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黃沙滾滾,感覺連桌上的飯菜都蒙上了一層沙。
這裡是位於西方邊陲的一座小城——拾金城。
十年前,這裡還是個有兵將戌守的邊塞要地,但自從朝廷與各方邊族達成協議後,從此戰事未起,將士們都退到了三十里外的另一座大城裡,讓這座永住居民不到百人的邊陲小城,成了中原商賈與西邊民族交易的重鎮。
城裡,唯一的一間客棧——拾金客棧,終年擠滿了從各地遠道而來的商賈在此補糧換馬,門前的車馬行人絡繹不絕,有些甚至據地擺攤兜售起南北雜貨,繁榮的街景比起三十里外的大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舊的客棧裡,經常來往此地的老練商賈早已對一位難求的擁擠狀況習以為常;只要看店裡沒有了空位,便直接請店小二把水袋補滿,再將乾糧醃菜用油紙一包,到門前廣場隨意找個位置吃將去。
出門在外,能順利飽餐才是重要;至於在哪吃,就不需要太計較了。
只是,世風日下,偶爾仍是會遇上幾個不識相的——
一群身著華服、作公子打扮的男子正大步跨進客棧。仗著人多勢眾,且武器隨身,一入門就氣焰高張,硬是要店小二為他們挪出座位,惹得在座客人頻頻側目之外,其中更有幾個已暗地握住武器,準備隨時教訓這群目中無人的貴公子們。
「幾位爺,您瞧我這小店裡頭擠滿了人,恐怕會怠慢了您們。還是,請您移駕到三十里外的載金城,快馬不到一刻鐘就到了。那兒有上好的名菜酒水,才符合您尊貴的身份哪!」店小二對著來人鞠躬哈腰,笑咪咪地建議著,全然無所懼。
能在這偏野地帶生存,一年中總會遇上幾場大風大沙的。
但……眼前這個貴公子看來似乎很不上道,肯定是第一回來到拾金小城。
果不其然——
「廢話!咱爺們就是剛從那載金城來的,要不是趕著出門,哪需要老遠跑來你們這破窮酸店裡打尖?還不快清出幾個位子來讓大爺們歇歇腿?」其中一名男子不耐說道,三角眼邊朝在座賓客挑釁地掃視過去。
「邰兄,想必這些市井小民不識咱名號,就不需跟他們一般見識了。小二你聽清楚了!那回鶻國派了使臣上天朝進貢,咱可是聖上派來領路的,還不快好生伺候著!」另一名瘦小男子故意揚聲說道,宏大聲量足以傳遍客棧的每一角落。
眾人對這乾巴巴男子竟有如此深厚內力,且又聽說他們與官府有所關連,驚詫之餘,已經有人在收拾手邊行囊,跨步經過他們身側,逃也似地離開這是非之地。
這拾金城內多的是一些見不得人的地下買賣,要真得罪了官爺,官府深究起來,一個個吃不完兜著走。
轉眼間,客棧裡的人即走了大半,原本圍在正中間那張大桌的人更是走得一個不剩。
為首的白衣男子見此情景,僅是冷笑了聲,桃花眼隨即瞟向恭候在一邊的店小二。
機靈的店小二見風頭已轉,立即滿臉堆笑地張口招呼著來人:
「嘿!這幾位官爺請這邊坐,好酒好菜待會就來了。今日諸位的大駕光臨,可真是讓咱這偏野小店蓬蓽生輝哪!」隨口便是連串恭維話,加上那認真的表情與伶俐的手腳,保證伺候得來客飄飄似仙。
「行了。我們趕時間,你快去準備吧!」另一個長相較為敦厚的男子甫一落座,便向店小二擺了擺手,示意他省省這些招呼,可以忙和去了。
「好咧!」店小二高喊了聲,一面彎腰收拾桌上的狼藉,一面暗地打量起座上的幾位賓客,唇角噙著一道曖昧笑容。
這十三個男子自落座後便自顧自談論起這次護送外賓的重大使命,並沒有發現店小二的異狀。
但,坐在客棧角邊位置的那名年輕灰衣男子卻注意到了。
那幾名官爺原配在腰間的銀袋與玉飾在剛剛那群人匆促離去之時便被近身偷個精光,只待他們吃飽喝足後,好戲就要登場了。
「聽說這次上貢的寶物,除了往年都會有的白貂皮毛、玉器與珍稀藥材之外,還進獻了十來匹萬中選一的上等駿馬。據說群牧司上下早對這難得的貢物摩拳擦掌,勢在必得呢。」敦厚男子率先起了個話題。
「欸,陶兄,不過就幾匹馬而已,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嗎?」見店小二送了幾盤小菜上來,先前的邰姓男子一邊拿起筷子一邊訕訕回應道。
「邰兄,此言差矣。要知這塞外民族善牧,這馬的品種硬是比我們中原的來得健壯且不易染瘟。傳說這次朝貢的駿馬匹匹高壯驃悍,能不進滴水草糧而日行千里,要是我能騎上一騎,也就不枉此生了哪。」陶姓男子一臉嚮往地對他說著。
「呿,進的又不是美人,還說什麼不枉此生。」邰姓男子仍是訕笑,一手接過店小二遞來的酒,為自己斟滿杯後,一口飲盡。
「好酒!」他咂了咂舌,驚訝這偏野小鎮竟能釀出如此好酒。
「邰兄,你又不是不明白老陶生來就是個馬癡。這趙知州也是看貢品名冊裡有這些駿馬,才要老陶同我們一道走。認真說來,這趟路,他可是舉足輕重哪。」先前出聲的瘦小男子連忙打圓場。
老陶雖不會武功,但對畜馬之事卻是鑽研極深,群牧司裡便有好幾個是他調教出來的牧養好手,就連現任的制置使都三番兩次差人飛書央求他進京為天子效力;只可惜他無意高昇,寧願留在載金城內做個從九品的馬監主簿,一任起這虛職來倒是如魚得水,日子過得一派悠閒。
「左兄,你這話也太抬舉我了。」老陶倒是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哈哈,知道你臉皮薄,咱先不說這個了,先吃飯吧。」見酒菜都已上桌,姓左的男子趁機結束這個話題。
一時間,眾人全靜默下來,將注意力擺在眼前的飯菜上。也是,吃飽才能繼續上路。
「十二爺,聽說這次領隊的是可汗的長子,也是未來的可汗繼承人,身份可不比一般……」
吃飽喝足之後,另一名男子突然往身邊的白衣男子耳邊一湊,說起悄悄話來。
「嗯。」這被稱作十二爺的人向來寡言,只從鼻腔裡哼出個單音,就當是認了這來人的尊貴身份。
「也得是這樣尊貴的身份,才能勞駕您這太子太保親自出馬護送他們了。」見十二爺難得有回應人的興致,那男子趁機繼續追問:「據說……這位夜落小王此次來朝不只是進貢這麼簡單,似乎還跟那北方大遼——」話才說了一半,就被一記冷眼掃到而住嘴。
「向都尉,少管閒事,明哲保身。」白衣男子給了他這八字箴言之後,順手將杯裡的玉液一口飲盡。
向都尉一聽他這麼說,當然是不敢再接什麼話了,趕緊伸手為他倆再添上酒水。
在場的這十三人全是名將之後;他們的父親當年都是隨著當今皇帝出生入死的開國功臣。如今戰事雖然已息,功臣們也都一一告老還鄉,但皇帝也夠義氣,不忘給那些功臣之後一官半職。雖然大都只是虛職,但仗著這官銜,已足以讓他們在京師裡橫行無阻了。
十三個弟兄裡,除了老陶無意入京之外,其他十二個俱留在天子腳下做事,其中又以耿十二的成就最高。
他的父親曾是當朝猛將,於本朝創建之初,多次親征各地,為皇帝奮勇殺敵,立下許多汗馬功勞;更曾在一次御駕親征之時,為皇帝擋下一刀,差點因此而命喪黃泉。
待天下底定之後,耿十二之父即因戰功彪炳且護駕有功而受封為鎮國大將軍;當時滿朝文武對這位大將軍的貢獻與成就皆讚譽有加。
而耿將軍自受封後便不再參與戰事,並在一次契機中,於金鑾殿上直接向皇帝跪求告老還鄉。皇帝感念他的諸多貢獻又不戀棧權位,賜了幾車金銀財寶,允他帶著妻兒們衣錦榮歸。
其實這個決定是耿將軍經過深思熟慮、看清大局之後才下的。
當年朝權初定,皇帝對這鎮國大將軍的威勢本就有所忌憚。看他如此深受朝臣愛戴,再如何仁德的皇帝多少也會感到不是滋味。幸好耿將軍懂得拿捏君臣分寸,更知曉急流勇退之必要;他自發返還兵權,帶著妻兒告老還鄉,不讓家族陷入功高震主的險境。
如此一來,既能保有自己的聲望,還能讓皇帝感念他的為國貢獻,即便在百年之後,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後代子孫會惹來殺機。
只可惜耿將軍才享受不到十年的悠閒生活,便因早年征戰所留下的舊傷,以及當年保駕時所承受的那一刀而終致辭世,享年僅五十又四。
果然,人在功留,人死功滅。
鎮國大將軍病逝不到三年,遺下的十二名子女陸續受詔,拆散分發到各地接任官職,卻多僅虛名而無實權。
只有這耿十二,耿家最小的男孩例外。老將軍死時,耿十二甫滿八歲。三年喪期一滿,便受帝王之詔入宮。原為太子伴讀,滿十五歲那年更直接破格晉陞為太子太保,官從一品,成為當朝最年輕的一品官員。
就因為在宮裡久了,耿十二很早就懂得官場的應對進退;該說的他會如實轉達;不該說的,則休想從他口中探得一字半句。
「時候不早,該走了。」耿十二掃了眼在座的所有人,見個個都已酒足飯飽,便開口交代道。目光剛好望見那已喝得八分醉的邰副衛,眉峰不禁一擰。
「是。小二,算帳!」左都尉沒察覺十二爺的異狀,邊扯開嗓子叫小二邊伸手探向腰間,卻摸了個空。
「糟!」左都尉下意識喊出了聲,順道對耿十二使了個眼色,低頭看了眼他腰際的位置,示意他探探自己身上的貴重物品是否還在。
耿十二眼神一凜,知道自己身上的錢袋已被摸走。
這失錢事小,他掛在腰間的通關令牌竟也跟著被偷……真要追究起來,他們這群人可犯下滔天大罪了。
「官爺們,今天吃得還行嗎?這桌酒菜總共是十九兩九,請問是哪位貴爺要付?」店小二笑咪咪地靠了過來,那看好戲的神情藏也藏不住。
耿十二看店小二那賊笑的表情,不用想也知道必是跟剛剛那群四散的人有關,且跟這拾金客棧脫不了干係。
黑店……是嗎?
「這……」
就這一會兒的時間,十三人俱皆確定自己身上財物已不翼而飛,表面上因為面子問題而不動聲色,心裡卻是焦急萬分。
這吃白食的事兒,他們這些官家子弟可從未幹過哪。
見所有人眼巴巴地望著他,不知該如何處理眼下窘境,耿十二心想,要讓他揪出是誰在太歲頭上動土,那人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眼下卻只能怪自己疏於防範。
才想開口要左都尉快馬回載金城取錢,就聽見一道含笑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小二,這幾位官爺的酒飯錢就算我頭上吧。」
耿十二轉身,見角落坐著一名灰衣男子,正向他含笑拱手。
店小二見有人出來攪局,即便滿肚子不快也只能暫時吞下,轉頭笑嘻嘻地走到灰衣男子桌邊,攤開掌心。
「這位爺,您還真是好心腸。這種世道,心善之人不見得會有好報哪。」他眼神閃了閃,不客氣地打量著他,話裡藏著深意。
「出門在外,相互幫忙也是應當。且小二你沒看這幾位官爺,個個都是懷刀佩劍的。人家趕著去接那番邦貴客,你作啥攔著人家的道呢?」灰衣男子掛著一臉笑,好意提醒他現在得罪的都是些什麼人。
店小二撇了撇嘴,見他從錢袋裡拿出那僅剩的二十兩銀擺在桌上。
「爺,繳了那桌的……那您這桌……」店小二一臉為難。
「我家當都還放在東二間,你還怕我賴嗎?」灰衣男子仍是笑著。
「行!爺這二十兩我就收下了咧。」店小二也不囉嗦。既然這人要擔,眼前又擺著白花花的銀兩,他沒理由不收。
「多謝這位兄台盛情招待,耿十二這次就厚顏領受了。」耿十二向灰衣男子拱手道謝,手一揚,示意其他人先行離去,自己卻走到男子面前空位坐下。
「在下耿慎策,人稱耿十二。請問兄台要如何稱呼?」
「衛恆。」灰衣男子含笑回應,順手拿起一邊的空杯,為他倒了杯酒。
「這客棧供應的是西域來的葡萄酒,色嫣而味甘甜,且產量稀少,大都被當貢品獻給皇上了。要是出了這裡,除了皇宮內院外,別的地方可喝不到。」他昨夜一到這,就聽店小二這麼跟他介紹這酒,眼下正好現學現賣。
耿慎策看著眼前的男子,眉形若劍,目邃似潭,鼻挺如山,唇薄帶笑,看起來不大像中原人士,反倒有三分像是……
「衛兄非中原人士?」耿慎策直問。
「揚州永都。」衛恆直接推翻他腦中的想法。
「是嗎?江南水鄉竟能出得衛兄如此俊挺的容貌,倒是少見。」
耿慎策才好奇想繼續追問,就被站在門邊的向都尉給轉移了注意力。
「十二爺,馬備好了,咱該上路了。」向都尉如是說。
「知道了。」他不耐地揮手趕人,想起還有要務在身,已無繼續探問的心情。
「衛兄,耿十二欠你個人情,它日相遇,必當厚報。後會有期。」他站起身,向對方拱手道別。
「區區小事,耿爺毋需放在心上。您公務在身,就請自便吧。」衛恆倒是不以為意,笑著催促他盡快離開。
看著那張堆滿笑容的臉,耿慎策心裡有個預感——他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對衛恆再一次拱手後,耿慎策轉身大步朝外走去。
「店小二!」看他遠離了視線,衛恆突然扯開嗓門呼喊店小二。
「來羅!」店小二聞聲,趕緊從後頭快步走到他桌邊。「爺有什麼吩咐?」
「小二,你們這拾金城裡不是有間通匯解庫嗎?在哪呢?」他問道。
「喔,就在隔壁街上。您從這出去之後,往東走過第一條道,再朝南邊直去就能見著那店家的旗幟了。那招牌很大一面,您絕對不會錯過的。」店小二很熱心地為他指引著路。這小城裡的店舖沒幾間,通匯解庫卻是十人裡有八人都會光顧的地方。
在這邊陲地帶做生意,雖是以物易物居多,但碰上要用銀子的時候,身上若帶少了,也是相當不便的,此時解庫這周轉流通之地就相當重要。
「這通匯解庫向來行事低調,重視客人隱私,且提供的當價也算公道,童叟無欺。短短二十年間,除了在各大重要城鎮都設有分鋪外,連我們這小小的拾金城也在六年前開了一間,直至現在,都還無人能出其右呢。」店小二話匣子一開,便把通匯解庫的來歷交代個清清楚楚。
衛恆聽他說得口沫橫飛,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拾金客棧的店小二,倒真博學多聞。」
難得被稱讚,店小二是一臉歡喜。
「您肯定是頭一回來到我們這拾金城吧?我可是這地界裡有名的包打聽,若想知道什麼消息,問我就對啦!」話說完,還挺起那扁薄的胸膛拍了拍,神情驕傲得很。
這拾金客棧裡,一年到頭南來北往的旅客可說是絡繹不絕。旅客們彼此交換最新時興的消息,只要有心,想從這些過客口中探些私密完全不成問題。
尤其在酒過三巡之後,就算你不想聽,客人們也定會揪著你的領子說個沒完,連想摀住耳朵不聽都難。
等等!
「客官,您要去通匯解庫作啥?」這話問得有些多餘,但店小二還是忍不住問了。
「拿點銀兩花花羅!」衛恆笑睨了店小二一眼,彷彿他問的是多麼有趣的問題。
「不會吧……客官,您真把錢掏出來充大爺,弄得自己沒銀子付這餐宿費呀……咱先說好,小店經營,恕不賒欠哦。」他醜話先說在前頭。
「我可沒說要欠銀,不就要取錢去了嗎?」衛恆對他笑了笑,起身朝門外走去。
一腳才跨出門檻,立時被店小二給叫住——
「等等!這位爺您就這樣出去啦?不用進房去取一些……值錢物什麼的嗎?」見他一身灰綢袍,手裡拿著一把普通摺扇,腰間就一個空錢囊,連個珍貴的玉珮什麼的也沒,去那解庫是打算典當什麼?
「哈!那倒不必。」衛恆回頭,對著店小二爽朗笑道。
看他那自信滿滿的模樣,這下店小二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依他在這拾金客棧裡閱人無數的眼光看來,這人全身上下沒一個地方值銀兩。真要說起來,那套衣服還值個幾文錢……可真要典當衣服的話,好歹也得進房去換件備用的吧?
難不成……
「我說這位客官,您該不會就這樣一去不回了吧?」搞不好東二間裡的行囊裡頭早就沒值錢的東西了。
才想使個眼色要其他人到東二間查看一下,肩頭不知何時被灰衣男子手中那柄摺扇搭上。
才一轉眼工夫,那人竟已走到他面前……方纔他們之間明明還隔了五尺之遙哪!
店小二心一驚,想著,這人似乎不若表面上那般和藹可親。
「小二兄,這東二間就不用查了,真少了什麼找您討我也為難。你要這麼不放心,要不,隨我去一趟?」他收回扇子,笑得白牙森森。
見他一語道破自己的心思,店小二撇撇嘴,隨即恢復慇勤貌。
「也好。就讓小二我為客官領路一趟便是。」就跟去瞧瞧他有什麼本事,能空手進那通匯解庫取銀。
若真收不回這賒賬,他肯定會被罵到臭頭。
「那走吧。」衛恆見有人願意帶路,倒樂得省事。
他微彎腰對店小二道個請,讓他領頭朝那通匯解庫的方向走去。
***
「怪了,進去這麼久,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店小二在那解庫門口來回踱步了快一個時辰,裡頭卻是毫無動靜。
要不是深知這解庫只有一個出口,那人進去後只能從這出來,他早懷疑人已經從其它路徑逃走了。
但也難說。這通匯解庫一向神秘,有些暗門暗道的也不是不可能……不過那人一副窮酸模樣,這解庫沒理由幫他逃跑才是。
更何況,他那餐酒飯錢加一夜住宿也不過五兩銀,沒必要為了這些錢如此勞師動眾吧?
算了算了,他就再等一刻鐘,要真是沒出來,他就進去逮人啦!
刷一聲,解庫的大門瞬間被拉了開,率先走出來的是專司接待客人的秦朝奉。
這秦朝奉閒暇時常上他們客棧喝兩杯,店小二跟他算是熟識,才想往前一踏步,探問裡頭情況的同時,便聽見一老邁聲音從秦朝奉身後傳出。
「衛公子,您慢走。有什麼需要再吩咐一聲。」
不一會兒,就見一名長鬚老人隨著衛恆從門後走出來,一面恭敬地說著,還一路鞠躬彎腰,頭都快點到地上去了。
店小二見此情景,下巴差點掉下來。這人可是通匯解庫的老掌事,一般不輕易出來見客的,何況還一路送到這門口來……臉上那敬畏的表情像是在面對天皇老子似。
「金老,這點小事還勞煩您親自出來接待,真讓我過意不去。」衛恆邊攙起那金掌事,笑著回道。
「恆兒,你就別再跟我客氣了,要不是當年……」金掌事才想跟他多說幾句,就見那店小二正豎直了耳朵,一路往他們這方靠過來。
「聶小子,你來這作啥?」金掌事倒豎著眉,一臉嚴厲地看著店小二。
「呃……這位爺現住在咱們拾金客棧裡,我是帶他來找這通匯解庫的。」店小二怯懦應道。每回看金掌事那不怒而威的神態,他總不免打個寒顫。
「人帶到了,你可以走了。」金掌事不耐地揮手,只想趕緊打發掉眼前這小子。
「這……」小聶遲疑了下。他銀子都還沒收到,是當走不當走……
「金老,我那餐宿費還沒繳,店小二怕我賴帳。」衛恆從腰際拿出一枚銀錠,拋給了店小二。
「我今晚再待一宿,明天一早就走,這些銀子該夠了吧?」他帶笑看著他。
「夠了夠了。大爺您也真是,要不是您多管閒事,也不用搞到要來這解庫的下場。」店小二邊收下銀子,嘴上仍忍不住嘟囔。
要不是他,剛剛那群貴公子哪可能這麼快就脫身。他還想趁機多酸那些官爺們幾句呢。
一聽店小二對剛剛那事兒還有微詞,且金老跟秦朝奉也因這話而一臉疑惑地望向著他。衛恆難得存些耐心,開口解釋:
「方纔在客棧遇上耿十二,他們一行十三人個個有來頭,每位至少都是身掛五品的高官名胄,卻在這間小小的拾金客棧裡丟了銀子玉飾。」他話只說了一半,隱瞞了那最重要的一點。
「耿十二?」金掌事跟秦朝奉互望了眼,這名字聽起來挺熟悉的。
「不過就是丟銀子罷了。他們這些個高官公子哥們啥沒有,就銀子最多。」店小二倒是一點也不氣虛地回嘴應道。
且這……五品官又如何?高官吃飯也是要付錢的吧?
可聽這人提起耿十二,好像大家都該認識他似,但他對這名號怎麼一點印象也沒?
就在這言談間,也讓小聶間接承認了偷竊一事他確實參了一腳。
不一會,金掌事終於意會到衛恆提起的人是誰,頓時眉頭一擰。
「太子太保?他怎會來這拾金城?」
「聽說是奉命護送回鶻貢品。」衛恆邊搧著扇子,一派輕鬆地回道。
放眼望去,這拾金城小歸小,繁盛的景象倒是罕見,隨處都有人扛著絲帛金綢、古色美玉在兜售,斑斕炫彩的貨品擺在這黃沙漫天的土地上,別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小聶,你是不是又串通那偷兒來個黑吃黑了?要真是的話,趕緊想辦法把東西還給人家,要不等那些人一出城,你們就該糟了。」難得認真的秦朝奉這時竟開口勸起小聶來。
看在他常常光顧拾金客棧的份上,且老掌事的興致一來便常與他對飲個幾杯,他可不想從此之後那美酒與好友都成了過眼雲煙。
「為啥?」居然連秦朝奉都這麼說,小聶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傻小子!這耿十二是太子身邊的人,行事一向陰狠毒辣,恩怨分明。若讓他知道這掉錢的事情跟你們拾金客棧有關,改明兒你們那塊地就準備被放火燒個精光吧。」金掌事話一說罷,還伸手戳了戳店小二的腦袋。
「真是個不長眼的糊塗蟲。」他不客氣地再補罵一句,同時想起那客棧正是衛恆如今的落腳處,不禁轉身面對衛恆。
「您今晚還要住那兒啊?要不要搬進鋪裡住一宿,安全些?」金掌事一臉憂心地看著衛恆。總不能讓這孩子一到他的地盤就出了事……就算他有十條老命也賠不起呀。
「我替那耿十二解了圍,拾金客棧暫時沒有安全的顧慮,只是過了今晚……我就不能保證了。」相較之下,衛恆倒是絲毫沒有擔心之意,說起這事來也像是事不關己。
「可——」金掌事仍有些擔憂。
雖然他清楚衛恆有足夠的能力自保,且耿十二確實是個有仇必報、有恩必還的人,可難保有個萬一。
「行了,金老,我還要趁天亮著到東面市集去瞧瞧熱鬧,晚些有空再找您閒聊,您忙去吧。」他打斷金掌事接下來的碎念,一手勾上小聶的肩,攬著他往剛來的那條路上走去。
直到走離那通匯解庫夠遠了,衛恆偷偷轉身一看,見那金掌事與秦朝奉已轉身走進鋪裡,他立即放開攬在店小二肩上的那隻手。
「小聶,我想你必定有辦法聯繫上那偷兒。若真要保住這客棧,奉勸你盡快找到那人。他從耿十二身上拿了重要東西,若能及時還給他,或許還可保下你們這間客棧。」他再給他一個最後忠告,內容聽起來相當嚴肅,但搭上他那吊兒郎當的笑臉,實在讓人無法分辨這人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這……」經過剛剛金掌事與秦朝奉那麼一說,小聶的信心不禁動搖了起來。
「是什麼樣的東西?」總要說清楚些吧?
「你看了就會知道。」衛恆扇子一收,丟下這句話後便瀟灑離去。
***
「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市街上,一名臉面黑黝的矮小男子正對著一本破舊的藍皮書冊喃喃有詞,肩上還扛著個大包袱,那沉甸甸的重量幾乎要把男子給整個壓到地面上去。
黑臉男子的穿著樸素中帶些破爛,腳下的布履也早磨得不成形,臉上還沾黏著幾絲散發,猛一看還以為是哪來的小乞丐。
「讓開!」一聲巨喝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嚇得他一時間鬆手把書拋飛了出去。
「啊……我的書!」他驚呼,伸手要抓已來不及,情急之下連忙縱身一跳,朝它飛撲過去。
「還好還好,這書可是絕章,真弄丟了定會被師父給罵死。」他趴在地上,抽起那本藍皮書拍了拍,慶幸地呼了一口氣。
「你再不起來,死的可就是我了……」
身下的震動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低頭一看,一張俊逸臉孔赫然呈在面前,令他當場傻愣住。
此時一列馬隊正從他們身側呼嘯而過,那領頭的人突然停了下來,拉起馬韁轉頭望向他們這方。
見身上之人似還沒打算離開,衛恆只是尷尬地笑著,伸手朝那人揮了揮。
耿十二見他似乎無礙,朝他微一頷首後,便繼續朝前直馳離開。
「啊!對不住對不住!剛顧著撿書才撞到你,你沒事吧?」黝黑男子一回神,連忙從人家身上爬起,還伸手想拉他一把。
難怪剛跌倒的時候會覺得這地上熱熱軟軟的,一點痛的感覺也沒。還以為來到這西域,連石板子地都跟那黃沙一樣軟,卻沒想到原來是壓到人了。
再仔細想想,剛那本書好像是從這人手裡抽出來的。
「沒事。小兄弟下次走路小心點。」衛恆握住他伸來的手,那顯得細軟的觸感讓他心頭為之一震。
「誰叫剛剛那人莫名吼了聲,害我一不注意就把手上的書給拋了出去,幸好遇上了你,幫我把它救回來了。」男子朝他露齒一笑,眸內閃著感激。
見他這樣子,衛恆突然不知該說什麼了。眼角一瞥,見到他包袱裡的東西全散落一地。
掛畫、對聯、七星劍、八卦鏡……還有一個重陽木製八卦盤。
「江湖術士?」他看著地上那堆雜物,腦中突然閃過這個想法,嘴上不經意脫口而出。
「亂講!我可是個師承正統的堪輿師,才不是那拐騙銀錢、滿嘴胡說八道的江湖術士呢!」男子順著他的目光一看,見自己的神兵法器散落一地,連忙蹲下來收拾,嘴上也沒閒著,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身份正名。
「堪輿師?」衛恆順著他的話吐出這三個字。
就他印象中的堪輿師,要嘛長鬚飄飄,一副仙風道骨貌;要嘛目光精銳,一臉精明樣,哪有像他這種落魄樣子的?
「呃……正確來說,我還是個未出師的學徒啦。」看對方一臉狐疑,男子也不好意思再自稱「師」了;如果被師父撞見,肯定沒好日子過。
「喔,原來還是個半調子。」他故意揶揄。
「嘿!你這人怎這麼說話!誰生下來就會看風水呀?還不是經過一番苦修才能達成。」他對著他齜牙咧嘴。
「好好好,算我說錯話。小堪輿,你叫什麼名字?」衛恆看他那氣鼓鼓的樣子,頓時覺得他其實還滿……可愛的。
還真是頭一次有人問他名字呢,他突然想起師父交代過的,心念一轉——
「我叫易恕,易經的易,寬恕的恕。」他在自己名字上動了些腦筋。
「易恕。聽起來你人似乎挺好的。」他笑念著他的名字。看他那迷糊樣,跟這名字倒是挺配的。
「你咧?你叫什麼名字?」不理會他話中的調笑,男子反問道。
「衛恆。保衛的衛,永恆的恆。」他自我介紹。
「聽起來似乎是個挺牢靠的人哪。」想起不久前他才把人家當肉墊使用,確實是挺牢靠的。
衛恆、衛恆……
「你家裡人必定對你寄予厚望。」男子突然這麼對他說。
「哦?怎麼說?」衛恆臉上雖仍掛著笑,但心裡卻被這小堪輿的話給牽動了某一角落。
「呃……就是這名字給我的感覺罷了,我也說不上來。改明兒再幫你問問我師父嘿。」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自己的道行還沒到那般高深,替人看名算命的事他還做不來。
衛恆見他那還沒拐到人、自己就先不好意思起來的老實樣,不禁啞然失笑。
這人,將來要怎麼做個成功的江湖術士……不,堪輿師哪。
「欸……衛恆,你知道這附近哪兒有客棧嗎?我師父路上有事耽擱了,要我先到這拾金城裡找個客棧待著等他。」
客棧?他今兒個跟客棧還真是有緣。
「這裡就只有一間客棧,叫拾金客棧,從這裡過去拐個彎就到了。我也住那,就一起走吧。」既然今天他已做過一樁好事,自是不介意再做一回。
順道回去看看他那東二間是否被那小聶給偷偷抄了。
「好哇!那咱就走吧。」易恕背起那大包袱就要跟他走,一點也不設防。
「您先請了,易『姑娘』。」衛恆像是試探般,突然這麼說。
「呃……我說衛兄呀,這拾金城的風沙是不是大了點?我耳朵轟隆隆的,好像聽不太真切呢。」易恕臉一紅,隨口敷衍了幾句,很生硬地轉開話題。
衛恆見她那欲蓋彌彰的樣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姑娘,真不是個說謊的料哪。
「這兒近沙漠,待個一兩天你就會習慣了。」他舉步跟上她的,不再追問這話題。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境遇,也會有幾個不想與人分享的秘密。若她想隱瞞,他又何必強行探問?
他們,不過是在這拾金城裡萍水相逢的兩個過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