主的後母是怎麼死的嗎?慘死的!除非我和你一樣白癡才會留在這裡等別人宰了我!快,把我弄回去,聽見沒有?」
「不行,我辛辛苦苦才把你弄到這裡來,你知道我要找到這次的機會現身有多不容易嗎?」小天使盤起胖手,固執地抬高下巴。
凱雅狐疑地看了看古鏡。
「你該不會就是故事裡的魔鏡吧?你真的一直在告訴這個女人,她是全世界最美麗的?」
「對啊,她現在確實是。」
凱雅翻個白眼。「如果魔鏡就是你,我還是靠自己比較妥當一點。」
「你幹嘛這麼瞧不起人?」過胖小天使抗議。「總之,我時間不多。我只是要告訴你,我要查的事還沒有下落……」
「什麼事?」她插嘴。
「就是故事裡的壞人消失的事,你根本從頭到尾沒在聽我說話!」小天使放聲大哭。
「別別別,」凱雅被它哭得頭痛。「反正我改變主意了,我不管這個世界的壞人發生什麼事,我這個好人要先閃再說。」
「說好的事,不是你說改變主意就能改變主意的。」小天使又搬出它固執的脾氣。「總之,你只要照著故事線走,接下來,你差不多該叫人把白雪公主帶進森林裡去了;至於我,我會再回頭去查到底是什麼力量在讓童話世界的壞人一直消失,等我有了進展,我們再聯絡。」
「喂!什麼叫再聯絡……嘿!嘿!」
那個千刀萬剮、超該死、超不負責任的過胖小天使,砰一聲又在她眼前消失。
「……」
凱雅面對著一團灰影,無言個徹底。
就算先前還有一絲絲遲疑,現在也確定到不能再確定。
她非逃不可。
如果繼續待在白雪公主的故事線裡,遲早會被這只兩光小天使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