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班次廣播重復著還有半小時就該進關,但杜明葉必須等待。
她忍不住從膝上的平板電腦抬起頭,斜對面穿著潮牌休閒衣的一對小情侶已經嬉鬧了半小時,糖果綠的球鞋和螢光黃的腕表映襯著盛茂的青春,兩人毫不掩飾的調情,如此扎眼,如此刺耳。她站起身,挑了另一端的空位坐下。
該不該撥個電話確認男人是否即將抵達機場?但昨晚他特別叮囑她了,今天千萬別提醒他,他們各自前往機場即可;她明白,他想保有他周末的私生活,不希望被干擾了,但萬一錯過了班機,遭眼色的可是她。
每一次的起程,從不是為了自己。她小聲歎口氣。
對面又一對情侶坐下,這次年紀稍長,約莫三十歲左右,穿著體面,一坐下目光就沒離開過對方,彼此凝視半晌後忽然擁吻起來,激烈程度像是最後一次相聚,不容浪費一分一秒。
這是命運在向她展演什麼嗎?
她看得坐立難安,撇開頭,再次拖起行李箱離座,決定到附近的雜志販賣鋪逛逛;也許她可以買張圖案特別的名信片寄給邀請她參加同學會的大學同學;她連續三年缺席了同學會,但用這麼古典的方式回函更證實了她秉性古怪吧?這幾年,除了強迫接收的垃圾廣告,或是展示經濟實力的豪華喜帖,她沒再接過紙本信件。
手機響起,她一瞄來電顯示,遲疑了一瞬,還是接起。「媽,我在機場。」
「昨天為什麼不回來?」
「……」她看了看表,隨口道:「幫老板整理資料,今天要出國。」
「抽個空也不行?昨天是他生日,他看著你長大--」
「媽,別言過其實,四十多歲還不夠格生下我,你們一起開心就行了,我又不是小孩。」
「……那麼就成熟點,別讓我們替你操心。」
她迅速按下關機鍵,呆了幾秒,抹去眼角的濕意;懊惱的是,濕意持續不斷。她呵口氣轉移思緒,在店鋪前挑起了名信片,旋轉著展示架,一邊注意著時間。
後方有人朝她走近,同時模糊叫喚了誰,她下意識側讓身,避免遮住展示架;一雙男性的手快速越過她的肩頭,未及反應,已交抱在她胸前,緊緊箍住她的身軀,將她包覆在陌生的懷裡動彈不得;男人堅硬的下巴抵住她肩窩,輕輕呢喃:「你來啦?我以為你不來了,昨晚我一夜沒睡好,怕你不來……」
過程太不可思議,令她驚駭萬分。這聲線未曾聽聞,低沉熱切,情深意濃,顯然將她錯認為某個他深愛的女人。
她掙扎著回頭。「先生,你認錯人了--」
男人驟視她容貌,立即僵住不動,眼裡的熱烈剎那褪去,化為意外、黯然,以及一抹掩不住的失望。杜明葉生性矜持難得感性,但對方俊秀的面容十分純淨,沒有流露一絲非分神色,唯有濃濃失落感染了她,她竟莫名為他感到惋惜,不介懷他莽撞的行徑了。她柔聲道:「很抱歉,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對不起,請見諒,對不起。」男人朝她頷首致歉,毫不猶豫快步走開。
她失神了好一會--會是什麼樣的一個故事啊,那樣的濃情蜜意她未曾擁有,那樣熾熱的擁抱她亦未曾承受過,男人臂彎的力量彷佛留下了印記,她惆悵地想,她不會再有這樣的經驗了吧?
她慢吞吞旋轉著展示架,某些記憶片段正嘗試侵襲她的理性,她努力聚焦在一張張紀念圖片上,忽然意識到側邊閃過幾道快門白光;她警戒心起,倏地抬頭,一名年紀約莫五十開外、身材壯碩的白人男性手持相機對准她的方向按下快門。她目瞪口呆,對方縱聲笑開,嗓音豪邁,還操起道地美語對她道:「您好,我叫大衛,大衛傑森。」
她打量那副玳瑁框眼鏡下的深邃眉眼,半張臉被花白落腮胡覆蓋,那形象刺激了她靈光乍現,恍悟指著他道:「您不是那位--最近受邀來醫學院擔任客座教授的傑森博士嗎?我在電視上和報紙上見過您。」
「你記性真好,的確是我。」男人再度扯嗓大笑,聲若洪鍾,友善地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張名片遞上。
「很少人不認得博士啊。」她開心接過;職場習慣使然,也遞出了自己的名片,她衷心歎道:「今天真是奇妙的日子。」
其實,她記性並不真的很好,她只記份內該記住的事;每天瀏覽並加以節錄重要新聞是她的例行工作,她因而知曉傑森這號醫界響叮當人物;至於他的專業領域、傑出研究事蹟、前半生榮獲過哪些獎銜,相關深入的資訊她一概略過,若要她說明,絕對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杜小姐,剛才嚇著你了。這是學生送我的新相機,我在試試它的性能,你要不要看看?」他說著,大方地將捕捉到的鏡頭湊上她跟前,她禮貌性探看一眼,著實吃了一驚--幾分鍾前的小插曲逐一呈現,方才那名年輕男子沉思、走動、深情擁抱她的表情、動作定格分解,清晰明亮,像是一出微電影。
「這個……」傑森在記錄那男子?為什麼?「是很精采,可是--」
「放心,我這就刪掉了。」見她一臉忌憚,傑森操作了幾個功能鍵後解釋:「鏡頭裡的這個男生是我好友的兒子,這次恰好有事同行回舊金山,我好玩拿他當模特兒試拍,誰知他突然冒犯了你,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啊,他絕不是登徒子。」
「哦,我沒這麼想。」她趕緊搖手,諒解地笑說:「其實,一般人正常時是很難認錯情人的形貌的,如果不是我的背影和他的情人超乎尋常的相像,就是他愛得意亂情迷了。無論哪一種狀況,都不該被怪罪不是嗎?」
傑森目不轉睛看了她一會兒,又爆出一串朗笑。「你是個好女孩,哪個家伙這麼幸運擁有你啊?」
「過獎了,我還是一個人。」她習慣性地補上一句:「而且,我不介意一個人。」
「真的?」傑森濃眉一揚,伸手指著不遠處正講著手機的至交之子道:「他條件不錯,如果有機會,想不想交個朋友認識一下?我可以替你介紹。」
她乍聞失笑。這位德高望重的洋教授竟和她母親往來的姊妹淘們一派作風,一見到她就忙不迭牽起紅線。她臉上果真明白刻著--「寂寞女子」四個字?再者,依女人的直覺,她可不認為自己會是那位男士的菜。
「呃……謝謝您的貼心,我暫時還不需要,真謝謝你--」她一時語塞,冒出中文,轉為美語時又結巴。她不擅長處理這種場面,過往她總是掉頭而去,不容討論;但傑森不同,直覺上他是個敦厚人士,愛護晚輩,況且他備受尊崇,肯花時間與她交談已是榮幸。
尷尬之余,她等待的男人終於出現了,正怒意勃勃走向她,幾天前精心修剪的發型略微凌亂,襯衫衣領鈕扣松開,雙眼微現宿醉紅絲,下巴一撮短髭畢現,顯然趕行程令他顧不及整裝修容。杜明葉急忙伸手與傑森握別。「有幸遇見您,希望還能再會,我得進關了。」
「杜明葉,你在搞什麼?!打通電話提醒你的老板有這麼困難嗎?誤了班機你能替我去簽約嗎?」男人尚未站定,指責劈頭而來;她面不改色,伸手接過頂頭上司的隨身行李。
「您昨天說別打擾您的--」
「再說一遍!你是第一天跟我啊?!什麼情況該做什麼還用我教你!」男人火氣難消地瞪視她,兩手插腰緩氣;他不識傑森這號人物,隨意冷瞄一眼便自顧自地跨步走開。杜明葉拖著兩人行李緊隨其後,回首對傑森搖手,俏皮地眨眼示意--再見,博士。
傑森和藹點頭,笑意裡帶著欣賞。不知為什麼,即使隔遠了一段距離,她竟感覺背後那道彷佛能透視一切的注視尚未消失。
***
即使天色異樣的美,即使耳邊那首乍然揚起的中板情歌能讓人心浮動,剛端上的熱咖啡香氣宜人,杜明葉仍不願將目光從平板電腦上密密麻麻的數字移開兩秒鍾,看一眼面前端坐、不時以精雕過的美甲敲著桌面的美麗女子。
惱人的喀喀響持續好一會,似在對她抗議,她勉強分心解釋:「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那晚和誰在一起。」
「……」
「我總不能跟著他回家吧?」
「……」
看來理由不被接受。不必瞧,也知道女子滿臉嗔怨,她無奈做出承諾:「好啦,等今天忙完了,我一定想辦法查出來可以了吧?」
「……那天我等到天亮,他也沒回家,太過分了。」女子纖手拍了下桌面。
「他不知道你會去的,不是嗎?你上次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拿酒潑了他一頭一臉,他怎麼會料到三天後你想給他驚喜?誰都會認為你會給他驚嚇吧?」
「那天是他的生日耶!」女子激動不已,豐滿的下唇咬出齒痕。
女子名叫玫瑰。人如其名,嬌艷惹眼,芳齡二十五,家底豐厚,追求者眾,加拿大完成大學學業後回國,跟著從事紡織業的父親擔任特助,也不知哪根筋不對,在一應酬場合遇見杜明葉那位熟男老板,竟一見傾心,從此無暇他顧,滿腦子盤算著如何接近李思齊。李男天性不安定,起先覺著充滿新鮮渾身是勁,和玫瑰密切往來了一陣,熱度超越以往紀錄蔓延了半年,兩人甚至同居起來。杜明葉私以為他們可能修成正果,未料李思齊像染了無名病毒忽爾痊癒了,一年後莫名退了燒,眼裡的玫瑰不再色若春曉,頓失興味,四個月前開始疏遠玫瑰,各種藉口出籠。玫瑰豈是普通角色,任人抉擇來去?她見多世面,不哭不鬧,冷靜以對,找上李思齊的秘書助理杜明葉,送上各種昂貴時髦禮物,請吃各式私家料理,不吝惜分享令人瞠目咋舌的名流八卦。杜明葉對玫瑰的籠絡了然於心;她的物質慾望並不濃厚,多半退回那些得花上她一個月薪資的饋贈,而且她有基本的職業道德,雖然李思齊平日不太好相與,但總是她的老板。
她良心掙扎了好些時日,終於接受了玫瑰的請求,適時注意並向玫瑰回報老板的行蹤,主要原因是她其實相當不欣賞上司處理感情的作風;此外,她著實消受不起本應享受著美好人生的美人,卻成天形容枯槁地對著她泫然欲泣。玫瑰用情至深。
兩人相約見面成了常態,幾天不見反而牽掛;不,是擔憂。杜明葉內心總有一股無名的擔憂,擔憂不按牌理出牌的玫瑰有一天會使出驚人之舉。
「說實話,我認為你應該把心思放一點在工作上。你父親花了不少心血栽培你,何必為了一個男人如此?依我看,你該感謝他放手,我認為他不是好的結婚對象。」相熟後,她說話逐漸不再客套,有時坦率得幾近刺耳,玫瑰也不以為忤。
「你知道什麼?」玫瑰委屈地反唇。
「最好是不知道。我看老板每天活得挺快活的。」
兩人又陷入沉默,發著呆的玫瑰被觸動了什麼,眨著晶靈大眼問:「喂,明葉,隨便說說吧,到現在為止,讓你最難忘的男人是誰?」
她心悸了一瞬。「我交往過的對象屈指可數,通常不到幾個月就無疾而終,怎麼說得上難忘?」
「難說啊!你老是神神秘秘,搞不好過得比我精采。」玫瑰噘嘴。
「不陪你泡夜店不叫神秘好不好?瞧我這麼忙,早跟你說了今天不適合見面。」她低頭翻看隨身攜帶的書面資料。
鈷藍的明亮透過樹影與暗色玻璃灑落在她們身上,微涼與余暖交錯,秋意無聲無息降臨。她瞇眼望向窗外,揉揉疲憊的眼皮,街道輪廓像透過一層柔焦略有重影,她的散光似乎更嚴重了。
她稍事想了想玫瑰的問題--難忘的人?她其實忘得不夠徹底吧?
玫瑰慵懶地伏在桌面瞅著她,嗲聲地數落:「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這工作錢少事多離家又不近,做了三年還不是一頭價廉物美的牛,上頭還有個大秘書使喚你。論經驗也夠你跳槽了,到底在巴望什麼?」
她聽若未聞,目光移回原來的數字圖表,檢視著錯誤。「別吵。我下午還要開會,老板要的資料有點問題。」
一陣安靜,玫瑰果然不再說話。她的眼皮卻發癢起來,忍不住抬手揉了好幾下,力道沒拿捏好,反而出現異物感;她再揉了兩下,異物感消失的瞬間,視線變模糊了,她暗叫不妙,隱形鏡片想必掉落了。
她以僅余的左眼鏡片在桌面上搜查著,全無影;低首往地面上探尋,地磚花紋斑斕,火眼金睛也不可能找得著。嘗試了一分鍾,知道不會有結果了,索性摘除左眼鏡片,從背袋裡翻出一副黑框眼鏡戴上,繼續更正電腦資料。
「好吧,杜明葉,我不懷疑你忙,不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麼忙的你是怎麼認識那一位的?」玫瑰突然轉變了語氣。
她沒聽出端倪。「說什麼啊?」
「瞧一下不會礙著你的。」玫瑰神秘地壓低了聲音。
她心生疑惑,扶正下滑的鏡框,順著玫瑰翹起的下巴望過去,立即和咖啡店斜對角的一雙目光接上。對方朝她揚起右手,莞爾點頭,一副遇見舊識的模樣;她匆匆掠過對方一眼,皺眉道:「我不認得。」
「你近視變深啦?他看了你好一會了。」玫瑰的優點除了那張幾近無瑕疵的臉蛋,以及因出身優渥而養成的大方性格之外,最拿手的長處和她的大學文憑無關,她最自豪的便是能准確判斷男人目光背後的機心。那名男子一落座,和同伴點了餐點後,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杜明葉。
「我真的不認識他。」杜明葉不很認真地想了想,再度重申。
這並非托詞。她的社交圈不存在這類男性,雖然她並無仔細端詳,對方又呈現坐姿,仍是可以輕易看出具備令女人青睞的優越條件;依其穿著判斷,男子與她的上司應屬同一類--低調講究兼自視甚高。排除公司生意對象的可能性,她不認為自己和那名男子有過一面之緣,如果男子的對象是玫瑰還有可能,對方分明認錯了人。
「啊,真的得走了,」她看了看表,驚呼,收拾桌面上的東西。「我還得先去拿老板的乾洗外套再趕回公司,下次換我請你吃飯。」
起身時順便伸展腰身,長期伏案已導致她後背酸疼。她留戀地望了望外頭明亮如水的街景,這麼美好的午後不屬於她,她得立刻投身至那日復一日的循環事務裡,度過她乏善可陳的歲月。
「我再call你。」玫瑰不甘心也只得說。
「不坐了?忙什麼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對角那名俊朗男子竟離座走了過來,站定在她的桌沿,直勾勾看著她,她相當詫異。無庸置疑的,男子的招呼對象就是杜明葉,他僅僅禮貌性地和玫瑰點頭示意,便不再他顧,等著她回應,那姿態分明與她交情匪淺,可這個男人在她的記憶裡千真萬確一片空白。
「待會兒要開會--」她這是在說什麼?她尷尬地看向玫瑰,玫瑰好整以暇抱著雙臂,打算袖手旁觀。
「開會?」男人瞥視桌上印有公司名銜的文件夾,略微皺眉。「我差點忘了你在欣傳是個大忙人。」手指向上方天花板。
為何男人的語氣彷佛和她極為熟稔?她工作的公司的確位於本大樓第十層;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不准備和陌生人寒暄,她就快要遲到了。
她勉強回應道:「先生,我們見過面嗎?」
「你以為戴了眼鏡我就認不出你了?」男人聲調乍聽溫和,但隱含了一股慍意。
「呃?」沒料到男人如此失禮,第一次遭遇這種情況,她不假思索便直言以對:「我戴眼鏡是因為剛才隱形鏡片掉了。不過,先生,我們應該不認識,我朋友可以證明--」
「先生,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朋友說不認識你。」玫瑰一見苗頭不對,強勢地橫在兩人之間。
「小姐,我和她之間的事和你無關吧?」男人不悅地格開玫瑰,一把拉起杜明葉的手臂朝咖啡廳門口走去。「走吧,我們必須談一談。」
「談什麼?先生你--」男人狀似斯文,掌勁卻極強,難以掙脫。杜明葉求援地望向玫瑰,玫瑰被弄糊塗了,來不及反應,張大嘴看著男人將好友一路踉蹌拖出店外。
兩人拖拖拉拉至大樓旁行人稀少的靜巷,男人不由分說將她背抵牆面,相當惱火道:「別再說你不認得我,你這是解決問題的正確態度嗎?」
「問題?什麼問題?你好好說別動粗--」她驚慌起來,不會是有人非法盜用她身分向地下錢莊借錢讓她背了一身債吧?她銀行存款不到五十萬,應付得了嗎?
「你想結婚,也該讓我有時間思考這件事,不該悶不吭聲就搞失,也不接電話,我們交往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這樣任性讓我非常困擾。」男子咬牙瞪著她,迭聲責備。
「結婚?」乍聞此天外飛來二字,她整個人似斷了電般僵住,繼之覺得太過荒謬,忍不住乾笑起來。笑聲未歇,瞄到男人怒容,她識相地別開臉噤聲。
一面在腦袋裡快速分析--她若不是倒楣遇上了精神病患,就是自己曾經患了怪病引發了失憶後遺症;比較離譜的情況就是她掉入了平行時空,展開另一種人生。
她用勁捏捏右臉腮幫子,疼得低呼。她極力冷靜下來,以經驗和直覺判斷,確定第一種可能性發生率較高,她絕無失憶可能。
她轉動眼珠,鼓起勇氣朝上探。男人目不轉睛俯視她,神色冷峻;那張俊秀的臉龐,審度的銳眼,和普遍概念中的精神病患差距甚大,不過這點很難由外表斷定,就她讀過的相關資訊而言,並不是舉止瘋傻才有心理問題。
兩相僵持半晌,一種似曾相識陡然襲上心頭,她叫道:「我想起來了!一個多月前我們在機場見過一面,當時你也認錯了人,你還向我道歉記得嗎?」
他不屑地嗤哼。「還敢提!你那天鬧脾氣裝作不認識我,我還能怎麼樣?結果一鬧鬧上個把月。杜明葉,你還要玩多久?」
這又是一驚,他竟脫口喚出她的姓名,這代表他的目標明確,沒有誤認的可能性;然而,她根本不記得這個人。不,是絕無可能認識這個人。
她再更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頭,疼痛入心,不是夢,那麼這個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得罪了誰?誰在玩她?
「那你想怎麼樣呢?」她怯聲問,一面強自鎮定。無論真相是什麼,首要之務,是先遠離眼前的怪人。
「不准再搞失,電話要接。你搬了家嗎?地址給我。」
「地址?我……一時背不起來。」她怎能引狼入室。
「那好,下班後我來接你,今晚在你家吃飯吧。」
「我家--」她睜大眼,按捺住內心驚嚇,婉拒道:「我……今天要加班。」
「我等你。今晚我來下廚吧。」他似乎已平復下來,神情輕松不少。
「那,沒事我先走了,要開會了。」她小心翼翼往旁挪移腳步。
「等等!」正想拔腿就跑,他抬手又攔住她。
心猛烈一跳。她實在沒有佯裝的本領,這個人到底有什麼毛病?
他沒說話,靜靜看了她一會,看得她頭皮逐漸發麻時,忽然傾首吻住她,輕輕貼著她的唇溫存兩秒,然後推了一下她的背道:「快走吧。」
她移動僵硬的雙腿離開巷子,暗地用袖口揩了揩被陌生人沾濕的唇;回到咖啡廳時,玫瑰正來回踱步,焦慮地四處張望,看見她心神不寧地現身,迎上前急問:「你們到底在搞什麼?我快要報警了!」
「玫瑰,我們認識雖然不是很久,你應該很清楚我的為人吧?」她弱聲問。
「大體上算是了解。你怎麼啦?」
「你知道今年以來我沒交過任何男朋友,沒有和任何人論及婚嫁吧?」語氣不再斬釘截鐵。
「這個嘛……」玫瑰面露難色。「這就難說了。我們可不是沒事就泡在一起,你平時也不愛談論你自己,就算你突然丟帖子給我宣布要結婚我也不奇怪,這年頭什麼怪事沒有啊?」
「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是這種人!」她拚命擺手,又雙手合十懇求:「我保證以後你邀我去哪我就去哪,絕不推辭,只要你肯證明我不認識剛才那個人,好不好玫瑰?」
玫瑰櫻唇半張,黑眸骨碌碌轉動,充滿狐疑道:「說真的,杜明葉,我發現我真的不了你這個人耶,告訴我哪種男人親自送上門你才肯笑納啊?」
***
杜明葉自小信守著一種信念--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就算有也不長久。所以求學時代,她是典型按部就班的好學生,對得起母親花在她身上的每一塊錢學費,從未令師長傷過神。每天七點整准時站在路口搭私校校車上學,兩條粗黑發辮梳得整齊水亮垂在肩上,雪白制服熨燙得平整,裙長剛好遮膝,放學回家主動做完功課,拿出冰箱裡母親前一晚准備好的飯菜微波加熱,吃完後看個半小時電視,等著家教上門,假日到圖書館或醫院當志工,不能缺席,因為是母親替她安排可做為申請好學校的加分條件。
「明葉,不是美女不要緊,我們比別人努力就行。」這是母親的名言。
母親是出名的美人但卻非常努力,在職場表現不亞於男人。明葉酷似早逝的父親,缺乏母親的豐艷,五官與行事風格相當,算是中規中矩清秀雅氣,兼膚色相當白,又安靜,讓她生就一股書卷味。
她順利地在各階段依序讀完第一志願學府,如果不是大四那年生命意外地轉了彎,她放棄了申請到的國外研究所資格,提早進入職場,她的履歷可以更亮麗。
平添三年多的社會歷練,她更相信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凡事有其代價,尤其是面對看起來可口得脫離常理的夢幻美食,絕不可輕易相信自己有中樂透的天命。
唐紹裘就是這道來歷不明的美食。這名字怎麼得來的?杜明葉連續三晚找盡各種理由加班到九點鍾,這天上掉下來的男友也跟著訂了三天飯店特制的精美便當派人送到她的辦公室,外加一天一張問候信箋--
--趁熱吃了吧,希望明晚能聚一聚。
--還是這麼忙?我很失望,很想念你。
--再加班下去,我就要投訴你老板虐待員工了,回家前給我電話。
每一張信箋都以公司便條紙寫成,下款以飛揚秀逸的字跡屬名一個字--唐。定睛一瞧--未免太過巧合,唐紹裘任職的公司地址就在同一棟商辦大樓,位在她的頭頂正上方高五層樓,難怪那天會在一樓咖啡廳巧遇。
她擰眉思索。在這裡工作了三年,從未注意過這號人物,是否真有此人?忍不住加深的疑團,依照便條紙上列印的公司電話撥打過去,只響兩聲便聽見總機訓練有素地接線,果然是家實際存在的公司,她取巧地說:「我找唐先生。」
「唐先生?您哪一位找?」
果然姓唐,她清清喉嚨。「呃……我是花店,唐先生向我們訂了花,忘了吩咐是不是要署全名,我們確認一下。」
「喔……」總機楞了楞,很快恢復專業。「您稍等,我請唐經理確認。」
電話另一端很快傳來回音。「喂?唐經理說他沒有訂花,您是不是搞錯了?」
「不會吧?唐大明先生不是嗎?」
「搞錯了,我們電子工程部經理叫唐紹裘,不叫唐大明。」
「你們公司只有一位唐先生嗎?」
「是。請您再確認清楚,別張冠李戴喔,弄錯了我們是不會付帳的。」
掛上電話,她又茫然了半天。這個人活生生存在,並且位居要職,有可能閒來無事耍弄一個素昧平生、無關痛癢的平凡女人嗎?
平時大量觀看犯罪懸疑影片的她,此際發揮了無窮的想像力。
有可能是一樁精心策劃的騙局嗎?目標可能是母親。她的母親近年來在跨國保險公司連升三級,傳言亞洲區總座大位就要到手,也許招嫉樹敵,設陷利用無知的女兒,待時機成熟要脅母親也未可知;但這種裝熟的手段也未免太蠢了,還不如循正常管道追求她來得自然。
另一種常見的電視劇橋段是--這個城市裡有一個女人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分身,和唐紹裘熱戀一場後搞失,她成了倒楣的替代品。問題是為何分身也叫杜明葉?
比較惡劣的真相是,這不過是一群在高壓無趣、日復一日城市生活下的男人間彼此腦力激蕩後,想出來的別開生面的超級玩笑,調劑一下爭名奪利後的疲憊身心。他們決定推派五官端正的唐紹裘出擊,一方面奪得芳心的成功率較高,一方面他的背景較有可信度,不易被拆穿;一旦杜明葉接納了對方營造的故事,他們當夜立即開香檳慶祝實驗結果出爐--女人果然膚淺沒腦子,好看的男人無往不利。
但--挑選的對象為何是無辜的杜明葉?莫不是一群男人隨手在咖啡廳點指兵兵,揀中剛好路過的她?
越想越荒誕,她惱恨地在便條紙上胡戳亂畫。
「讓你安排一下老板下星期的行程有這麼困擾嗎?你快把頭發抓下來了。」資深大秘書站在她案頭前,嚴厲的目光透過滑下的眼鏡上緣審視著她,一臉不以為然。
「沒,我在想別的事。行程都排好了,您過目一下。」她把一頭亂發紮起,趕緊雙手奉上列印出來的表格。
「今天有哪些事要做?」大秘書邊瀏覽邊問。
「唔……十一點半先到花店拿花,再拿蛋糕,一起送到忠孝東路四段張小姐公司;一點半拿合約到老爺酒店給老板;三點到老板家等清潔公司工人;五點前把老板家裡那套新西裝送回公司;今天晚上司機請假,所以八點到酒店,開車把老板送回家。應該就這樣。」一口氣念完,發現今天時間巧妙地填滿了,她露出慶幸的微笑,又可以理直氣壯推掉唐紹裘的約見。
「所以你現在很有空,在等中午的豪華便當送來嗎?」
「呃?」她瞄了眼時間,從座椅上跳起來,一把抓起背包。「我馬上就走。」
唐紹裘的出現果然已令她嚴重恍神,完全沒有意識到已經十一點二十分了;但三年了,這位大秘書為何對她說話還是一樣嗆,難得好言好語過?
走出電梯,她拿出手機隨手撥出。「玫瑰,十五分鍾後在你公司樓下等我,我有東西給你。」
她快手快腳跑了兩家店,一百朵紫白相間長莖玫瑰完美包裹在三種漸層高級印花紙裡,抱在懷裡沉甸甸;一手提著黑色純巧克力櫻桃蛋糕,輕手輕腳坐上計程車,繞了幾個街區,她請司機稍待後下了車,看見已等在街邊大樓廊簷下的玫瑰,一古腦兒把身上東西推進對方懷裡。
「這是他的新歡名字和地址,別搞砸了。」她謹慎叮嚀著,玫瑰感激地啄吻了她右頰一下,搖手道別。
搭車回轉到公司前方,她在路邊招呼站下了車,站在這棟熟悉的灰白色相間的商辦大樓前躊躇不決;四周上班族行色匆匆,人行道前排老樹隨風晃曳,正午光線強烈,照得她心神擺蕩。她微瞇眼,終於打定主意走進一樓大廳。
大樓因頗具規模,兩排並列共八部電梯,她跟隨眾人進入其中一部電梯,抵達十五樓時跟著魚貫而出,站在走道上先張望一陣,往右走兩步便瞧見了一扇玻璃門旁豎掛的公司名牌,在斜射的鹵素燈光下閃閃生光--弘昱科技。果真有這家公司。
忙碌進出的職員眾多,沒人留意她,她神色自若溜進玻璃門裡,朝內觀察;內部陳設井井有條,和一般公司差異不大,只是走道更潔淨寬敞,員工更年輕些,且男多於女,不論走動或停步都在忙著討論案件,兩名清潔歐巴桑揮汗拖地,其中一位沒好氣地請杜明葉讓開一邊別阻礙她干活。
的確是家正常經營的公司啊,若要裝神弄鬼也太逼真了,簡直是好萊塢手筆。
她刻意站在通道中,路過的員工只朝她掃了眼便側身而過,沒有人向她裝熟問好,也沒有人流露訝異的表情。
左手邊櫃台的總機小姐終於得空放下電話,不知杵在前面的杜明葉有何意圖,友善地詢問:「小姐,有需要為您服務嗎?」
她壓低嗓音:「請問,你們公司在這裡設立多久了?」
「剛搬來半年多。我們公司擴大,不搬不行啊。您是要會見哪位?」年輕的總機笑問。
「不用了,我可能找錯地方了。」她轉身退出大門,站在電梯前等候下樓。
她想,過兩天再來巡視一次,也許這家公司就消失不見了,唐紹裘自然而然跟著消失,她的煩惱則不足為患了。
她僥幸期盼著奇蹟發生,心不在焉盯著上方樓層燈號變換,門扇開啟,她側站一旁等待裡面乘客淨空,再低頭踏進;雙腳尚未點地,臂肘突然遭人用力拉掣,她被倒退扯出了電梯,驚回頭,和一張她絕不期待的面容相望。
「明葉,怎麼不打通電話就來了?你不是從不到我公司的嗎?」唐紹裘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一旁的員工見狀,心照不宣,和上司示意後便一哄而散。
杜明葉自行送上門怪不得別人,順口胡謅道:「喔,我到你們隔壁公司辦件事,順道經過這裡,所以沒通知你,沒事、沒事。」
「哦?」唐紹裘略有疑惑,隔壁是家消防器材進口商,和她有何關聯?
她知道自己笑得乾巴巴毫無誠意,唐紹裘卻顯然很高興見到女友;他姿態悠然,兩手拇指掛在褲口前袋,歪著頭俯視她,表情溫柔。如果純是演技使然,未免太過專業,毫無破綻可尋。她沒有預期會與他正面遇上,一只手摸到後方按了電梯鈕,准備逃之夭夭;唐紹裘眼尖,伸手攫住她下巴,將她拉近審視。「怎麼了?你好像很緊張?」
「沒啊,你太敏感了。」
兩人如此逼近,很難不正視他,一股不熟悉的男性氣味清晰可聞,他略瘦的面龐肌理細滑,找不到毛細孔,明眸皓齒,羽眉濃長,出色的五官根本只能以漂亮形容。依目測他身高約六尺,不屬於肌肉型男,但體態相當精實勻稱,這樣的男人出現在這裡根本是鬼打牆。
杜明葉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情不自禁摸上他的臉,十指似檢測膚質般緩緩劃過略有青髭的面腮,她霎時沖動,出其不意狠扭它一把,唐紹裘不知她意圖,無端挨了痛,吃驚地怒叱道:「你發什麼神經?」
「是真的耶,不正常,根本是聊齋再現,我完了……」她欲哭無淚,新的發現逼使她多日來堅守的理智慢慢遠離,就要為他所蠱惑,她努力對自己心戰喊話:「不,我沒問題,有問題的是這個人,我是正常人,他居心不良,想把我搞瘋——」
「明葉,你又來了。」
「不准叫我!」她繃著臉喝止他,引來附近幾道異樣目光,她長吸一口氣壓抑激動,義正辭嚴表明:「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得好好談一談,你何時有空?」
他雙手抱胸,對她前後不一的情緒化反應相當詫異,但畢竟不乏異性經驗,稍思索後點頭。「今晚可以--」
「今晚不行。明天吧,明天是周末,就上午吧。」
他再想一下,提議道:「可以,到我家--」
她立即駁斥:「不能到你家,到麥當勞吧,在這條路上那一家。」速食店熱鬧,人來人往,環境嘈雜,萬一她情緒失控,也不容易被人注目。
「麥當勞?你明知道我不吃速食--」
「沒讓你吃漢堡薯條,叫杯咖啡就好。記住,十點鍾喔。」她不假辭色說完,電梯門一開,她立即跳進去,別過眼不看他;免不了沮喪的是,臨別一眼仍然瞥見他面含憂思目送她;對上那雙矍鑠的黑眸,她的心無端猛跳了一下;並非源自於女性的羞怯,而是那輻射出的強烈情愫,不含一絲偽裝,她徹底迷惑了。
多事之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