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的紙遠近馳名,方圓好幾百里的人家都和易家紙坊買紙,就連一些名家文士們,都會托人大老遠的來買紙。
他家的作坊就在縣城的另一頭,光是造紙的工匠就有數百名,那還沒加上易家的刻版印書的作坊呢,這城裡家家戶戶幾乎都有人在易家紙坊工作,就算沒在那兒工作,也多少沾得上邊,得看易家的臉色過日子。
事實上,就算說這整座縣城是易家的,大概也沒人會反對。
所以,他兒時才會被人稱作小霸王,不只因為他脾氣差、力氣大、愛和人打架,更因為沒人敢得罪易家。
他爹在經營紙坊時,成立了印書的作坊,讓易家百年紙坊再現榮華,雖然他爹死後,易家一度又衰敗了下來,但他娘靠著幾位老師傅,勉強還撐著,這幾年他接手後,沒兩年就再一次聲名日遠。最近還有人說他打算在岳州城裡大興土木蓋書樓,專門販賣書籍與成紙。
起樓呢,這可不是小商小號能做的事;況且,岳州可是商業大震,能在那兒起樓的,都是知名商號,沒點本事,可無法在那兒待下去的。
說實話,她知道這事時,還真的有些與有榮焉的感覺。
這人,曾教過她識字呢。
瞧著那低頭吃著小蔥拌豆腐的男人,她抹去心中那些胡想,開口問:「還要茶嗎?」
「嗯。」
她替他又倒滿了茶。
他將那豆腐吃完了,擱下了碗,拿起那熱茶喝了一口,這才抬起頭朝她看來。
那種陌生的感覺,再次浮現在空氣中,很久以前,他曾經握著她的手,教她怎麼寫字,但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事實上,那感覺幾乎像是上輩子。
「好久不見。」他客氣的說。
「嗯。」她瞧著他,也客氣了起來。「好久不見。」
他看著她,然後道:「我聽說你爹走了。」
「嗯。」她點點頭,「他走了。」
「所以,這就你一個人了。」
她再點頭。
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來有些不安,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希望他不要又說起要照顧她的事,那感覺很怪。雖然她聽不見,但她的生活過得還可以,不知為何,她不太想要她是因為可憐她才說要照顧她。
所以,她開了口,微笑道:「聽說你要在岳州起書樓,是真的嗎?」
「是真的。」聽她提起這話題,他幾乎鬆了口氣,回問:「你聽誰說?」
「我去岳州買黃豆時,那兒的掌櫃同我說的。」她微笑再問:「說你買了塊地,打算大興土木起樓。」
「嗯,昨兒個就是岳州城那兒起樓的木匠師傅,特別來這同我商議起樓的事。」他微微放鬆下來,扯著嘴角:「那起樓的木匠好酒,猛灌了我好幾壺酒,才會拖得這麼晚。抱歉,擾了你。」
怕他想起昨晚睡前的那些事,她忙搖頭,再問:「你怎麼會想到要自個兒起書樓,易家不是向來就是造紙印書而已嗎?」
說到這,他精神一振,興沖沖便道:「近年洞庭這兒的紙坊、印坊一家家開,如果光是做成紙或印書,人不一定只找我,所以我想若是能從印書到販售都自個兒來,把紙坊的生意做得更大,非但能省些錢,還能掌握更多條件。再且,刻版很耗眼力,老師傅們年紀大了,眼花看不清,也能退下來到城裡書樓工作,那些書字字句句都他們刻的,沒人比他們更曉得哪本書裡是寫些啥,若讓他們去賣書,豈不一舉兩得,是吧?」
他一下子說了一大串,她本擔心瞧不懂他說啥,可眼前的男人,卻如同以往一般,特意放慢了速度,還邊比著兩人當年交談時協助她瞭解的手勢,讓她幾乎沒有任何困難就能辨識出他在說什麼。
而她怎樣也沒想到,這男人起樓,為的不是別的,竟是在為刻書的工匠們找往後的生計,她驚訝的看著他,才發現眼前的男人,和當年那個教她唸書寫字的傢伙,原來還是同一個。
人人都說他是小霸王,卻不知他其實面冷心熱。
可她曉得,知道他心好,她就是活生生的例證。
見她瞪大了眼沒反應,他不由得問:「怎麼,你覺得這主意不好?李總管說我太年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可我認為這是可行的,是他太過守舊。」
即使他裝作不在意,可鼕鼕卻仍瞧著了他眼底閃過的那絲不確定,不禁微笑搖了搖頭,說:「不,你是對的,再沒人比那些刻版的老師傅更適合賣書了,他們一個個都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呢。」
聞言,他也笑:「那是真的。」
「你這主意挺好,我想李總管會反對,也只是因為起樓的成本不低,若這書樓的生意不成,怕會讓人把你給看輕了。」
他一怔,瞅著她追問:「你怎知道?」
鼕鼕看著他,遲疑了一下,本不想多說,可再一細想,決定還是將話說明白:「前些日子,我送豆腐到客棧時,瞧見李總管和友人在那兒用餐聊到這事。說你年紀尚輕,不少商家認為易家生意好,都是你爹當年的庇蔭。起樓不是小事,李總管擔心,你年少氣盛,硬要做這事只是為了爭一口氣。」
她話到一半,瞧著他臉色忽然一沉,不禁問:「你是為了爭一口氣嗎?」
「你覺得呢?」他將擱在桌上的雙手交叉,瞅著她問:「我是嗎?」
鼕鼕直視著他的眼,想了想,微笑回道:「一半一半吧。」
他挑起眉,再問:「怎麼說?」
「你當然是想爭一口氣,可你想幫老師傅們也是真的。」
「即使那些師傅老覺得我不成才?」他瞧著她問。
她慢條斯理的說:「就是因為老師傅們覺得你不成才,你才更想做番事業給他們瞧瞧不是?」
這話,讓他笑了起來,「原來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她笑著說:「當年你帶我去印坊裡瞧,讓我摸那些一片又一片刻滿了字的雕版,我還記得那些字都是反的呢。你告訴我字得刻著是反的,刷了油墨印到紙上,才會成正的。」
她一說,他也想了起來,笑道:「我記得你那天摸了滿臉都是油墨,出來時還把老師傅們嚇了一跳,以為是我惡作劇畫的,他們後來整整一個月不給我好臉色瞧呢。」
她又笑,不好意思的說:「我同他們解釋過了,可他們不信。」
「我知道。」他做了個鬼臉道:「誰教我小時候太皮,有前例在先。」
「前例?」她瞅著眼,好奇的問。
「小時候夫子押著我寫字,我煩了,拿了毛筆趁夫子睡著著,在他臉上畫了好幾隻王八,他醒來發現後,氣得立馬走人。」
「真的?」她杏眼圓睜。
他瞧著她坦承:「事實上,我氣走了好幾位。」
她笑了出來,「那你書還念得那麼好?」
「我書念得不頂好。」他忽然謙虛的說。
「你都能教我識字了。」
瞅著她,他突然噙著笑道:「我那是因你,才開始認真唸書的。」
「啥?」她一愣,呆看著他。
「我得教你識字啊,自個兒不懂怎成?」他好笑的道:「你老是把我問倒,我只好回去再翻書問夫子,夫子瞧我轉性,感動得差點痛哭流涕,到今兒個,他自個兒在外開學堂,還拿當年讓我改邪歸正的事跡到處顯擺說嘴呢。」
她知道那位夫子,連她都瞧過他在外和人說這事,說得口沫橫飛的,她還真當是這位夫子多有能耐呢,誰知箇中原由竟是如此。
她傻眼瞧著她,跟著噗哧又一笑,忙以手背掩嘴忍住,但他卻擺了擺袖,仰起頭,鼻孔朝天的學起那夫子來。
「嘖,幾個毛孩子算什麼,想當年,那人稱小霸王的易家少爺說有多冥頑不靈,那就有多冥頑不靈,可在老夫我的諄諄教誨之下,還不也收起了性子?」
說罷,他還學那夫子,摸了摸嘴上那不存在的八字鬍,道:「再頑劣的孩子,到我的學堂來,那定也要學會什麼是規矩。」
他那德行說有多像就有多像,害她想起那夫子得意囂張的模樣,不禁又再次笑了出來,他說完也笑了起來,兩人笑著一對眼,再憶起那夫子,更是雙雙笑得停不下來,上氣不接下氣的。
這一笑,把最後飄浮在空中的陌生都笑去。
好半晌,她才回過氣來,想起自己好久都沒這樣大笑過了。
然後,他又和她聊了好一會兒,兩人這幾年沒真的能說上話,這一聊,半天也沒能停下來。
那一晚,他留在她這兒吃了飯才走。
之後,隔三差五的,他就會來看她,和她說說話,聊聊天。
一開始她不知道他為何要來找她,幾次想問,她也問不出口,後來她才發現,他只是需要一個地方,讓他能什麼也不需要多想。
他是個紙坊的大老闆,肩上擔著好幾百人的生計,可他才剛滿二十,人人都瞧他年紀輕,他只要走錯一步,便有人等著笑話他。
因為如此,他在外頭,不能有丁點的示弱,即使是在李總管面前也不行,縱然回到家裡也不能放鬆。
所以,他來找她。
表面上,是來找她買豆腐、喝豆漿、送新印好的書來給她;實際上,他有時常來就是坐著看書,或和她閒聊,甚至借她床榻睡覺。
這其實不合規矩,她還雲英未嫁,要讓人知道了,會有很多閒話。
可說真的,她耳有殘疾,成年後也沒和人瞞著,附近的人都知道,加上兒時她的遲緩和蠢笨,讓大部分的人對她還是有同樣的認知,她還真不覺得有人會娶她。
就算真的有,她也不想嫁。
她不想讓人覺得委屈,更不想委屈自己,日子這樣過,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她不曾阻止他來。
她清楚自己欠他很多,而她確實很喜歡和他聊天說笑。
和其他人不同,他知她不呆不傻,也尊重她的意見,能夠理解她的想法,他當她是個普通人一樣對待,還喜歡和她一起吃飯,嘗她煮的菜。
打從爹爹走了之後,除了固定販賣的早點,她很久沒特別煮菜給人吃了,她沒想過她竟然會想念看人吃她做的料理的感覺。
可她真的想念,她喜歡煮那些豆腐料理,卻沒人能品嚐,而他是懂吃的人,真的懂,還會挑呢。
因此,每每看著他把她做的料理吃下肚,都讓她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三年過去又三年,他持續的來訪,她家的書也日漸增加,在她房裡擺了滿滿一牆。
然後,她才終於確定,自己撿回了這多年前的良師益友。
她珍惜著這得來不易的友誼,珍惜他偶爾的夜訪。
她總會為他多炊些飯,多煮些菜,同他說笑聊天,聽他抱怨叨念,和他一起看書,評論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
鼕鼕清楚,也許哪一天,說不得哪一天,這段友情也會無疾而終,可她不想去多想,只珍惜現在。
珍惜他願意認真聽她說話,也同她說話的可貴時光……
這一夜,兩人吃完了飯,易遠見她收拾了碗筷,卻沒將擱在桌上的書拿去,不禁瞅著她問:「我以為你期待這書很久了。」
「這書太貴,我買不起。」她拿抹布將桌子擦拭乾淨,瞧著他說。
「你知道我沒打算和你收錢。」他老大不開心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