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素沉著臉,但還是不習慣太誇張的反應;然而實際上,在捕捉到齊籐惠子閒聊般的話中重點時,她的身體本能地僵硬了一下。
嗜睡症?所以……他不是單純比較懶而已,而是會不自覺地陷入睡眠;他說他不會開車。其實是想開也不行吧?聽齊籐惠子的語氣,這點似乎是認識赫連繡的人都擁有的共識,而身為「司機」的唐素,更是早該知道這點才對。
可是其實……赫連繡什麼都沒對她講過,也就是說,他不打算讓她知道!
唐素猶豫著,是不是該阻止齊籐惠子,以免她說出更多理所應當、但實際上自己並不知曉的、關於赫連繡的事?
「他調理得很好,除了外出之外,日常生活並沒有受到影響。」然而,唐素卻只是順著齊籐惠子的話回答,好像自己也是明白那「共識」的一份子。
「那只是現在啦!我可是曾經認真地替他惋惜過,以為他的人生就要毀在這怪毛病上了呢!」齊籐惠子發著牢騷,然而唐素聽著這些牢騷的眼神是那樣認真、那樣專注、那樣的溫柔,像是……在無聲地鼓勵她。
齊籐惠子撫上自己的心臟,深吸口氣,被帥哥這樣盯著看,誰受得了?赫連繡一定是嫉妒他,才會叫他當司機吧?
不忍心讓帥哥失望,話就那麼自然而然地被帶了出來。
於是,唐素聽到了一個有關嗜睡症少年的故事,應該說,那時的他連個少年都還不算。
那時的赫連繡才七歲。
七歲的赫連繡是個囂張的小霸王,而且沒有不霸道的理由,他嘴裡含著金湯匙、在班上成績又最好、有著張童星的臉,從老師到校長都對他關愛有加。
老師的偏袒,自然會引來同學的排擠,尤其是男同學;七歲的小孩已有了團體意識,也用最直接的行動,表達對一個人的討厭,但他們對赫連繡毫無辦法,他金剛護體之身,讓他們抓不到他的弱點,只能任他囂張。
直到有一天,赫連繡在課堂上竟然明目張膽地打起了瞌睡,這瞌睡還越來越嚴重,發展到老師想裝看不到都不行,赫連繡難得被指責;那些平時就對他積怨已久的小孩子,用最直接也是最傷人的話嘲笑他,總算是逮到了他很遜的地方。
赫連繡的反應是,舉著椅子和小朋友們幹架,弄到全身掛綵。
以他那小小的、卻從未受到過挫折的自尊,不會允許打瞌睡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可從那之後無論他怎樣的認真,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夢鄉,幾乎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去了醫院檢查後,他被診斷為嗜睡症,是一種要不了命、但也無藥可解的病。
小孩子不懂什麼叫「嗜睡」,可他們知道這囂張的小孩變成一個懶鬼,他們越發地針對他這個弱點攻擊,甚至在他睡著時,拿油性筆在他的臉上畫烏龜;赫連繡每天身上帶著烏龜和一些找人幹架的傷回家,他不再無所不能、高高在上,尤其當他發現自己對那些人的嘲笑毫無還嘴的餘地時。
他對隨時都會睡著的自己感到了恐懼,在他睡著時,誰都可以欺負他,而明明是他自己的身體,他卻無法控制,他無法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種脫軌感。
小三那年開始,赫連繡去學校的日子越來越少;到了四年級,赫連繡在班上消失了,只是到了重要考試的日子他才會到,而且每次都是全年級第一;要不是因為這樣,他恐怕連小學都畢不了業。
從前找他麻煩的小鬼隨著年齡的增長,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是不對的;小孩子間的仇恨,根本連三天都堅持不到;赫連繡難得來學校的日子,大家對他更多的,是好奇,可是他對所有人的回應,就只有冷漠。
一種深深的隔離、排斥,是將自己隔離在人群之外;被嘲笑時不再動氣、被挑釁時不再生怒、被人好奇地追問時也不予理睬,見到他時永遠都只是他一人;填完試卷就離開,出了校門就上自家的車,赫連繡變成了學校中出現率最低,但卻最風雲的人物。
赫連繡小的時候霸道,但很有正義感;囂張跋扈,可是讓人又恨又愛,當他成了別人眼中一個難以捉摸的怪人時,他都還沒有長大。
那就是齊籐惠子認為,這個小孩已經被毀掉的時候;可是時間一轉,當升上國中時,赫連繡又變了一個人。
他每天都到校上課,幾乎每節課都要睡上十幾分鐘,而且大大方方地睡;老師知道他的病,同學也知道他的病,當人們對此抱以好奇時,他嘻皮笑臉地矇混過去,當別人提起他在小學的傳聞時,他巧妙地應付過去。
一下子,赫連繡身邊又圍滿了朋友,他成了非常受歡迎的人,一個完全公開自己的人;他戲弄那些向他挑釁或欺負他朋友的人,為此,甚至倚著自己家的背景仗勢欺人,還欺得理直氣壯,直到活活把那些敢挑釁他的人氣到吐血,才肯罷手。
他享受與人為敵的樂趣,享受結交朋友的樂趣,一天到晚都是笑嘻嘻的,除了偶爾睡著,其他時間都充滿了用不完的精力,好像世界一下變得滿是樂趣,在主動去追尋、享受那些樂趣的日子裡,赫連繡就變成了現在的赫連繡。
「想想他以前的那個樣子,就跟假的一樣!真想知道升國中前的那段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不過,不管怎麼問,他都說『沒有』,還說我對他之前的印象是錯覺!搞什麼嘛,變得那麼油嘴滑舌了!」齊籐惠子對著明亮的月,幽幽地說。
霸道、陰沈、八面玲瓏、神經質。
他真的變了嗎?唐素倒覺得,齊籐惠子口中那些性格不一的赫連繡,她好像每個都見過;一個人身上的特質,本來就不只一種,只不過……他有一點點的複雜……
「啊,聽我說這些會覺得很煩吧?你每天都要應付繡,還逼你聽這些事,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見唐素許久不語,齊籐惠子意識到自己有點太滔滔不絕了。
「你會說,是因為你擔心他吧?」唐素看著她,笑了一下,「擔心他,卻又不知道該怎樣開口,事情盤踞在心裡久了,自然要找個出口;其實,也許你可以找個機會將這種擔心告訴他。」
「難怪他會死抓著你當司機!唉唉,跟他說又有什麼用?他只會用他那套應付我罷了!又不是沒說過……其實,他那種打太極的態度,還教我蠻傷心的,我們明明都認識那麼久了說……」齊籐惠子一歎,「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怪著繡啊!無法釋懷他對我這個老朋友都不講真心話!不過現在好了,跟你講了也一樣,我心裡痛快多了。」
「真的不用找本人談一下?難得遇到了,不是嗎?」
齊籐惠子望著她,眨了眨大大的眼睛,笑了:「好啊!如果你見到赫連繡,就叫他來找我吧!如果沒見到,我會找機會親自去興師問罪!」
「好。」
唐素是真的答應了齊籐惠子,她想知道,朋友對赫連繡來說,到底代表著什麼呢?他可以讓身邊的每個人都高興,保證身邊的每個人見到他就會笑出來,可他是否知道,真正關心他的人,臉上笑著、心底卻在歎息?
就像有時後的赫連繡,明明臉上笑著,可笑聲卻很莫可奈何,讓人怎樣都無法真正喜歡。
答應齊籐惠子的事,很容易就能做到,因為就算唐素不主動去找赫連繡,他也會自動出現在她眼前,除非……他要吃一晚上的飯。
可唐素還是沒料到,她會那麼快跟他見面;事實上,她一回到房間、剛拉開和式的門,赫連繡剪紙畫一般的側影,就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他在客廳一旁的迴廊上,正坐在和式的座椅上,自己跟自己下棋;要不是面前矮桌上的黑白棋子太過刺眼,唐素還真要以為自己是眼花看錯了。
這裡只有他們兩人,唐素直直朝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也得以直接俯視那盤棋。
「你心情不太好。」這是她對棋盤上戰況的直接評價。
赫連繡一直很淡定的側影動了動,手上的黑子放到了一邊,抬頭、微笑:「這都讓你看出來了?看來在棋藝上你也是個高手。」
她的眼還定在那盤棋上,觀棋觀人心,人的心態往往可以決定勝敗,稍微懂一點的人都能看出些門道;而他的這盤棋,就算分不清圍棋和跳棋有什麼區別的人,也能看出門道。
「真是不錯,中醫、武術、圍棋,你的興趣連我爺爺聽了都要自歎不如,別告訴我你還有個興趣是吟詩、彈古琴。」
「你擺了一隻熊貓。」唐素無視他的諷刺,只淡淡地說。
什麼貓?赫連繡低頭一看,棋盤上黑白相間排得滿滿的,是他跟自己鬥智的結果;只不過,這個棋局怎麼看、怎麼像是在動物園裡見過……
唐素暗歎口氣,他這又是在跟誰鬧彆扭了,難道又是她嗎?她又惹到他了,這又什麼時候的事?唐素不理他的諷刺,只是感慨這人還真是有夠陰晴不定,上一刻還開心吃飯、開心玩樂,這會兒就自己對著棋盤生悶氣,氣的對象還是她,真是不可思議啊!
她又不理他、她又不理他了!知道自己是在找碴吵架,有失他大男人沉穩淡定的形象,可赫連繡就是心理不平衡啊!就像她所說的,他心情糟透了!
吃飯時看她一個人默默退場,赫連繡心中冷笑,誰教她偏要來什麼溫泉?本來想說,她只能是先回房間,等在場人都醉得八、九分,開始裸上身跳舞時,他也藉機溜了出來……特地溜出來嘲笑她的!
可誰知……唐素不在房間裡!他問了服務人員,也說沒見她回來,赫連繡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找她,可是一到了門口又命令自己,千萬不能踏出那一步!
他憑什麼要去找她?唐素是個大活人、成年人,還能在這四面都是牆的旅館裡迷路不成?他又不是她的跟班傭人,憑什麼只因為她沒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心就急了、火就大了?
好,他就等她回來!
等等等……他卻等了足足一小時!等到赫連繡為了克制自己衝出去逮人的衝動,連八百年沒碰過的圍棋都端了出來;當初,學習這門棋藝就是為了陶冶性情,可是越下他越意識到,自己的性情很可能大不如前了,連什麼時候把下棋變成拼圖都沒察覺!
假意咳了聲,好像剛才故意找碴吵架的那個人已經死了,赫連繡平淡地問:「這麼晚了,去哪閒逛了?這旅館有那麼大嗎?」
「剛才在外面碰到了惠子小姐,就稍微聊了一下。」望著這個彷彿從惠子記憶中跳出來的男人,唐素有著一時的恍惚。
惠子……惠子?她竟然叫得那麼親密?她找誰聊天不好,竟然找惠子!
忍耐!赫連繡告訴自己要忍耐,他沒理由為此生氣,「聊了好久啊!你們很談得來嗎?」
「嗯,惠子小姐人很好;對了,如果可以的話,你能去找一下她嗎?」絲毫沒有聽出他語氣中的怪異。
「找惠子?現在?」他垂睫看了眼表,十一點了,「你確定?」
「嗯。」兩人剛剛才話別,現在惠子應該還沒休息,說不定還在等他。
唐素這肯定的回答,換來的是赫連繡從椅上彈跳而起。
她嚇了一跳,反射性地後退了幾步,赫連繡大概也是反射性動作,見她要跑就順勢一個反手抓住她衣領,眼中有火,「你叫我大半夜去找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