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瀧有自信應付未來雙重身份的生活,但聊了下來,他感覺到她的笑容下仍藏著憂慮,好似讓她一起承受他的擔子了。
他不知該如何教她放心,能做的就是抬起手,想去摸摸她的頭髮。
「啊?」她下意識地閃避他的撫摸,身子一動,肚子便咕了一聲。
「肚子餓了嗎?」他的手順勢拍到大腿上,笑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飯。」
「吼!這牛肉怎麼這麼軟嫩啊。」傅佩珊胃口大開,嘴巴裡還嚼著牛肉,又湯匙喝一口湯。「湯頭也好好喝喔。」
「小姐,你很沒形象耶,一直噴口水。」
「嘻。」她拿餐巾紙抹了嘴。
「我再幫你倒杯麥茶。」王明瀧說完,很慇懃動心地去茶桶倒茶。
「他們的茶也很夠味,不是隨便泡的。」茶來了,她先喝一口。
「我再推薦他們的牛肉卷餅,剛烤出來的餅皮又香又脆,一定要趁熱吃,可惜今天賣完了,下次再來吃。」
她微笑低頭吃麵。下次,聽起來彷彿有無限的可能性,或許,他們還有很多個下次。
「來寶麵食。你怎知道這家店?」她問。
「我大嫂在這裡打過工,跟這邊的謝老闆熟得,像一家人。」他指向門口一名笑呵呵跟客人聊天的壯碩平頭中年男人。
「蟹老闆?」她狐疑地說:「他又不像海綿寶寶裡面那個蟹老闆。」
「他姓謝,謝謝的謝,當然是謝老闆了。」他笑說:「剛好名字就叫謝來寶,念快一點就是蟹老闆。」
「真好玩。」傅佩珊環視整潔明亮的店面。「這家麵館氣氛活潑,員工穿他們自己logo的T恤,看起來很有精神,服務也很熱忱,當然了,東西更好吃,來這邊吃飯心情會變好,下次就會想再來。」
「心情好些了嗎?」
「誰說我心情不好?」她瞪他一眼。
「會瞪人就是正常了。你不理人時,我都不敢惹你。」
「講得好像被我欺負了。」她記起了他似乎戳了她幾次,不禁覺得好笑,有感而發:「我當然明白,不要讓別人來影響自己的心情,但這是一個群體的社會,大家互相影響,難免遇到讓自己不高興的人,一時意志薄弱,就會被拖到負面情緒去。」
他靜待她說下去。
「你見過我的二十坪小公寓,那原來是我外公的家。當年我媽媽就是從這間新蓋好的房子嫁出去的,小時候我來台北也住在這裡,聽阿公講故事,看阿娘做發粿;後來阿嬤阿公相繼過世,由我媽媽繼承這房子。我媽怕以後還有繼承過戶問題,徵得在美國的舅舅同意,轉成我的名字,我也搬了進來,這是三年前的事了;就在這之後,經過介紹認識某人,交往還滿順利的。對了,你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
「當然有。」他不滿地說:「怎扯到我這裡來了?」
「我要說的是,剛開始談戀愛時,每個人都會以最美好的一面表現給對方看,然後就有一種『就是他了』的錯覺。等時間久了,也不要說是露出狐狸尾巴啦,就再也藏不住原始的本性。
「某人將我的房子嫌得一無是處,太舊啦,太小啦,一直從心患我賣掉房子,做為結婚買房的基金。我說我不可能賣,這房子雖然在我的名下,那是屬於一家人的,即使舅舅很少回台灣,我也不認識我的美國表哥表表姊,但好歹這裡也算是他在台灣的一個家,而且等我弟當完兵後,就會搬過來一起住。」
「你有弟弟?」
「別插嘴。我有弟弟很稀奇嗎?都不關心我!」她話一出口,不自然地笑了笑,繼續說:「我跟某人說,我們可以一起賺錢買新房子,然後他就開始看大坪數百豪宅,原來這是他媽媽的意見。」
「他媽媽這意見出得好,不然你就被拐走了。」
「惦惦啦,不然我就不說了。」看到小王子變成無辜小狗臉,她說下去:「她媽媽說要一家人一起住,所以要我們出錢買下她中意的大坪數豪宅。房子在哪裡?在三峽。即使是自己開車,我每天花在交通上的時間起碼要三個小時,這還不算路上塞車喔,更何況油錢也是一筆數目。
「我說我負擔不起,他們就又叫我賣房子。我不依他家的意見,當面叫他叫媽說,他家可以賣掉自己的房子去買豪宅,我們結婚後另外住市區;他媽媽抓狂了,說為了等我賣房子,錯過了房價還低的時候,然後開始數落我為人媳婦的道理,要任勞任怨,要唯夫家是從。天哪!這是哪裡來的十八世紀婆婆啊!
「他們家的人,包括某人,開始嫌棄我,恐嚇我,說我年紀大,個性差,長相不好,除了某人,不可能再有人想要跟我結婚。
「直到這時候,我才醒悟,某人在相親後本來沒消息了,突然又變得熱烈追求。他不是愛我,而是因為他聽說我有一間房子;他追不到可以讓他少奮鬥二十年的千金小姐,退而求其次,找個人來分擔他家的豪宅貸款。
「最後,他媽媽使出撒手?,直接下訂,某人也拿分手做威脅,說什麼他事事為我們未來著想,卻是真心換絕情。我聽了心都涼了。你們連最起碼的溝通和尊重都沒有,我怎敢嫁過去,開了一次先例,將來不就予取予求,一輩子當個翻不了身的小媳婦?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跟那個女的交往,很可能在分手前就劈腿了,不然怎會小孩都這麼大了………唉,不管了,他家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分手是痛,更痛的是我自以為談戀愛,結果竟然只是人家的模範媳婦人選;後來什麼難聽的話都出來了,說我表裡不一,城府很深。欸,我看起來乖巧,是因為我有教養,我敬你是長輩,所以我客氣;跟他說我相親失敗很多次,結果就被拿來當把柄,說我沒人追,吃定我非嫁他不可;還說我想高攀他們什麼在地的望族。望族?一天到晚誇說他家吃黑鮪魚吃帝王蟹吃到不想再吃的望族會拿不出錢買豪宅?我看是汪汪叫的汪族吧。對不起,又侮辱到狗了。
「還有咧,我天生雀斑礙著誰了,看不順眼就不要追嘛,全都可以拿可來說嘴?我切!」
一口氣說完,呃,或是說罵完,她還是很悶,喝了一口麥茶,這才發現桌上的碗盤不知何時讓店員收拾乾淨了。
「咦!你怎麼都不說話?」
「你不是叫我惦惦嗎?」王明瀧始終直視著她,眼珠子緩緩地在她臉上轉著。「好,我說話了喔。嗯,這張臉獨一無二,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張跟你有相同位置雀斑的臉。」
「不要研究我的臉啦!」她拿手掌遮住臉蛋。「那時的你,委屈了。」
一股熱流衝上眼眶,她想哭了。
「傅副科長,我很高興你今天坐在這裡。」
她也很高興今天坐在這裡。她不是因為怕寂寞、怕孤單、怕街上成雙成對傷眼又傷心而一頭栽入愛情和婚姻委曲求全的笨女人;她仍是一個經濟獨立自主、過著充實快意生活、能夠決定自己未來幸福的聰明女人。
此外,她還有一個很高興坐在這裡的原因,那就是對座有一個願意聽她說話的小王子。在有人欺負她時,他保護她;心情不好時,他唱歌逗她;她就像是被小王子時時澆水滋潤、以玻璃罩保護起來的玫瑰花………糟了,眼角濕濕的,她趕快拿出手帕,不想再哭給他看了。
王明瀧見她左手半遮面,好像又要掉淚,一時緊張地想傾身向前,待見她右手拿出他的手帕,便放心地坐穩,嘴角很愉快地揚起;再見她抹了抹眼角後,裝作很順手地將手帕放回她的包包,他眼裡的笑意更深了。
「誰介紹那個爛人給你?」
「莊經理。」她擺擺手。「我不怪他啦,那也是他太太的什麼朋友的親戚的同事的什麼的豬朋狗友,剛好條件合了,就拉攏介紹認識,誰也不知道表面條件不錯的好青年的幕後真相,又沒共同認識的朋友可以探聽,這都要深入交往了才知道。」
「多麼痛的領悟嗚嗚………」
「咦!你也會唱了。看來你不怎麼恐龍嘛。」
「以前你唱過,我很好奇,就去找來聽。只要是你說過的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就會想去弄明白。」
她有些惶惑,雖說那是他喜歡找答案的哲學家精神,但他會如此認真對待別人說過的話嗎?會看別人吃火腿三明治然後也買來吃嗎?
「算了算了,老是跟你講垃圾話,你聽聽就算了,當作我發瘋。」
「來,嘴巴張開。」
「幹嘛?」她掩住嘴巴。
「我看你裡面是不是垃圾桶啊,不然怎麼會吐垃圾話。」
「你欠揍。」
「以後有事你就說出來,別悶在心裡生氣,會得內傷。」
今晚是要教她感動幾遍啊。她故意望向別處,眨了眨眼,再看手錶。
「哇,快十點了。我們坐太久了,人家要打烊了。」
「還沒呢。」他指向店面另一邊,那邊才坐下十幾個大男孩,個個黝黑強壯,笑聲宏亮,精力旺盛,散發出無比的青春活力。
「小哥,帶小嫂來了?」兩個大男生走來,笑嘻嘻地詞。
「禮貌點。」王明瀧正色說:「這是我的上司,叫傅姐姐好。」
「傅姐姐好。」兩個大男孩立正站好。
「你們………」傅佩珊在兩張有如彼此複製的臉孔看過來又看過去,驚奇地問說:「是雙胞胎?」
「他鄭容,土木系一年級。」
「他鄭易,財金系一年級。」雙胞胎互相指向對方介紹。
「容易。」
「我爸爸三天三夜想不到名字,終於頓悟到知難行易,就叫容易。」
「他們的爸爸就是我大嫂的老師,後來變同事………」
「我知道了!」傅佩珊笑說:「人家都叫他鄭老師。美莉、陳桑都會跟我們講顧問夫人以前在王業當工讀妹妹的事,我都很熟了。」
「他們一定加油添醋,有機會叫我大嫂講原版的給你聽。」
「小哥,這是我們校際杯棒球賽的邀請函。」不知道是鄭容還是鄭易遞一張卡片過來。「你是贊助廠商,開幕式校長要頒發獎狀給你。」
「還是你們代領。」
「我都替你保管十幾張獎狀了,再不拿回去我要用來墊便當了。」
「拿來吧,看在你保管那麼久的份上,一張換一打棒球。」
「耶!」雙胞胎大吼大叫,朝他們的同伴宣佈小哥的義舉。
「謝謝小哥!」十幾個大男生開心大喊,屋子都震動了。
「小哥,我們要獻吻。」雙胞胎刻意嗽起嘴唇,作勢要抱人。
「我都吐了,快滾。」王明瀧酷酷地揮手趕人。
雙胞胎還真的以轉圈圈的方式「滾」回去,傅佩珊看了直笑。
「贊助廠商?」她問。
「雙胞胎喜歡打棒球,他們週末練完校隊或是看完球賽,就會來這邊吃消夜。」王明瀧回想說:「我認識他們時,都是高中棒球社的,社團經費難免不足,我就贊助一些,到現在上大學了,持續被他們勒索。」
「看來你被勒索得挺愉快的。你不錯啦,有心培養運動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