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起來,那應該是一見鍾情吧!
夕陽才在遠方沉落,微雨的夜裡,月光朦朦朧朧,即使點亮燈火,也不過半臂距離的微明,人的相貌看起來也不甚清晰。
花街裡人來人往,每一個擦身而過的尋芳客都不住的眺望樓裡的姑娘,還不時記得抬起頭看看樓高處,有沒有貌美的姑娘正倚欄笑望。
與那含笑的姑娘四目相對,姑娘手裡的團扇掩住了微揚的嘴角,信手拿過瓶裡養著的花,往樓下一扔,心頭小鹿亂攔的漢子手忙腳亂的接住了花枝,臉色通紅,同手同腳的踩著不自在的步伐,走進扔花姑娘所屬的青樓。
這樣一眼的姻緣,一夜的緣分,能夠綿延多久呢?
掩上房門的姑娘可不想這麼許多,這長不過一張床榻,短不過一瞬高潮,片刻的你情我願、柔情蜜意,已經很是足夠。
尋常人,總有尋常人實際的需索。
三千弱水,寧取一瓢,這樣的人著實太稀貴。
然而,總有奇跡。
那麼一笑的風情,一眼的終生底定,存在得這麼輕輕悄悄,不為人知。
只在一剎那之間,重擊心房。
「……所以啊,我不是跟你說嗎?上次的劇情大受好評,艷繪師都已經準備好了,就等你這一期的文章……」
身邊緊抓著他不放的男人嘴巴沒有半點停頓,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
鳴嗯……已經講了兩刻鐘,還沒停過片刻啊!也不過拖延半個月而已,又不是半年……拜託,不要連上一期小報裡寫了什麼都拿出來重講一次……
辛少淳很忍耐的把所有的反駁都壓抑下來,在心裡把耳朵兩邊打通,讓身邊叨念的男人聲音暢行無阻的穿過去。
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
青年用一種面無表情的冷臉走在花街之中真的很突兀,而更突兀的是,青年身旁的另一個男人緊抓著青年的手臂,嘴裡不住的嘮嘮叨叨,眼睛更是一瞬間也沒有從青年身上移開,那緊緊黏著青年的糾纏勁兒,真是令不遠處為兩個入花街卻不看姑娘,反而緊貼在一起逛大街的異樣「情誼」,而開始有些不當揣想的旁觀者感到一陣臉紅心跳。
辛少淳覺得這兩刻鐘的默不作聲,竭力忍讓,真是把他往後十年的忍耐力都預支了。
他半閉起一隻眼睛。
「我說,莊三爺。」他倏地停下腳步,微偏著頭,輕描淡寫的開口,「你帶我來花街叨念的嗎?」
「呃……」嘮叨不休的男人這才閉上嘴,抓了抓好臉頰。「不是啦,我是想說……你前幾期文章賣得不錯嘛,所以我跟上面的講了一下,帶你來花街看看,取材一下這樣……」
好好的一個理由,他卻說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彷彿極度心虛。
若不是辛少淳知道這莊三爺年屆而立了,居然還潔身自愛,同娶妻不說,連女人都沒抱過,他還真會以為是不是有什麼陰謀,諸如仙人跳之類的。
不過為了自己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艷艷書作家,向來不涉及煙花之地方的莊三爺居然也大著膽子帶自己進到花街……哼哼哼,真是應該感謝一番。
瞇著眼睛微笑的辛少淳一身淡青色儒服,腰間佩帶翠綠玉飾,不開口的時候,真的是風度翩翩的模樣,但是他的嘴唇太薄,抿起來的話就顯得無情,所幸他的嘴角上揚,縱使面無表情,也彷彿是在微笑。
「可惜這一雙眼睛招桃花……」莊三爺輕輕的補上一句。
辛少淳睨視著他。
微笑上揚的唇型雖然彌補了他薄情的形象,然而一雙眼睛很是狐媚,微微上勾的眼睛略顯狹長,眼尾總是若有若無的暈著薄紅,面無表情時,那雙眼睛看起來很是魅惑,招來不少的好女子,但是他一笑,就散發出一種壞心眼的引誘氛圍。
女孩子會說,那雙眼啊,是邪氣的眼睛。
但在莊三爺來看,辛少淳並不是長相很邪美,而是因為他骨子裡就不是好人,所以相由心生,以至於……
「嗯?」走在前頭的辛少淳忽然回頭,看了身體僵硬的莊三爺一眼。
「怎……怎麼啦?」莊三爺勉力擠出微笑,把咕嚕嚕冒出來的壞話都吞回肚子裡。
「哼。」辛少淳張開扇子,遮住自己的唇,一雙邪氣的桃花眼睇著他,目光隱含著深意。
倏地,他掉頭,若無其事的繼續前行。
渾身寒毛直豎的莊三爺嚥下唾沫,呆立原地。
一旁的勾欄姑娘瞧他那副笨拙的樣子,嘻笑的靠過去,要勾他入樓。
莊三爺滿面通紅,連連搖手,緊揪著衣襟,奔逃而去。
「真可愛。」姑娘愉快的笑著,轉身,用眼角餘光瞅著街角呆看她許久的男人,搖了下手帕,輕聲啐道:「呆子!還不進樓裡?」
那男子彷彿大夢初醒,急急忙忙的上前,拉著姑娘的手,進入青樓。
花街裡,門前總懸著一串金鈴。
有客人入門,鈴聲就響。
叮噹、叮噹、叮噹。
幽暗的花街路上,只在門前有一盞燈,以及分外明亮的月色。
所有的姑娘都像花一樣,掩在夜色之中。
辛少淳悠然停下腳步,聆聽此起彼落的金鈴聲響,有時候會重複交織著鈴聲,代表來客的數量大增。
叮噹、叮噹、叮噹。
鈴聲很清脆,一下一下的迴響,彷彿在召喚什麼。
這樣繁華又格外淒清的夜晚,是不是會在幽微處,娉婷佇立著昔日的勾欄芳魂?
綺麗的夜裡不想女色,卻想起了女鬼,若是後頭跟上來的莊三爺知道他的想法,必然會巴不得用扇子敲昏他,然後將他拖進女子的閨閣裡,讓他好好的體驗一下翻雲覆雨的風流滋味。
「真慢啊!三爺。」
烏骨的折扇上繪了泥金的雲紋,低調的奢華氣度,然而辛少淳持扇的手骨分明,穩重而有力,竟是比那只折扇還要好看,在熒熒如燭光的燈籠旁這麼一映照,便分外的惹眼。
這個人,真的讓他閉緊嘴巴了,還是能勉強算作美男子。
竭力掙脫了一路以來眾多女子的媚眼,從她們柔若無骨的指掌中逃出,形貌上顯得狼狽而凌亂的莊三爺兩頰通紅,一副害羞而緊張的模樣。
辛少淳看了,幾乎要可憐他。
保持了三十年的處男之身哪!
開了幾節扇骨的折扇遮住他的唇,然而那飽含憐憫的眼神卻毫不遮掩。
察覺到他幾近幸災樂禍的悠然自得,氣勢完全落在下風處的莊三爺這下更是滿臉通紅,不住收放的十指已經搞不清楚到底是想掐死這悠哉的青年,還是想要拆破門牆,逃出這條花街。
突然,笑聲響起,那麼的孩子氣,輕盈而悅耳,宛若黃鸝,翩然從天而降。
辛少淳微微一愣,抬起頭。
落下的不是桃花,而是色彩斑斕的糖果紙折成的小鶴。
倚欄的那個少女,一身肌膚白皙柔軟,宛如桂花釀煮成的糯米湯圓,圓潤得分外可愛;她的五官稚氣而清秀,笑起來的樣子卻很甜美,有一種驚人的透明感,輕輕盈盈;她的唇瓣是淡淡的朱梅顏色,彎起來的時候,彷彿梅子糖。
低胸而高腰的綺羅衣裙將她的身子拉長了,格外的勾勒出她形狀美好的胸部,那袒露了大半的白皙肌膚柔嫩而誘人。
辛少淳盯著她,將那只落下的糖果紙鶴輕輕的握在手心。
少女微微一笑。
他也不自覺的微微一笑,目不轉睛。
好大,好漂亮。
肌膚好白,真好看。
這樣瞧起來稚嫩的少女模樣,驚人的透明感,豐滿的胸型,相形之下而格外纖瘦的腰身……
會賺!有賣點!
辛少淳專注的盯著她,用眼眶描繪了她的曲線、她的容貌和身段,開始暗暗架構各式的體態,這樣細緻的肌膚綁上麻繩,應該也很有誘惑力……不,是一定能吸引男人的眼光。
他的大腦疾速動作起來。
從捕獲到進行調教的過程細細描寫,搭上艷繪師的橫幅插圖,欲遮還露的薄紗底下光裸的身軀,也會很有賣點……
「辛公子,你不要就這樣把人剝光啊……」
站在他身邊注意到他的反應的莊三爺冷汗直流,急急拉住他,搖晃著他,試圖把他帶離現場。
「吵死了!滾開,別礙事。」
辛少淳隨手一撥,把人推離三丈遠,目光依舊鎖住少女那豐盈的胸房,腦子裡研究著該怎麼在上頭作文章呢……用硃砂繪圖?麻繩綁縛?還是細細的吮一個吻痕出來,然後袒露著……
「饒了我吧,辛公子。」莊三爺爬回來,幾乎要哭出來,拉扯著辛少淳,想將他帶離原地,「這裡可是三千閣的大門口,那是等著晉陞十二金釵的姑娘哪,我們點不起人家的牌……」
「什麼十二金釵?」
辛少淳終於轉頭望著他,身體卻硬是動也不動,無視莊三爺千辛萬苦,更添狼狽。
身為艷情小說的作者,怎麼會連十二金釵都不知道啊?雖然曉得他的身世背景的莊三爺感覺很挫敗,卻也曉得這出身正派的青年若不甚明白花街風流也是很正常的。
他抹了抹臉,開始為他解說。
「每代三千閣的閣主手底下都有十二金釵,選上了就是跟著閣主直到贖身。那一排在頭尾間廂房的外頭各懸著一副刀劍的廂房,只有被選為十二金釵的姑娘才能入住。」
妓閣外懸刀劍?
辛少淳一愣,抬頭看去,還真的在距離那個少女不遠處的外牆上看見一別刀劍高懸,與之相反的另一端也懸著一柄劍。
「真奇怪。」他皺起眉頭,「為什麼懸刀劍?」
「這個……」莊三爺茫然的呆了一下,很困擾的抓抓臉,「自從初代閣主創辦三千閣開始,就懸著刀劍了,綿延三代也沒有拿下來過,說原因,好像沒有什麼人知道……」
辛少淳睨著他,「三爺,你帶我來逛花街,卻不是要讓我召姑娘?」
「召……召是能召啦……」紅著臉的莊三爺越來越狼狽無措,緊張得吞嚥口水,「可是三千閣是頂級的青樓,你又一直盯著人家十二金釵……你知不知道,那姑娘一晚上能賺進你一年的收入?」
「意思是,依我現在的銷售量,還不夠格點她的牌嗎?」辛少淳問得很直白。
莊三爺無言的瞪著他,好半晌才慢慢的點頭。
「嗯。」辛少淳也不看他了,又抬起頭,望向那個倚欄的少女。
她一手托著香腮,靈動的眼睛亮晶晶,嘴角微微上揚,纖瘦的腰身彷彿不盈一握,居高臨下的俯視他,將他的面容盡收眼底,也將他的凝視盡數看清。
她抬起手,扔下一朵色彩斑斕的糖果花。
他伸手接住,收進袖子裡,反手拉著莊三爺,頭也不回的離開這繁華香艷的花街。
莊三爺跌跌撞撞的跟著他的腳步,非常的辛苦。
「……我絕對會去見你。」
辛少淳的低語,只有他自己聽見。
那是極為輕柔的、不為人知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