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天空灰濛濛的,駱意晴無精打采的坐在亭台,桌上放著針線活兒,她一雙眼眸就癡癡的瞪視著竹籃內已經完成了大半條的圍巾。
她原本是要織給未出生的孩兒,沒想到織著織著,竟織了一條大人用的。
「主子。」
葉兒輕喚一聲,她茫然抬頭看過去,就見一名似曾相識的男子,再定睛一看。身材魁梧但斯文的薛克德,她是有印象的,那是韓晉康唯一的摯友。
「薛公子。」她隨即起身。
「別忙,坐下,小心肚裡的寶貝。」
她點頭再度坐下,看著他,想起大喜之日,他闖進洞房的事也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而已,怎麼一切都變了樣?
葉兒隨即送來茶水,但他直言有些話想跟她私下聊,駱意晴向葉兒點個頭,葉兒便靜靜退下。
「我跟晉康剛剛聊過了,他看來不太好。」他邊說邊拿起茶杯啜了一口,一邊觀察她的表情。
駱意晴眼眶微紅,卻無言。
「我知道那件很不可思議的事,」她訝異的看著他,他點頭。「但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我覺得身為他的摯友,我必須跟你說,然後,請你在聽完這些事後,再決定要不要這個男人。」
她淚眼看著他,聽他訴說近六年前,韓晉康就愛上當時的蘇巧兒,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一直到她只剩下一口氣時,他徹徹底底的明白了,卻也來不及了。隨後的五年,他沒有任何女人,但老天爺又把她送回來給他,慶幸的是,她失憶了,對他的愛卻沒有消失,很快的愛上他,但她義父、義母卻不願將她的一生交給他。
於是,他發揮商人本色,挖了個坑,施了恩,成功的贏得她。
「什麼?!」聽到這裡,她是震驚的。
「我相信,對駱意晴而言,她嫁給晉康是幸福的,但變成蘇巧兒卻不是,因為她的心傷痕纍纍,但當年痛到椎心斷腸的人,絕不只有蘇巧兒。」
「我知道……」她哽咽不已,「我也知道他並非全然的無動於衷,但孩子何其無辜?是我的疏忽、他的沉默,讓孩子連來人世的機會都沒有,我怎麼可以像沒事樣的在這裡備受呵護,我沒有資格過得這麼幸福!」
原來!薛克德總算明白問題的癡結點。
說來了是好友倒楣,駱意晴那時候沒有想起過去,偏偏就在懷孕時記起過往,依他的經驗,孕婦愛胡思亂想、鑽牛角尖的能力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想像的,程度與低能無異。
於是,他耐著性子跟她說:「如果,是當年那孩子回頭來當你的孩子呢?那未免也太可憐了,一連兩次選擇你當娘,結果,你全辜負肚裡孩子對你的信心、期待和堅持,因為孩子也一連兩次選擇了晉康當爹啊!」
她淚眼婆娑的看著他。天啊,她從沒想過這一點。
「我知道你感到自責,晉康也是,他始終認為是他沒事先警告你,才讓杜玉鸞有機可乘,當你心死,要求離開,他因為不放手,只得逼你搬到偏宅,所以,你的死,他認為罪魁禍首就是他。」
「老實說,這幾年起起落落,他心裡的那道傷口又深又長,從不曾結痂,也是因為他跟你一樣,覺得自己已經喪失幸福的資格,所以他會再次成親,我的震驚是你難以想像的……」
她的眼淚叮咚直落,從不知他的自責也那麼深。
「用你的心來看他,過去已是過去,未來的幸福,你的、他的、還有你們的孩子,取決在你,懂嗎?」
這一連幾句話猶如醍醐灌頂,將她點醒了!
「最後一件事,他並不希望我說,但我認為你是當事人,應該知道。」
薛克德定定的看著她,想著這女人也不知積了多少善緣,才能擁有這奇遇,只是過程辛苦了些。
「晉康為了你這名眾人眼中的妾,不惜用家傳的聚寶盆來請求上天,只為了讓你起死回生,所以,你應該知道你在他心裡的重量了。」
她怔愣住了,至於薛克德何時走,她不知道……
薛克德回頭去見了韓晉康,將兩人的對話跟他說了,他只是沉默。
兩人共用了晚餐,薛克德見他心不在焉、不時回頭,像是盼著駱意晴能否想通了原諒他,但她始終沒有出現。
此時,天空飄下了瑞雪。
「今年的第一場雪。」韓晉康喃喃說著。
「給她時間,她會明白的。」薛克德只能這麼安慰。
想多留幾天陪陪失意的好友,不過,晉康看得出來家庭圓滿的他其實歸心似箭,尤其兒子特別黏他,他擔心妻子搞不定小壯丁。
於是韓晉康要好友離開,他相信時間會給答案的,只要他耐心等待,再等待。
在送走薛克德後,他來到院落外的一株老樹下,透過窗戶,望向寢室。
葉兒正以鐵熨溫了床,小心的伺候主子上床,再放下垂簾。
「好好睡,主子。」然後離開。
屋內燭火微亮,暖爐也熱烘烘的,帶著許多心緒上床的駱意晴沒注意到,在雪花紛飛的窗外,韓晉康靜靜佇立,他不覺冬夜的寒冷,一雙深情的黑眸定定的看著在重重垂簾下根本看不見她清晰的五官。
不知過了多久,燭火已殘,床上的被褥陡地落了地。
他安安靜靜的走入寢臥,小心拉開垂簾,撿起地上的被褥,輕輕的為她蓋上,卻怕他身上的冰涼寒了室內的溫暖,不敢多作停留,他快步走出,將門帶上。
此刻,天已濛濛亮,下了一夜的雪花仍隨著冷風旋轉飄落。
雪花落下了一陣又一陣,天氣一日比一日冷,但也因此,美麗的院落閣樓成了一片銀白世界。
寢室內,駱意晴坐在窗前,一手撫著肚子暗忖:等娃兒出世,就能看看這漂亮的景致,而且,若真如薛克德所言,多好,她跟第一個孩子再續前緣,就如韓晉康與重生的她再次結褵,這份情緣實屬難得。
而原本千瘡百孔的心,在這幾日時間靜靜流逝下,也在她反覆思及薛克德的話後豁然開朗,奇異地、慢慢地修補起來。
她突然很想韓晉康,然而一連幾日,她搜尋著他卻不見他的身影!
這段日子兩人雖然沒碰面,但葉兒總會多嘴的聊起他的事,所以她一直都知道織坊的大小事,他已全權交由管事去辦,若遇上一些貴客硬要他出面商談,該筆生意他便不要了。
所以他應該沒有出門。她突然感到不安起來。出了什麼事?偏偏愛說話的人,這幾天口風倒挺緊的,連提到他都沒有。
她深吸一口氣,看著刻意讓她喚到眼前的葉兒,發現她不敢對上她的眼,「你有什麼事瞞著我?而且是事關爺的?」
葉兒看天、看地,瞄瞄主子的身後,又瞄瞄她的左右,就是不敢看她,只是用力搖頭。開玩笑!爺可是撂了狠話,要是誰敢多話,就回家吃自己耶!
「你不說,我生氣了。」她難得繃起一張嬌顏,那氣勢可是挺嚇人的。
葉兒很掙扎。主子說話算話,但爺也是啊……在見主子真的眼冒火後,她投降了。「好啦,其實爺不舒服很久了,因為他在冷死人不償命的那一夜,也就是下初雪的當夜站在寢臥外,天寒地凍的看了主子一整夜,同時染上風寒。」
她一怔,「這不是快半個月了嗎?他沒看大夫?!」她急切的問。
「看了,但不知怎地,一向身子硬朗的爺就是好不了──」葉兒說了這句,突然停頓了下來,皺著眉,像是決定要全豁出去似的,又開口,「其實是爺不乖,吃了藥就該休息嘛,可每到晚上,他就拖著病體,又到主子的房外看你,這一看,像木頭人似的,靜靜的站立好幾個時辰,就這麼重複的感染風寒,身子才好不了,連大夫都忍不住鼓起勇氣叨念爺,要他珍愛自己的身子。」
駱意晴眼微紅。傻瓜!他真是大傻瓜!
她起身就要出房門,但葉兒馬上攔阻她,「主子,你別去,這事兒,在日後你也別跟爺提是我說的,爺有交代全府的人誰也不許跟你說他生病的事。」
她喉頭一酸,「為什麼不可以說?」
「主子有孕,他染了風寒傳染給你,因為他不希望你知道後去看他,爺真的好愛、好愛你啊。」
他到底在想什麼?!駱意晴眼眶盈淚。他真傻,只在乎她跟孩子,他自己的身子就無所謂了?
因為她執意要去看他,葉兒沒轍,見外頭雪花又再飄落了,只得替主子披上麾袍,再撐把傘,小心的扶著她走過院落,穿過迴廊,來到一處精緻院落,也就是爺近日來屈身的地方,而屋內的燈火仍亮著。
主僕走過清過積雪的路,來到門口,葉兒收了傘,再扶著主子小心跨過門檻,走進廳堂後,為主子解下袍子,再往裡面走就是爺的寢臥,丫鬟輕聲的敲了敲門。
門未開,她們已聽到裡面傳出的咳嗽聲。
接著,小廝開了門,一看到駱意晴,驚愕到都忘了要行禮,待回神時,她示意他走出房外,小心的關上門,走到方廳。
「爺的情形如何?喝過藥了嗎?有沒有好一點?」
「只能說還好,因為爺一到晚上就會──呃──但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昏昏睡睡的,昨天好一點,但今天又發燒,藥服了,就看爺安不安分了。」小廝說得吞吞吐吐、語意含糊,因為他邊說還得邊偷瞪夫人身後的葉兒。不是說不能讓夫人知道的嗎?!
她看見他的不悅,忙為葉兒緩頰,「是我逼她說的,我也會跟爺說,你們可以先離開了。」
「咦?!」這一驚愕聲同時來自小廝跟葉兒。
「我來照顧他。」她說著,就轉身要往房間去。
「不、不成啊,主子有交代,對不對?葉兒。」小廝可急了,連忙阻止。
葉兒更急著追上前,「不行啦!」
駱意晴語氣堅定的看著兩人,「我說行就行,這段日子,我身子溫補得極好,不會有事的,如果有需要,我會叫你們,讓開!」
不讓成嗎?兩人互看一眼,只得左右讓開,看著她走進去,將門給關上。
屋裡很舒適,放置了幾個暖爐,然而明明很溫暖,感覺卻很落寞,而躺臥在床上的男人看來分外的憔悴,她站在床邊凝睇,心都擰疼了。
「對不起……」他喃聲囈語,「對不起……巧兒……對不起……意晴……」
韓晉康額頭上還冒著冷汗,神志不清,卻重複說著最深的歉意。
她眼眶含淚,回頭看了小廝留在桌上的銅盆跟毛巾,連忙走過去,擰了毛巾,回到床邊,輕輕的為他拭去額上及兩頰的汗珠。
好好一個人怎麼會弄成這樣?!
「巧兒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將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給我……好嗎?我會以生命來愛你……我會讓你感到……幸福,只求你再一次的信任……」他斷斷續續的又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她坐在床緣,晶瑩淚珠一滴一滴落下,冷敷的動作也沒停過,她衣不解帶的照顧,他則昏昏沉沉的說了好多對她的愧疚,就這麼過了一晚,直到他退了燒,安穩的熟睡。
天剛泛魚肚白,韓晉康即緩緩的睜開眼眸,他坐起身來,身子酸疼,視線也有些模糊,然後他看到她。
淌著燭淚的殘火忽暗忽明的照著趴在桌上的駱意晴。
還是不敢置信,他搖頭,再看向她。她還在,沒有消失!