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暖冬 下 第十九章
    易遠嚇了一跳,才發現原來竟是有人這樣抓著他。

    他反射性伸出雙指就往身後那男人露出的兩眼直戳,對方嚇了一跳,被他攻得出其不意,吃痛鬆開了手,捂著自己的雙眼慘叫。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雙手一掙脫,立刻躬身彎腰,出拳揍了那個抓著他雙腳的傢伙,第一拳打在那人臉上的盔甲,痛得他手發麻,但他沒停下,左手跟著以手刀斬向那被他打得仰頭的傢伙,露出來的咽喉。

    那矮胖的青甲兩眼瞬間暴凸,也痛得鬆開了手,猛地嗆咳起來。

    「咳咳咳咳——該、該死,他看見了,看見我們了!」

    原先那鐵甲男人退到一旁,閉著疼痛的眼吼道:「怎麼可能?他只是個凡人、凡人不可能看見的!」

    「就是看見了,不然怎麼戳中你的眼?!」

    「那定是咱們倆快成了,他快掛了,才能入這界,才瞧得清咱們!別放他走!」

    易遠雖然震驚與湖中竟有人在幹這種勾當,卻仍快速的往水面上浮去。

    「他要逃了!小子!哪裡走!」青甲怒瞪著他,如箭矢一般往上急衝,將兩手幻化成兩把大刀,就往他砍來。

    狗屎!這傢伙壓根不是人!

    易遠低頭看見那人將手變成青色大刀,及時縮腳,踩住了那刀,抬腳就往他臉上踢去,青甲被踢得歪了頭,可鐵甲卻在這時追了上來,抽出一把長劍朝他揮砍而來。

    他奮力拍開劍身,和兩人在水中打鬥起來。

    可這兩人極熟水性,他勉力對了幾招,腰上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逃上水面,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被扯了下去。

    使刀的青甲力大無窮,拿劍的鐵甲萬分靈火,他在水中魚兩人幾番爭鬥,卻雙拳難敵四手。

    就在那長劍再次當胸砍來,他避無可避之時,忽然一把銀色大刀,從旁冒了出來,猛地替他擋住了那要命的一劍。

    他轉頭看去,竟看見一個早已死去的男人,和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該死,他死了。

    他不想死,但顯然他已經死去,所以才會看到這個男人。

    男人赤裸著胸膛,黑色的長髮如水草般披散在身後,手裡拿著一把銀色的大刀,他在水中舞動著那把刀,沒兩下就將青甲鐵甲打得落荒而逃。

    易遠震驚不已,剎那間,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但那男人不是幻覺,打退那兩人之後,他回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如蛟龍一般,拉著他迅速往水面上游去。

    他可以清楚感覺到那傢伙溫熱的大手。

    驀地,他被帶著破水而出,那傢伙拖著他,將他拖上岸。

    易遠趴跪在岸邊嗆咳著,將胸腹中的水痘咳了出來,然後他抬起了頭,看著那個申請體壯的男人。

    原以為,方纔那只是他的幻覺,可再抬眼,那男人仍是同一張臉,如十年前一般,方的臉、挺的鼻、濃的眉,還有那一雙像看透一切的黑眼。

    「我……死了嗎?」他出氣多、入氣少的問。

    「沒有。」男人將鬼頭大刀插在腰上,雙腳分立。

    「我以為……我以為你死了……」他喘著氣,站起身來,全身冷得只打顫。

    「沒有。」男人簡短的道。

    易遠難掩心中吃驚,惱怒的問:「你怎麼……你沒死……怎扔下了鼕鼕?」

    男人眉也沒抬,只道:「你承諾了你會照顧她,你不會嗎?」

    「我當然會!」懶得和這王八蛋爭執,他心急鼕鼕的下落,只再問:「這是哪裡?」

    「鬼島。」

    想起鼕鼕就在鬼島上,他瞬間忘了這男人早該死去的謎團,即便渾身仍因冷而顫抖,他依然轉過身,跌跌撞撞的往林子裡衝去,卻被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往這裡走。」

    男人無視宋應天所佈陣法,帶著他熟門熟路的飛奔過森林,沒兩下子就帶他到了島上的屋子。

    可那屋上的天空,烏雲成漩渦一般在旋轉著,狂風大作,閃電霹靂作響。

    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衝出了大門,朝他們跑來,她臉色如雪一般白,伸手抓住那男人的手,道:「雷風,鼕鼕的封印被解開了——」

    男人立刻轉向他,交代:「我送你回去,你必須將她重新封印起來,別讓她聽到那些聲音,你懂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既然沒死,為什麼不回去找她?你怎能扔下她一個?!」他憤怒的質問那傢伙。

    「別怪他,那不是他的錯,他並不想扔下鼕鼕,他只是為了我,我們是不得已的。」女人含淚解釋道:「我是洞庭龍君之女,可鼕鼕不一樣,她爹是人,她只有一半龍族的血,能生活在人間,可我若帶著她,她就只能終生待在這裡,不能成人。」

    易遠聞言一震,轉頭看向那女人,卻見她的眉目,看來和鼕鼕好像。

    忽然間,他領悟過來,知道這女人竟是鼕鼕早已死去的娘,而且還是……還是洞庭的龍女?

    他震懾不已,一時反應不過來,連話都忘了該怎麼說。

    「我們只想她好好過這一生,平平順順的過這一世,不用同我一樣,不需如我一般。」女人含淚緊抓著他的手,道:「她若知道了她的真名,便再也無法當人,你懂嗎?別讓她聽見。」

    她話至此,雷風已抽出銀刀,當空劃下一刀。

    他大刀所至,劃破了什麼也沒有的半空,教那兒無端裂開一道銀色的光芒。

    「別告訴她我們還活著。」男人抓著他,將他推到了那銀光前,警告他。

    「可是——」

    「她若知道,必會想來找,要來見,可這非人界,她若來了就再回不去了。你同她好好過,好好的過你們的日子就好。」

    他還想爭辯,卻再次被打斷。

    「易遠,你起樓了嗎?」男人問。

    「起了。」他擰眉,挺直了脊背,道:「早起了。」

    「很好。」男人揚起了嘴角,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跟著伸手一推,將他推到了銀光之中。

    他回首,只看見那男人擁著那個女人,站在銀光之外。

    「鼕鼕就拜託你了。」

    男人的聲音,在耳中迴盪,下一瞬間,他就摔跌在狂風暴雨之中。

    再抬首,那一對男女已消失無蹤,而眼前的主屋卻同方才不同,它的屋牆已倒、屋瓦已掀,只剩架高的地板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欲墜,而前方阿澪所在,有金光圍繞,毀壞的牆板、屋瓦都繞著他倆旋轉,可他看見了,看見那個千年的巫女,看見了在她身前,背對著他的鼕鼕。

    她的發正由黑轉白,可那是她,他知道,他認得她的背影,認得她穿著的衣。

    想也沒想,他爬站起身,衝了過去,結出那個他根本從來不知作用,宋應天卻堅決叫他背誦練習到滾瓜爛熟的法印。

    剎那間,掌心冒出白光,打印在她耳上。

    可那引法太弱,不紮實,需要時間完全成形。

    他摀住了她的耳,貼在她耳上,出聲要求。

    「別聽,不要聽。」

    那低沉的嗓音,鼕鼕從來不曾聽過。

    可當他開口,她渾身一震,忽然間,回到身後的男人是他。

    那雙手好熱、好燙,壓著她的耳,可她仍然聽見,聽見他的聲音,那沙啞的嗓音,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蓋過了原本那些呼喚著她的聲音。

    鼕鼕氣一窒,只覺心頭頭狂跳,她不敢相信,無法置信,他竟在這裡,在這裡。可她好希望真是他,多希望真是他。

    一瞬間,想轉身,卻又因自身的模樣,而不敢動,怕嚇到了他,驚到了他,怕從他眼中,看見厭憎與恐懼。

    然後,他張開嘴,呼喚著她的名。

    「鼕鼕。」易遠全身濕透的捂著她的耳,不讓她聽,那個屬於她的名,那個和她有關的秘密。「是我,阿遠,你聽我就好,只聽我就好。」

    龍女之女。

    誰能相信這荒謬的一切?

    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他看見她那早該死去的雙親,更硬生生從另一個鬼島被推到這裡。

    眼前這狂風暴雨,圍繞她身旁的金光,她雪白的頭髮,在膚下浮現的白鱗,都教他心驚、讓他膽寒。

    「別聽,別聽那些聲音。」他啞聲道:「不要聽。」

    「我……」她抖顫著,啞聲否認:「我不是……我不是東東……你認錯人了……」

    她哽咽的否認,教他心軟。

    他清楚她在想什麼,知道她在意什麼。

    「你是,」易遠捂著她的耳,告訴她:「我知道你是,你是我的妻,無論你邊城什麼樣子,我都認得你。」

    淚水一再奔流,無法遏止。

    鼕鼕能感覺到他濕透的身體緊貼著她,感覺到他冰冷胸膛的戰慄。

    「我已經……已經不是了……你還……還不懂嗎?」她閉上了眼,痛楚滿溢心胸,哭著說:「再也不是了……」

    「你是。」他斬釘截鐵的說:「只要你想,你就是。我已將你的耳再封起,你別去聽那些聲音,你當鼕鼕就好,當我的鼕鼕就好,我不在乎你聽不到聲音,不在乎你是何模樣,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是我易遠的妻,生如此,死亦然。」

    他的話,如此堅定,鑽耳入心,深深烙印。

    鼕鼕抬手覆著他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心慌意亂的喘著氣說:「可城裡的大火、紙坊,你會失去一切的——」

    「不,我不會,我還有你,還有你……」他心頭緊縮著,啞聲匆匆道:「若火滅不了,那是命。燒光了,再重建就好。沒錢了,再賺就好,我不需要那你換那些東西,絕不拿你換任何東西!」

    那一字一句,都教心震撼,讓淚泉湧。

    他暗啞的道:「我們說好了,生一起、死一塊,你聽不見,就讓我當你的耳;你要看不見,我就當你的眼;若你說不話,我會當你的嘴。請你留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別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那一聲聲一句句的懇求,如此真切,那般渴望。

    她能感覺到,他灼熱的呼吸,他急促的心跳,他害怕失去她而起的戰慄。

    還以為,他對她只是喜歡,不像她如此用情,不同她這般愛戀,誰知道他對她,竟然有這般動人的情意。

    「即便我……」她壓著他的大手,哽咽的問:「不是人?」

    「我愛你。」

    這一句,教她渾身一顫。

    「很愛你,就算你做了鬼,我也同你一道。」

    這男人的情意,教她淚流不止,一顆心又痛又暖。

    他告訴她,問:「你同我一起,攜手白頭,好不好?」

    「好……」她點頭,哭著也笑著,說:「好。」

    驀地,像是察覺了她的心意,她耳旁的六角冰花封印瞬間大放光芒。

    白逛乍顯,照亮了一切,讓所有的風雨都變緩。

    跪地等待的金色人影騷動著,但全在那瞬間,被那道白光彈了出去,隨著那道光芒,風停雨停,所有的屋瓦、木板、瓦片,全都從空中落下,掉了一地。

    所有的聲音,都已消失。

    世界,再次安靜了下來。

    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已經挪開,雙雙改握著她的肩頭,將她轉了過去。

    可她的發還是白的,手上仍有浮鱗隱隱。

    心,微涼,還怕他會被嚇著,她不禁反射性的抬起小手,慌忙遮住他的雙眼。

    「別……你別看……別看我……」

    易遠握住她的小手,緩緩將其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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