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從未有雛兒出生——」白謁承反駁,心底卻另一道聲音冒出來——若皇室沒有雛兒,那艷紅是什麼?
「迂腐!可笑!天下的女人那麼少,天下的雛兒都會生孩子,怎麼可能別家的女人會生下雛兒,皇家卻不會,只是偷天換日不讓人知曉罷了。
「這皇宮裡的骯髒事還少嗎?是淑妃一生下雛兒,父皇就叫當時的侍衛長,找個偏僻的地方讓人領去養,對外說生了死胎,父皇還把這事記在自己的私密手札裡,他一死,我就全翻閱了。
「父皇還真是心狠手辣,他對任何兒子都不放心,安插在你身邊的冠中也是他的人,你也善心,從來沒懷疑過,像我身邊那些監視的人,今日腹痛、明日胃疼的,想監視我,總得付出些代價。」
一聽到「冠中」兩個字,桃紅目光如火的看著他。
白謁圖自說自話般道:「也怪不得皇叔這麼生氣,作踐他最愛的女人也就罷了,連她生的孩子,也這樣不當一回事的作踐,他火了,乾脆毀了這國家,皇叔他在臨死前倒男人起來,我原本瞧不起他伏低做小的醜態,現在卻覺得敬佩他了,原來他也是有脾氣的呀。」
白謁承不敢再看桃紅。兩人不知彼此身份時就相戀,他奉了父命緊急回京,父皇冷冷的一眼讓他如浸身冰水之中。
他被軟禁半個月,等他能出宮時,父皇已將他身邊的人全都換了,冠中等人被父皇處死,他趕回艷紅的故鄉,艷紅的屋宅早就燒燬,完全沒留下絲毫線索。
他原猜想父皇不喜歡他納艷紅為妃,父皇也任他無頭蒼蠅的找尋艷紅半年,等他心灰意冷的回京,父皇降旨,廢去他太子之位,把謁圖給扶上來。
父皇病重時,將他喚到身前,問他恨不恨,他為人子的,哪有恨的道理,他搖頭說不恨,父皇反倒冷笑,告知艷紅是他的親弟,兩人若違背人倫在一起,會令皇室蒙羞,甚至遺臭萬年。
他恍恍惚惚的騎馬出宮,就在大街上,一座新落成的妓院富麗堂皇,樓上有人淘氣的丟下果核砸在他肩上,他直覺抬頭看去,艷紅披頭散髮,濃妝艷抹,穿著暴露,兩隻腳倚在欄杆上蕩著,連褻褲都被看見了。
他不敢置信,艷紅輕佻的要他上門作客,他懦弱的騎馬逃了,一句人倫,兩字親弟,便是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所以他自我放逐,去了關外打仗,卻沒有死成,他又晃晃悠悠,像失魂的回了京城。
他只知道艷紅改了名字,是京城裡有名的花魁,叫做桃紅。
他為什麼會淪落為花妓,他不知道,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這樣的艷紅,所以他逃了,逃得遠遠的,父皇當初如何處置艷紅,他沒有膽子去問,也沒有勇氣去承擔知道後的結果。
他只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沒有遇見自己,艷紅便不會淪落為花妓,沒有自己,他就算生活在鄉村,也會是個快快樂樂的雛兒。
他悔,他恨,但他不知道該如何挽救,甚至連看他一眼都會害怕。
他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竟是如此軟弱無能,不敢反抗父皇的事實,父皇是一片黑壓壓的天,隨時會降下霹靂怒雷,於是他退卻了,縱然他身為大皇子,卻連切將軍的半絲氣魄都無。
他望向切以刑,火光在對方臉上交織出黑白塊狀,神色是一片的淡然。他顫聲道:「切將軍,你曾說過桃紅比你的命更重要——」
桃紅嘲訕的笑出聲。
切以刑將目光抬起,望向白謁承,眼裡有著淡淡的輕蔑。受不住自己的人,這樣的男人不是男人,他不敢用自己的名字保下桃紅,竟想從自己這裡下手。
「這句話永遠都不會變,但我的桃紅,不是現在牢裡的桃紅。」
桃紅又像顆石頭般坐在骯髒的角落,他將流著血的額頭抵著自己的膝蓋,染得綢褲一片血紅,他低聲問:「若今日在這裡的是姓于的,你會怎麼說?」
白謁圖笑著代答,「那還用說,他馬上一腳踹壞牢門,就算天涯海角,也帶著你走了。」
「大將軍也不做了?」桃紅低聲問。
切以刑望向他。
桃紅眼神清明的等他回話。
他自大道:「他若敢干謀反這種沒腦子的事,我當場抓起來家法伺候,你就是欠個有擔當的男人管你。」
桃紅輕輕咬唇笑著,笑聲越來越響,甚至把唇都給咬破,血汩汩而流,他卻像沒有感覺,也許在他心裡,他活著也像個死人,死了說不定還快活些。
白謁承臉色發白,千言萬語堵在心裡,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第四章.重回花魁身
幾間竹屋在風中發出蕭瑟的聲響,切以刑只帶了二十名親兵陪同聖駕來到,當朝皇叔竟是住在如此簡陋之處,誰能想的到?
彷彿感知到周圍的肅殺之氣,躺在病床上的人比平日多套上件外衣,面帶病容的打開門。
生恐有詐,切以刑擋在皇上面前,白謁圖卻對他搖搖頭,一馬當先的走入,切以刑隨後步入,二十名親兵在門口排成兩列,手皆放在刀柄上。
「事跡敗露了,呵,原本我就不抱什麼希望。」皇叔白鶴凌讓開身,一邊說,一邊咳著。
白謁圖替他倒了茶水,他一口飲盡,接著也不廢話,娓娓道出隱藏幾十年的怨恨。
「我恨透皇兄,他是帝王之材,從來不把我們幾個兄弟看在眼裡,殺得也只剩下我一個,我苟延殘喘的活著,他卻還不放過我,今日貶東,明日貶西,後日想到了,就命我到荒漠去挖石頭,這帝王之家的親情比普通小康人家還不如。」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臉上微笑時,只牽動表皮,更像骷髏。「但我更恨的是自己,當初她聽聞皇兄要她進宮的消息時,跑到我的王府握住我的手說我們逃吧,我退卻了,皇兄會放過我們嗎?這天下都是他的,我能跟他搶女人嗎?我怎能抗旨,所以我甩開她的手,她臉上的表情我永遠都記得。」
一滴清淚從他眼角流出,「其實不是皇兄的旨意讓我放棄了她,是我,是我太過軟弱。在我心裡宛如珍寶的女人被他如此踐踏,連她生的孩子,就算是雛兒又如何,他把他送出宮去,與謁承扯上關係時,他看也不看的叫人凌辱他、賣掉他,他好毒的心,這樣的他,還能在史書上留下英君的美名,我們這些被他作踐的人算什麼?算什麼?!」
說到激動處,他手心不斷顫抖,血也從嘴角緩緩流出,他看向自己的侄子說:「謁圖,艷紅是個苦命的孩子,你放了他吧,這罪過由我承擔即可。」他的聲音漸漸轉大,「是我策動這謀反,是我要讓你父皇九泉之下也不安生!」
「皇叔放心,畢竟是親兄弟,我會留一條退路給他。」
「嗯,我就知道你與你父皇不一樣。」
說完,他頭一歪,整個趴在桌上。
白謁圖站了起來交代,「好好埋葬吧,現在就看我大皇兄有沒有那個膽量了。」
切以刑默然不語,牢裡的獄卒撤得只剩一人,若是這樣承王爺還不敢劫獄,他真要瞧不起他了。
桃紅死了。
白謁承傷痛欲絕抱著他的屍身。
之前,白謁圖審問桃紅時,千言萬語堵在他的心裡,讓他無法言語,現在桃紅死在他的懷裡,他手裡都是血,千言萬語卻化成閃電雷擊,把他的心轟得體無完膚。
「你帶走我之後又能如何?」不久前,他這麼問著他。
「我桃紅淫 蕩下賤之名舉世皆知,你承王爺能忍受得了?」
「就算去到天涯海角,我也永遠是你弟弟,不是嗎?」
他一字一句問得他無話可答,他一言一語刺得他心痛難當,他只是抓著他的手,以前他沒帶他逃,現在他可以彌補了,不論以後如何,他再也不要放掉他。
他的確軟弱無能,懼怕父皇,艷紅之前承受多少痛苦,他也許不能一一抹去,但至少讓他守在他身邊,用他一生一世補償、陪伴。
然後桃紅手一軟,他回頭時,他的身子已翩然軟倒,心口上插著他的佩劍,他腦袋一片空白,雙手卻自有意識的接住他軟弱無力的身子,而血染得他雙手皆是,花紅瓣瓣無聲落地。
就像艷紅雖然不是他殺的,但他手上血跡永遠也洗不乾淨。
「我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你為什麼不來找我,我在那裡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
那哀怨的疑問,讓白謁承慘叫著將他抱緊。「我不知道你在哪裡,我找了,我找了半年,沒有人知道你在哪裡,冠中那些人全被我父皇尋事處死,我找不到你,我以為你死了。」
「所以不是你叫冠中那些人——」
「不是,不是,我怎麼捨得那樣對你!」他狂喊著,恨不得能掏出自己的心證明,也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換回當初艷紅眼裡天真無邪的光芒。
他後悔過千百遍,如果那日他沒跨上馬匹,如果他對冠中他們多些戒心,艷紅就不會淪落到比死更難堪的境地。
是他害了他,把他害得心兒破碎、受盡折磨,也把他害得眼裡連一絲的快樂都沒有。
他最心愛的人淪落在最低下的妓院裡任人打罵踐踏,而他這高高在上的皇子,卻前呼後擁的享著福。
桃紅臉上帶著一抹悲傷的笑容,「你跟我已經不是走在一塊的人,我是從人間地獄渾身是血的爬了出來,你不會想要知道我做過什麼事、服侍過多少男人,你終究會厭惡我的,連我自己都——」
聲音漸歇,頭一歪,四周靜了下來,他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懷裡的人已經閉上雙眼——
白謁承渾渾噩噩,將臉靠向已經冰冷的頰邊,白謁圖領頭到來時,他連眼都懶得抬,眼中無淚,臉上卻蒼白如鬼魂。
艷紅死了,他的心也死了。
他問他話時,他為什麼不回答他。
「你帶走我之後又能如何?」
就算不能如何又如何,我就是要帶你走。
「我桃紅淫 蕩下賤之名舉世皆知,你承王爺能忍受得了?」
在我眼裡,你仍跟當初一樣清清白白。
「就算去到天涯海角,我也永遠是你弟弟,不是嗎?」
那我們就盼著來生,你不是我弟弟之後再說吧,但這一世我要先愛護你、照顧你、守著你。
他要把這些話說一遍,艷紅若是不肯聽、聽不懂,他會重複千百遍,直到他的心結解開,這要多少時間?他想一輩子也許是夠的,若是這一輩子艷紅仍不願意聽,那下一輩子他也願意在他耳邊不停不停的說。
「皇兄,人死了,放下吧。」
他抬頭看著自己的皇帝弟弟,慘笑道:「我總是太早放下,所以才失去他,半年找不著又如何,就再找一年、兩年、三年,父皇不肯說出他的下落又如何,我應該要千方百計的查出來,為什麼我那麼快就放下了?」
「皇兄,別折磨你自己了,他畏罪自盡,夠了,黨羽我已叫以刑去清除,這事會壓下來,不會傷及桃紅花魁的名聲的。」
「不准叫他桃紅花魁,他不少千人枕、萬人睡的花魁,他是我的艷紅。」
白謁承抱緊懷裡的屍身。他們不是走在一塊的人嗎?那陰間地府就一塊走,這樣總能走到一塊吧。
他右手剛舉高劍,切以刑立刻上前奪走,一個瘦弱、看起來個十歲出頭的孩子走上前,俯下身,看著死去的桃紅,幽幽的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