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鬥志 下 第十章
    今晚,陳蓉華教章依潔怎麼泡茶。

    「我爸都這樣泡茶,你看,放一匙茶葉,丟一片之前吃完留下來的綠橘子皮,沖熱水,泡一分鐘。」

    章依潔好認真看著。

    「好了。」陳蓉華掀開杯蓋,用筷子挾出橘皮。「這時候橘子皮要挾出來,泡久的話會苦。喏,這個就是我爸最愛喝的茶。」

    章依潔嚐了,原來鎮浩哥喜歡的茶,帶著淡淡的橘香,很清新的茶味兒。

    「這我也喜歡!」她笑嚷。

    「我知道,我爸喜歡的你都喜歡。」陳蓉華賞她白眼。

    「唉呦,你喔,你喔。」章依潔戳她額頭。「你真的好可愛。」

    「是你很幼稚,每天大呼小叫的,有那麼驚訝?」

    「當然,你家太有趣了!」

    「有嗎?」

    「我家很大但是好無聊。」章依潔讚歎陳家風格。「煮飯的時候把瓜果的種籽往屋後草地撒,隨便它們長,過一陣子,就有新鮮的菜可以煮,你們家真的好有創意。」

    「這有什麼好驚訝,你家那麼大,幹嘛羨慕我。」

    「給你住,你要是住過就知道你有你爸,真的好幸福。」

    「是喔。」陳蓉華在章依潔種種大呼小叫中,感覺到,自己,原來活得很幸福,活得讓章依潔這樣羨慕。

    「我馬上泡一杯給你爸爸喝。」章依潔喜孜孜地練習剛剛陳蓉華教的。

    「你不要這麼明顯好不好?眼裡只有我爸,當我跟姑姑都死人嗎?」

    「對呴,好像很明顯呴,那我先泡一杯給你姑姑喝。」

    「這個也拿給她,姑姑愛吃的。」陳蓉華倒了一些麻辣花生在盤子裡。

    章依潔把茶沖好,跟花生放在盤子裡,去敲陳嬉舒的門。

    「要不要出來吃點心?」

    「進來吧。」陳嬉舒說。

    「我可以進去?」章依潔驚訝,之前陳嬉舒可是不准她進房間呢。

    「我快破關了,不想動,你拿進來啦。」她遊戲玩得正起勁啊。

    章依潔開門,發現門沒辦法好好推開,只好用力一頂,門開了。

    「你……你房間?!」章依潔驚駭,站在「土石流」前。

    眼前龐大的土石群,是一落落堆置地上的衣褲雜物,像一個個小山丘。

    「幹嘛這麼驚訝?」陳嬉舒如貴妃般橫躺在床。而那張單人床上,也堆了各種東西。包包、雜誌、漫畫、帽子、吃光的零食包裝、披薩空盒,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

    書桌上呢,被漫畫雜誌DVD片淹沒。

    窗戶呢,佈滿厚厚灰塵。

    「你房間好亂好髒。」章依潔進來,直打噴嚏。

    「多謝讚美。」陳嬉舒冷哼,這傢伙坦白得令人髮指。

    章依潔驚駭地瞪著垃圾桶。「垃圾都滿出來了欸!這個地板多久沒拖了?都是頭髮跟灰塵,你太懶惰了。」

    「喂,」陳嬉舒忙著打遊戲。「你知道我跟我哥每天要工作幾小時嗎?你知道我們做的是粗重的苦力嗎?你知道我每天下班後手腳都快斷掉嗎?我懶惰?章依潔,我們家不像你家有錢請傭人打掃,OK?!」

    章依潔愣住,明白了。「對呴,可憐的鎮浩哥,他每天拿那麼重的鐵鍋,他的手一定很酸痛,難怪我常看他叫蓉華幫他按摩。他一定好累,他真辛苦。」

    「喂,不要滿腦子只想著我哥,我現在是在說我很辛苦。」

    「我好心疼。」

    「心疼我?呵,算了,我了,心疼我哥對吧?沒事就滾出去,少煩我。」

    「雖然鎮浩哥每天都很累,應該比你更累,可是他房間很乾淨。」

    「是是是,在你心中他是神,我是鬼,滾吧你。」

    「又叫我滾?」章依潔撒嬌,像以前兩家感情好時,笑咪咪喊:「舒姊∼∼」

    「X,我警告你,別叫我舒姊,聽起來像舒潔,我又不是衛生紙!」

    「人家以前都這樣叫你的嘛,你那時都OK,為什麼現在要生氣?」

    「那時我什麼都OK,人是會變的,尤其是感情。」陳嬉舒不屑道。

    她也曾經像章依潔這樣天真單純,不過,在家裡餐廳倒閉後,爸爸破產,一切都改變了。當年寵她的男友Albert,那個低級富家公子哥兒,感情比衛生紙薄。濃情密意時喊她寶貝,說著將來要娶她,供樓供房讓她當公主,恨不得二十四小時跟她黏TT的摟啊抱啊親啊。

    結果一聽說她家破產,馬上人間蒸發,飛快以一封簡訊狠甩她,就怕她會跟他開口借錢。

    虧她的初戀初吻初夜都給了那個爛人,真恨——從此她踏入宅世界,除了跟哥哥奮鬥小吃店,與外面的花花世界絕交。連朋友也一併斷絕往來,不想再見到那些現實勢利的嘴臉。也是因為這樣,後來章依潔每次來找哥哥,她都不給好臉色,那時覺得章依潔就像那些討厭的勢利有錢人。

    直到最近,才稍稍改觀。

    陳嬉舒瞄章依潔一眼,章依潔衝著她笑嘻嘻。笑屁?看這千金小姐就有氣。

    章依潔放下盤子。「你幹嘛說什麼人是會變的,人會長大,當然會改變,可是感情怎麼會變?像我,我一直都好喜歡你跟鎮浩哥,所以我就會一直喜歡。舒姊,我們以前感情好,我好懷念喔。你那時連交男朋友都會跟我說呢,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初吻時興奮得打電話跟我說,我超羨慕的,你說那天你們……」

    「Shut up!」陳嬉舒怒了。「在你繼續講之前,提醒你,腦子先想一下,什麼事該講什麼事不能提,沒大腦判斷嗎?」蠢死了,偏偏提起她的舊傷口。

    章依潔委屈,癟著嘴,皺著眉。要用大腦判斷嗎?

    她還真的好認真地想啊想,然後……

    「OK,我知道了,我講重點。我是想跟你說,你每天在這麼亂的地方住會舒服嗎?這會生病。我爸常說灰塵會帶來細菌,細菌會影響呼吸道,你看我一進來就打噴嚏,我這樣說是為你好,你應該整理一下。」

    「假如真心為我好,就不會只動嘴巴說,而是拿掃把拖把抹布捲起袖子好好把我的地方打掃乾淨,那麼我就相信你是真心為我好。唉,世人就是這麼虛偽啊,光動嘴巴講——我是為你好為你好……狗屁。」

    好,不說行了吧。章依潔轉身就走。

    陳嬉舒冷笑。「把門帶上。喂!叫你把門關上!」

    章依潔不理。

    陳嬉舒氣得撇下手機。「馬的,現在當自己家了,會耍個性了呴。××○○×

    ×——」陳嬉舒飆一長串髒話,下床,去關門。但愣住,章依潔又跑進來了。她拎著拖把跟掃把還有一桶水跟抹布,喘著跑進來。

    放下打掃工具,章依潔對她笑。「你看,我是真心的,我不會光用嘴巴說。」

    在陳嬉舒驚訝的目光中,章依潔動手清理房間,還一邊碎碎念:「其實我滿喜歡打掃,以前我媽都不讓我做,我來你家以後,才學會怎麼掃地拖地抹桌子,你看,我都會了……」

    「隨便你。」看她撐多久,陳嬉舒躺回床上,繼續打手機遊戲。「愛弄就弄,我是不會動手的,隨便。」

    好,隨便。但章依潔的真心還真堅持,足足三個小時,不停整理打掃。

    她雙手沒停,嘴巴囉嗦著:「你跟鎮浩哥維持一個店真辛苦,以後我幫你打掃……我住在這裡也沒負擔什麼費用,能幫忙我也很高興……」

    哇靠,陳嬉舒坐起來。這傢伙認真的。

    她閒閒地看著,看著房間那座衣服山,變成一落疊整齊的衣服堆。

    書桌整理後,終於出現一小寸空地,可以寫字看書了。

    窗戶擦乾淨了,窗外綠意盎然的美景重現。

    垃圾桶清乾淨,地板厚厚的灰塵不見了,全到章依潔身上去,她衣服髒了,渾身是汗,她整理乾淨陳嬉舒的房間,自己卻因為勞動變得髒兮兮。可是她不在意,她笑咪咪地看著陳嬉舒。

    「今天大概只能整理到這樣,我現在腰好酸喔,先這樣好不好?改天我會打掃得更徹底。」

    「靠,你是真的很想嫁我哥吧?」

    「什麼啦,什麼嫁不嫁,不要亂講。」章依潔彆扭,臉脹紅,可心思,全寫在臉上了。

    陳嬉舒隱約覺得自己那冰封起來的心房即將瓦解,她逞強道:「章依潔,我不會因為你幫我打掃房間,就支持你當我大嫂,你不會那麼天真吧?」

    「我沒這麼想。」她笑咪咪。「我是真心對你好。」

    「OK,所以不用支持你當我大嫂?那我放心了。」

    「等一下,也不能這樣講,如果你想支持我也沒意見啊……」章依潔臉更紅,眼睛看著地上,亂尷尬的。但,有些話一定要說清楚。

    「我這樣做,跟你哥無關,是真心對你好。不過,你要是希望你哥娶我,我也沒反對,這是個人自由嘛,我不能干涉你的期待,假如你覺得你哥需要伴,我覺得那個伴,也必須是要能對你好的是不是?那麼那個人最好也要是你喜歡的是不是?所以那個人——」

    「停!」聽不下去,陳嬉舒勾勾手指。「你過來。」

    章依潔飛撲過去,好乖地蹲床邊,小狗般期待,眼色亮晶晶地瞅著陳嬉舒,只差沒狗腿地汪汪。

    陳嬉舒拍著章依潔的頭,像在對待一隻乖狗狗。

    「幹得好幹得好啊,說真的,我剛剛的確是有那麼一咪咪被你感動了,因此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章依潔眼睛更亮,臉更紅,呼吸急促,就差少一條尾巴用力對嬉舒搖。

    陳嬉舒女皇般地俯望章依潔。「我決定仁慈且秉持良心,給你看一樣東西。」陳嬉舒找來皮夾,翻開,抽出照片,秀給章依潔看。「來,跟我說,這是誰?」

    章依潔抖了一下。「是你媽。」

    照片中身材粗勇,大嬸似的王秀蘭,蹲在地,嘴裡叼著菸,雙手在洗鐵鍋,背後背著娃娃。

    「沒錯,這是我媽,背著的是我。」

    「為什麼要我看這個?」

    「我媽看起來凶不凶?」

    「我知道她很凶。」

    「是的,對一個這麼凶悍又生活清苦的女人,你媽跟她說過什麼?你知道嗎?當年我媽去跟你媽借錢,你爸買給她的名牌包就要幾十萬,有一次還炫耀一個八十多萬的皮包給她看。她一天到晚跟我媽炫耀她的包包她的鞋她的男人她的設計師傢俱,她的大豪宅。結果我媽只是跟她借五十萬周轉,她竟然說,好朋友不要談錢,談錢傷感情。還說我爸的店早晚都要倒閉,借了只是浪費掉……」

    章依潔不吭聲了。

    陳嬉舒又指著照片中的娃兒。「這是我。以前我爸開餐廳時,我媽常這樣背著我,蹲在地上洗鍋子,你說我跟我媽親不親,我會背叛我媽支持你跟我哥?」

    章依潔不知道媽媽對伯母說過那樣傷人的話,她慚愧,無地自容。

    陳嬉舒又說:「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你還記得我媽去你家借錢,你媽不肯時,你做了什麼事?你自作聰明,把你的存摺拿來送給我哥,說要借我們。你真好心啊,可是你不知道,第二天你媽跑到我家,當我媽的面,指著我哥罵,罵他不要臉,罵我媽指使我哥在你身上動歪腦筋,居心叵測。我媽太氣,甩了我哥一耳光。這個,你知道嗎?」

    「我……我不知道。」那時她確實瞞著媽媽,把自己的存摺交給鎮浩哥。後來,媽媽說鎮浩哥退回存摺,不需要她的錢。可是,中間過程,媽媽一字不提。那次後,她的存摺就被媽媽收著。章依潔不知道媽媽找上門去,還這樣羞辱鎮浩哥。

    陳嬉舒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我哥因為你,因為你媽,受了很多委屈。所以你少天真無邪的白癡樣,你沒大腦,自以為好心的舉動帶給我們家的是羞辱跟困擾。看你這麼用心幫我打掃房間,我才跟你講這些。

    「你要住在這裡我無所謂,但是,不要妄想能跟我哥有什麼,你們不可能,我絕不會支持你。我不想再看到我哥因為你被誤會。我們陳家雖然沒錢,但還有骨氣,沒賤到想靠你們家過好日子——」

    章依潔強忍住淚,強忍胸口酸楚。她低著頭,沒臉面對。「真是的……打掃真耗體力欸,我好渴,我要去喝茶。我出去了喔……」

    「門帶上。」

    「好。」

    章依潔拎著打掃用具出去,陳嬉舒看她因強忍眼淚而顫抖的背影,看她默默關上門。

    我太狠了嗎?陳嬉舒歎息。

    不,一點都不狠,跟哥哥和媽媽的傷害比起來,章依潔受這麼點委屈算什麼?

    章依潔一走出陳嬉舒房間,淚洶湧,她掩著嘴,趴在走道的水泥牆壁前,崩潰哭泣。

    熱淚滾落面頰,她在哭泣中,聞到老牆溫厚潮濕的土氣。熱燙的淚無止境,濡濕自己跟牆面。她哭得站不住,整個人倚著牆,氣自己,更心疼鎮浩哥因為她受的委屈。她恨自己不知情,只傻得一味討好鎮浩哥,想分擔他的煩惱,結果,卻帶給他更多苦惱。

    怎麼會這樣?愛一個人怎麼會這麼辛苦這麼困難?僅僅是單純為對方好的心思,若無周全細想謹慎安排,莽撞的為對方好原來是會傷害對方的。

    讓心愛的人因自己委屈痛苦,令章依潔慚愧。她恨自己蠢,愛得笨拙粗糙。偏偏鎮浩哥又隻字不提自己的委屈,當時,他被她媽誤會,他怎有辦法嚥下那口氣?怎能體貼到在她面前若無其事,待她這麼寬容?!

    章依潔哭得好傷心,沒注意到陳鎮浩就站在走道的另一端。

    他有事找妹妹,哪知撞見章依潔趴在牆前,崩潰痛哭。他看她哭得厲害,瘦弱的身子激動地顫抖著。

    他震驚,他心悸。她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傷心?他驚覺到自己竟也眼眶熱燙,胸口悶痛,陪著難受極了。他想過去摟住她安慰,可是……最終還是謹慎地退出走道,轉身離開。

    陳鎮浩坐在屋外,欣賞樹梢間那一輪圓月。

    他斟一杯嗆辣的威士忌,自酌自飲。

    富貴窩在他腳邊睡著,令他羨慕的一臉平靜憨然。

    他卻心煩著,她痛哭害他心煩。妹妹說了什麼?讓依潔傷心成那樣?

    「在喝酒啊?」

    背後響起章依潔的聲音,陳鎮浩抬頭,看她一副沒事地對他微笑著。

    「月亮好美喔。」章依潔在他旁邊的椅子坐下,托著臉,望著月亮。「鎮浩哥不睡覺在賞月嗎?」

    「剛剛跑去哪兒了?沒看到你。」

    「蓉華教我怎麼泡茶。」她笑咪咪。「我學會了,我現在也會泡茶了。你要不要喝看看?我泡一杯給你喝好不好?欸,不要喝酒了,喝酒對身體又不好,你等我喔。」

    章依潔興沖沖地跑進屋裡,一會兒,捧著冒煙氣的茶杯過來,放在桌上。

    「你快喝看看。」

    陳鎮浩端來,看見裡面,茶葉堆上頭,有一片綠橘子皮。他啜口茶,放下茶杯。

    「怎樣?好不好喝?蓉華說這個是你愛喝的茶。」章依潔站起來。「我也去給自己泡一杯……」她怔住,他竟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坐下來。

    「這麼大杯,我喝不完。」他拿來桌上一隻空杯子,倒出一半,分她。「拿去。」

    章依潔接過來,捧在雙手間,暖著手掌。「加了橘子皮,果然很香。」她瞅著茶杯笑。

    「是啊,而且是我喝過的茶,更香對吧?」

    「對。」她低頭,笑著。她一直低著頭,小心的啜飲熱茶。她的眼淚,很不爭氣地淌下來。她心情低落又怕被他發現,只好一直低頭,默默飲茶。淚珠一滴、兩滴,滴入杯裡。怕他看見,只好把頭越埋越低。

    陳鎮浩早發現了,看她整張臉都快埋進杯子裡了。這是在喝茶?還是拿熱茶洗臉啊?

    他想講一、兩句玩笑話,揶揄她,讓氣氛輕鬆。可是,彷彿說什麼,都只會讓氣氛尷尬。

    陳鎮浩移開視線,安慰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口,只好讓她就這樣坐著,讓她在身邊偷哭。他也假裝,他在欣賞明月。

    晚風吹過樹梢,沙沙響。

    蟋蟀壁虎,偶然吟唱。

    富貴的鼾聲,遠方汽車馳過。

    夜涼如水,夜露濕重,悄悄氤氳這兒的花草樹木。

    就算章依潔隱藏得很好,就算她隻字不提她傷心。他靜靜坐著,也能從她緊繃的肩膀,僵硬的臂彎,低垂的臉,瞧出端倪。

    她的沮喪啊,也是這樣悄悄地、悄悄地,沈重了他的心。

    沈默了好一陣,陳鎮浩問她:「蓉華有沒有跟你說,橘子皮泡太久會苦?」

    章依潔愣住,暗吸口氣,假裝打呵欠乘勢將淚抹去,才抬起臉,面對他,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

    「我忘了。」她微笑道歉。「對不起。」

    「是啊,茶葉跟橘子皮都在我這一杯裡,你倒是好,你那杯好喝吧?」

    她笑了。「那我跟你換嘛,我的給你。」馬上交換茶杯。「苦的給我喝好了。」她啜了一口,皺眉。「真的好苦。」看看裡面的茶水,只剩一點點,更不好意思了。「你都快喝光了。」

    「所以啊,我都快苦死了。」他起身。「我去喝水,整個嘴巴都是苦味。」

    「我幫你拿。」

    「給我坐著吧,笨蛋。」

    陳鎮浩進屋裡,一會兒,拿著裝滿冰塊的馬克杯過來,坐下。

    章依潔驚訝:「喝冰的?不會太冷嗎?」

    他扣住她下巴,將裝滿冰塊的杯子,湊近她眼睛。那暖暖的手掌按住她後頸,將杯緣貼著她眼睛。

    「不要動。」他說。

    章依潔震住,原來……這是要給她冰敷眼睛的。

    她聽到鎮浩哥低沈的嗓音說——

    「腫成這樣,丑斃了。」

    「謝謝。」章依潔閉上眼睛,她感動,立刻忘了傷心事。「我啊……就算知道鎮浩哥不會喜歡我,那也沒關係,因為你對我是真的很好,這樣我就好滿意了……喂?很冰欸!」杯子離開眼睛,去冰她的嘴。

    他罵章依潔。「誰叫你又說喜歡不喜歡的蠢話?你這個嘴喔,有時要知道閉嘴,不要想到什麼就說,越是智商低的人,越要懂得沈默,沈默是金,你懂不懂啊?我看怎麼教你都沒用,你太笨了。」

    「又罵我?」章依潔推開杯子,瞪著他。「這樣也笨、那樣也笨,喂,我連講話的自由都沒有嗎?」

    「對。」他笑著,杯子移到她的眉頭。「禁止皺眉,很醜。」

    「禁止皺眉?喂,我連皺眉的自由都沒有?」

    「對,禁止講話,也禁止皺眉,這都是因為你太笨。」

    「喔,哦,我連笨的自由都沒有嗎?」

    「噓,都叫你閉嘴了,喂,你是在跟我玩造句嗎?真囉嗦。」

    「所以我連造句的自由都沒有了,嗚嗚嗚,你真可惡,我真可憐。」章依潔假哭,但卻笑出來了。

    陳鎮浩也笑了。「是,通通被我沒收了,你沒有講話的自由,沒有皺眉頭的自由,沒有笨的自由,還不准笑,不要笑,還笑?我警告你,你現在連笑的自由都要沒收。唉,完蛋了,我發現我跟你講話沒營養。」

    「我連——」

    「是是是,我連沒營養的自由都沒有,我知道。」

    這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抬槓。

    章依潔破涕為笑,笑著鬧鎮浩哥。富貴被他們的笑聲吵醒,牠爬起來,前腳扒住章依潔的腿一直跳,討著抱。

    章依潔將牠抱起來,摟在懷裡頭。

    「好,我抱,我抱抱喔,富貴真乖,都不會嫌我笨。也不會叫我不准這、不准那,說起來富貴最愛我了——」

    「牠很久沒洗澡了,快放下來,很臭。」

    「沒有關係啊,富貴啊,你再臭,我都抱你,因為這世上只有你對我最好了,你不嫌我,我也不會嫌你喔。」

    嗟。陳鎮浩笑著。

    章依潔又搖著富貴說:「富貴啊,你真可憐,跟這麼囉嗦的歐吉桑住,好累喔?」

    「喂,我怎麼變歐吉桑了?我以為我在你心中是金城武等級的。」

    章依潔瞪他。「你不罵我的話是金城武,罵我的話就是歐吉桑。你要當金城武還是要當歐吉桑?你自己說!」

    陳鎮浩K她的頭。「當歐吉桑好了,因為你就是又笨又蠢怎樣?」

    「脾氣這麼壞,現在不只是歐吉桑了,我要把你降為阿伯級。」

    「隨便你,我知道我很帥,你就不要糾纏我——」

    現在是怎樣?這兩個。

    陳嬉舒在房間,都能聽到屋外抬槓的聲音。

    他們很有話聊喔?

    陳嬉舒躺著,心情矛盾。

    好久,沒聽到哥哥這樣和人笑鬧,自從那女人死了以後,自從爸餐廳倒閉,哥擔起家人的生計後……生活的壓力,種種現實逼迫,教哥哥常郁著臉。他雖然一向堅強的挺著身子面對種種挑戰,肩膀卻老繃著,背脊總是僵硬著,彷彿一刻也不能鬆懈。

    哥,很久沒說這些白癡沒營養的話,很久沒這樣笑著逗女孩子。他一直拒絕媽安排的相親,生活只有工作跟家人,現在,卻這麼輕鬆的和章依潔笑鬧。一邊罵她損她,又和她耗著,他,明明是很享受的,他,是不是喜歡跟章依潔聊天?

    陳嬉舒暗暗驚訝。

    難道……一直以來,不是章依潔在一頭熱?莫非是,哥也喜歡依潔?!

    第二天一早,陳鎮浩來陳嬉舒房間,找她溝通。

    看到妹妹的房間整齊乾淨,他很驚訝。「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終於肯打掃。」

    陳嬉舒剛起床,躺在床上,伸懶腰。「太陽沒從西邊出來,是章依潔弄的。」

    「你叫她整理房間?會不會太過分?」

    陳嬉舒翻白眼。「好心做壞事,真是章依潔的天賦。」

    「什麼意思?」

    「是她自己愛掃的,幹嘛怪我?還有,她白住我們家,就算我要她打掃又怎樣?是有多過分了?哥,你現在很維護她喔?」

    陳鎮浩心虛,迴避妹妹的視線。「你昨天,是不是跟她吵架?我看她哭得很厲害。」

    「我告訴她當初她送你存摺,害你被媽打的事。」

    「說這個幹嘛?都過去那麼久了。」

    「我又沒說謊,事實就是事實,過去再久都是事實。我還知道一件事實,哥,章依潔不是你可以喜歡的人,怕你腦筋不清楚,提醒你。」

    「這個我很清楚。」

    「是嗎?」

    「我不是喜歡她才幫她講話,只是覺得她對我們好,所以……喂,你不要再說那些刺傷她的話,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討厭她。」

    「誰說的?我很討厭她,非常討厭。」

    「我以為你們最近處得比較好了。」

    「呴,我不像哥那麼天真,章依潔就算對我們再好,也只是千金小姐對我們這種平常人的生活感到新鮮有趣刺激,不過是一時的熱情。等興頭過了,就會乏味,想念起過去優渥富貴的環境。等著看吧,到時她就會冷落我們,回她的家,她是不可能跟我們永遠好下去的。」

    「別的人我不敢說,但依潔不一樣,她對人真心,這個我——」

    「你別傻了。」陳嬉舒打斷他的話。「哥,一開始就知道沒好下場的事,就要避免。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你跟蓉華的媽,還有我被那個爛人拋棄,都一樣啦。人是勢利的,不管是談戀愛還是當朋友,都要找環境相似的,才不會自找麻煩,自取其辱。媽跟依潔她媽就是最好的例子……」

    陳鎮浩冷著臉說:「就算事實是這樣……我也不喜歡你讓她傷心。」

    「那麼在乎她?」

    「我在乎,也在乎你。」陳鎮浩看著妹妹,問:「你發誓,發誓你講那些刺傷她的話,你很高興。發誓你刺傷別人很快樂,你願意發誓,我就聽你的——」

    陳嬉舒怔住,撇開臉去。她聽哥哥說——

    「章依潔有一點好,從不說刺傷人的話。我覺得跟她相處時,心裡舒坦……你跟我,都被現實傷過,所以怕受傷,怕被辜負。怕東怕西,怕到最後,連快樂也變得不單純了。我知道你被那個人傷得很重,所以處處防衛,但是活得安穩就快樂?如果是這樣為什麼這些年你封閉自己,不和任何人來往,連講話也越來越刻薄,評斷別人的眼光,越來越狠。」

    「哥沒資格這樣說我。」陳嬉舒轉過臉來,恨恨的看著他。「你還不是一樣……就是對人越真心,一旦失望受傷就會痛更久。如果傷害可以那麼容易忘記,這麼多年哥為什麼不敢再談戀愛?難道哥打算單身到老?」陳嬉舒咆哮。「就算傷口癒合還是會痛,哥明知道那有多痛,跟我說什麼風涼話!」她吼完,淚淌下。

    「……對不起。」看妹妹傷心,陳鎮浩自責。

    「你出去。我不會干涉哥要怎麼對依潔,但是哥也別管我要怎麼對她,我就是討厭她,就是討厭那些有錢人,你出去!」

    陳鎮浩推開門,走出房間。

    他震住,看到章依潔站在門外,不知待了多久。

    在他身後,房間傳來陳嬉舒啜泣的聲音。

    而站在他面前的章依潔,也是淚滿腮。

    章依潔走向他,握住他的手。她哭著說:「鎮浩哥誤會她了,會刺傷我的,不是嬉舒跟我說什麼,讓我傷心的是……」她低頭。「是我媽,是我媽對你做的事。」章依潔鬆手,推開他身後房門,走進陳嬉舒房間。

    陳嬉舒一看見她,抓了枕頭砸她,枕頭撞上章依潔的肩膀,章依潔還是走向她。陳嬉舒又抓了雜誌丟她,這次,砸痛章依潔的臉,可她還是沒停下腳步。

    「滾開!」陳嬉舒吼,拽起手機扔她,擲痛章依潔的額頭。

    章依潔仍走向她,在陳嬉舒身邊坐下,擁抱她,很緊很緊的摟著她。

    「不要哭——」章依潔哄她,自己卻哭起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喜歡你——」章依潔把頭靠在陳嬉舒肩膀,左手摸著她淚濕的臉龐。「不要難過,我會一直對你好,對鎮浩哥好,對蓉華好,我媽不喜歡你們,但是我真的喜歡你們,是真的啦……」

    「走開啦!」陳嬉舒罵,可是沒推開她。

    「我不要。」章依潔硬要纏著她,抱緊緊。

    「我要咬你了喔,放手。」

    「不要,我讓你咬,你咬啊。」

    「我真的要咬了——」

    「不要咬臉,咬手好不好?」

    「白癡。」陳嬉舒罵。結果,她們摟在一起,哭成一團,又笑成一團。

    陳鎮浩站在房門口,看著她們倆。

    畫面荒謬,但很感動。本來覺得激怒妹妹很內疚,害她憶起傷心往事。可是,此刻看到妹妹痛哭後,跟依潔緊摟在一起,才發現到,原來療癒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也許不是逃避衝突,迴避往事。當嬉舒發洩吼叫嚷出了長年壓抑在內心深處的痛,淚水暴沖情緒失控後,才真正舒坦了,願意接受依潔的關懷,願意軟弱下來被依潔安慰。

    他看到依潔的單純莽撞,也看到了正是因為她的單純莽撞,才能無所顧忌地靠近,讓妹妹釋放心中的黑暗。

    現在,陳鎮浩已經分不清楚了,到底是他在幫助走投無路的章依潔?還是依潔幫助了他們?又或者沒有所謂的誰幫誰?當你給出關愛,或許世界公平,終有天,會有關愛回到你身邊。是這樣嗎?所以明明覺得自己條件不好,卻得到依潔固執的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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