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以為她耳朵聽不見,不可能有人要,是吧?」蘇小魅沒好氣的指出這混小子的心思,呿道:「她有沒有人要,是你說了算嗎?」
「我沒這麼說。」他惱怒的道:「我們是朋友。」
「朋友?」蘇小魅瞧著這自以為是的傢伙,輕笑:「我告訴你,男人和女人之間,永遠不可能只是朋友。就算你當她是朋友好了,她當你就只是朋友嗎?你確定她沒有因為你的過度慇勤探望而有所誤會?」
「鼕鼕不是那種會自作多情的人。」他冷聲辯解著。
蘇小魅瞧著他,只問:「是不會還是不敢?」
他啞口。
「你是易家大少爺,她只是個賣豆腐的,就算真的不小心動了心,用了情,能奢望嗎?敢奢望嗎?」蘇小魅笑笑的道:「你知她不敢,所以你去找她,故意去找她,你知鼕鼕自覺欠你教她識字的人情,不會趕你,所以你便把她那兒當逃避的去處。」
眼前的男人,話是笑著說的,眼卻是冷的。
恍如深冬裡的子夜那般冷。
簡單幾句話,字字句句都像桶冷水,硬生生潑到他身上,教他萬分狼狽。
他想為自己辯駁,可姓蘇的說對了一件事。
他是故意的。
或許一開始,他並非故意,可到了後來……
過去這些年,他確實越來越故意,故意在深夜去找她,故意在她那兒逗留不去,故意的讓她習慣他的存在。
所以他緊閉著唇,一聲不吭。
蘇小魅知自己說中,只笑著再道:「我看你這小王八蛋,從來也只在晚上去找過她,對吧?改明兒個,你早上自個兒去瞧瞧,睜大了你的賊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給我瞧清楚些,瞧瞧雷鼕鼕是個什麼樣的姑娘,瞧瞧是不是真的沒人肯要她。」
什麼意思?
他一怔,只瞧那男人已輕鬆扛起那三大木箱的蠟紙往外走去。
「最好鼕鼕是對你沒意思,她要是還沒對你動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裡有人了,若真是這樣,你以後白天去買買豆腐可以,天黑了就少往她那兒走動,省得旁人對她說三道四的,一個弄不好,非但壞了人家姻緣,可也是會讓她連生意都沒得做的。你是生意人,你應該懂得什麼叫人言可畏,別等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了才來後悔。」
蘇小魅叨念一串,臨到門口回過頭來,皮笑肉不笑的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的小王八蛋,道:「對了,小子,你可別四處去和人說你是我徒弟,你這屋裡亂成這樣,傳出去變成我沒教好,他奶奶的還怪丟人的。」
然後,他就吹著口哨走出門去了。
易遠杵在原地,聽得臉色是一陣青一陣白。
被姓蘇的這麼訓一頓,心裡不知怎,又氣又悶彆扭得很。
什麼叫她若是沒對他動心,是她命好?他條件是有多差?對他心動有啥不好?而且什麼又叫沒動心就是她八成心裡有人,鼕鼕心裡會有什麼人?
話說回來,她心裡真的有人嗎?
這念頭,教胸口猛地一慌。
他擰著眉,滿心不悅的壓下那慌,抿唇想著。
她要有喜歡的人,那不早同他說了?還任他這般來去?
還是她真的……對他動了心?
心口,莫名怦然,無端想起前些天夜裡,她同他下棋,他握住了她手……
那時,她試圖抽手,可沒真的抽回,她也讓他握著。
那夜,她沒在抽手,是因為怕呢?還是因為喜?
恍惚中,掌心裡似還殘留著她小手的溫度。
深深的,他吸了口氣,擰眉垂眼將拳緊握。
她想過要嫁人嗎?可曾想過?
忘了,第一眼見她,究竟是何時。
他與她生活在同一座城裡,可這城裡的孩子何其多,人都識得他易遠,他卻不一定認得旁人。
但是,他卻清楚記得,是何時開始對她動心。
當時,為了教她識字,他常去找她。
剛教她識字的那一年,他還有些怕人見著,怕人知道他同她這小傻瓜老膩在一塊兒。
畢竟,他可是小霸王呢,若是被人發現他老喜歡成天和她這麼個嫩呆的小姑娘待在一起像什麼樣?屆時那些總視他為頭頭,當他是老大的朋友們不笑話他才怪。
所以,他才總在人前避著她,在人後才來找她。
說實話,他心裡隱約也知這樣不好,可那時他好面子,只顧著同伴的眼光,沒去多想她若知曉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那時,他還當自己是個少爺,是這城裡的小霸王。
那時,他還覺她不過是一耳有殘疾,萬分可憐的小姑娘。
那時,他還以為比她高尚,以為他願意教她識字,是她的榮幸、她的好運。
他既是幫了她,那人前裝沒見著,那又如何?
他告訴自己這沒啥不對,他可也有他的顏面、有他的名聲要顧及。
可是,和她相處久了,他慢慢發現自個兒其實喜歡和她一起,勝過喜歡與同伴一起騎馬出獵,一起上街胡鬧,他喜歡和她聊天鬥嘴,喜歡看她從石頭上笑翻過去,喜歡教她如何發音、怎樣寫字,身子光是和她待在一起看書,他心情就會變好。
十歲時,她還如孩子一般,可三年過去,她漸漸出落成一水靈靈的姑娘。
他十六那年,年少氣正盛,雖然已經沉穩了些,卻也依然還好面子。
那一天,他推不掉同伴的邀,和城裡幾間商家的少爺們,一塊兒上館子吃飯。
說是吃飯,其實是喝酒,幾位少爺半大不小,在家被管得嚴,上館子可沒人敢管,更何況,他這易家少爺也在場,城裡各家飯館哪個敢不看他這臉面?敢不替他上酒?
那會兒,他其實心底知道,這才是他們硬要找他一塊兒出門的主因。
他不是不介意,可長那麼大,他早清楚身為易家少爺,人對他皆有所求。
這身份方便,可也擾人。
事實上,是越來越擾人。
兒時,大夥兒玩在一塊兒,那是沒多少是非,雖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張膽,可年歲越大,那些圖求,卻漸漸越發鮮明。人對他好,背後都有其求,只是有的做的高明,有的就顯粗俗,藏不住那貪、那求。
瞧著同伴們在酒樓飯館裡喧囂著,對窗外樓下街上往來的姑娘評頭論足,對桌上菜餚挑三撿四,對著他阿諛奉承、逢迎拍馬——
他喝了兩杯酒,忽然只覺膩味了、無趣了,起身說要走,大夥兒一怔,紛要他再留,他卻只覺得懶,沒再多說便起身下樓,明明覺得他掃了興頭,那些人還是跟屁蟲似的跟了上來。
「易少,怎啦?是吃的不合你口味?還是喝的酒太劣?」
「那是酒嗎?是醋吧?沒關係,易少,這兒酒不好,我知一間酒樓,在城西,咱們換個地頭再續——」
「你們自個兒去吧,我沒興趣了。」他懶懶的說著,下了樓,才剛踏出門檻,就見鼕鼕捧著三板的扳豆腐,站在她家的驢車旁,他愣了一下,不覺停下腳步。
她捧著扳豆腐轉身,一回身便看見了他。
見了他,她小小的嘴兒彎彎,大大的眼兒也彎彎,露出了開心的笑容,捧著豆腐快步朝他走來。
「怎麼啦?易少?怎麼停了下來?哇,哪來這麼漂亮的小姑娘?」
他聞言一僵,只見她已踏上了客棧的石階,幾乎在同時,他身後的人跨出了門檻,而他清楚知道,她很高興看見他,她想和他打招呼。
「咦?這不是雷家那豆腐腦袋嗎?」
「豆腐腦袋?啥豆腐腦袋?」
「就市集街尾那,你沒吃過嗎?那家豆腐好,可惜這姑娘是傻的。」
另一個人也從門裡擠了出來,看見她不禁好奇的開口問:「易少,你識得這小傻瓜啊?」
瞧見旁人,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但是他卻刻意的側身挪開了身子,粗聲道:「不識得,你沒看人送貨嗎?別擋著人路。」
她瞧著他,一瞬間,小小的身子微微一僵,臉上甜美開心的笑容也像在剎那間凍結了一般。
他僵站著,她也一般。
然後,她張開嘴,小心的維持著臉上的笑,用那沙啞又怪異的腔調說:「謝謝易少。易少要買塊豆腐嗎?」
他愣住,只見她將豆腐捧得更高,笑著說:「一扳豆腐三文錢。」
其中一跟屁蟲一個大步跨了過來,對著她猛揮手:「去去去,不買不買,你這傻蛋,沒看到咱們正要出去嗎?少在這兒擋路,真礙眼。」
「她就傻啊,不然怎會擋在門口呢?你沒看易少都側身要讓她過了。」
「等等,你不買,我想買啊,雷家豆腐多好吃啊。」另一個跟屁蟲把前幾個給擠了開,醉醺醺的朝她比著兩根指頭,說:「喂,你,給我兩板,兩扳豆腐你懂嗎?兩板——啊,算了算了,我看你也搞不清楚,全給我就好,我帶到下一家酒樓,要廚子煮給我吃。」
說著,他一把將三扳豆腐都從她手中搶了過去,從懷裡掏出九文錢給她。
鼕鼕伸手去接,那傢伙卻因為喝醉了,沒等她手到就鬆了抓錢的手,把錢叮叮咚咚全給掉在地上,滾得大老遠去。
「啊,掉了。你自個兒撿一下好啦。」
鼕鼕一愣,卻仍是不氣不惱的回身走下石階,蹲了下來撿拾那滾到大街上的幾文錢。
那喝醉的小少爺見了,還下了階朝她喊道:「喂,是九文錢,你可別撿了九顆石子起來啊,哈哈哈哈——」
幾個少爺聽了,哄笑出聲。
易遠看著她蹲在街上撿錢的身影,聽著同伴們可惡的笑聲,忽然間,莫名的罪惡感與羞愧上了心頭。
過去,他總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可瞧瞧和他一起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是啊,他們都是少爺。
可除了花天酒地,欺侮弱小,惹是生非,他們還會些什麼?
忽然間,眼前每張喝得醺醉泛紅的臉,瞧來都醜陋。
好醜陋。
可最醜陋的,是他。
人都對他有所求,只她沒有。
所以,更顯她好。
鼕鼕救他之前,他不曾對她好過,就只是認得,只是知道她傻,人欺了她,他雖不覺欺一個傻子有啥樂趣,卻也不曾插手攔阻,那不關他事,不需他管。
可是她卻依然對他伸出了援手。
她幫他,無所求,也不求。
謝謝易少。
即便明知他裝作不識得她,即使他傷了她的心,她還幫著他顧面子。
易少要買塊豆腐嗎?
她笑著,幫他圓謊,可恥的謊,可惡的謊——
心口一熱,沒再多想,他大步上前,來到大街她身邊蹲下,替她撿拾其他幾文錢。
瞧見他的身影,她一愣,抬起頭,呆看著他。
他凝望著她,把那幾文錢擱到她手心裡,和那幾枚銅板放在一起,開口道歉:「對不起。」
她驚訝的看著他,那烏黑的大眼裡,瞬間盈滿了水光,可再一次的,她眼兒彎彎,嘴角也彎彎,露出好甜好甜,如沐春風的笑。
那一剎,他的心,大大力的跳動了一下。
是那個時候,在那個時候,他才曉得,他喜歡她,真的喜歡,不只朋友那般。
心,怦怦然的跳,跳得又急又快。
他要再同她說話,身旁卻有高大黑影籠罩,他抬首只見她爹。
鼕鼕瞧見爹,飛快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